江山隐 江山隐 第20章

作者:脑内良民 标签: 古代架空

柳枫本想等到屋里头呕声歇了再进去,且不说慕洵面子薄,定然不愿总让他瞧见难堪,即便他火急火燎进去了,也还是要等好友挨完这阵呕才能医诊。可柳神医在外呆过好一阵,院后灶上匆忙的煎着药罐,小仆杂役焦切的杂语声零零碎碎混着药苦荡在屋前,外院遥遥传来管事端茶送客的歉语,耳边令人心惊肉跳的声响更是毫无休止……向来清静的慕府,怎么就弄成这样?

柳神医再顾不得其他,当即推门入屋,绕过桌椅将医箱一放,怀里掏出一捆粗布裹的物什,攥在手里径直往榻前走。

床脚下放着铜制漱盂,他一向端着身子坐在案后满身松竹气节的好友慕凡矜闲袍未改,躬伏在榻边按着床沿正强忍呕意,坐于帐边的皎月将他凌乱的顶冠拆下,墨发轻拢,松松系作一束。

慕洵听到推门声,皱着眉尽力抬了抬眼,眼角还余挂着苦呕激出的清泪,浅薄的红色在眼尾漾开,映在柳枫眼里,几番难言,尽是凄楚。

“怀太子的时候也没见你难受成这样,怎么,慕大人一定要晕倒了被人抬着才肯屈尊躺下?”柳枫站在一旁观察,见慕洵面色虽差,神情也多含倦意,眉间却不再皱着,神色也一如既往的浅静,只当方才的一阵长呕已然过去,这才伸手去捉他扶稳床沿的小臂,“放松点,我搭个脉。”

慕洵没动静,反倒沉睫阖目,捂腹的右掌可见地向内收拢。皎月拉了拉柳枫的衣摆,柳神医微微俯身,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但见慕洵喉骨隐颤,额边冷汗随着垂顺的发迹往颊边沾,竟是一副极力隐忍的模样。

“要吐便吐,别忍着。可是腹痛?”见他点头,柳枫立刻将他压在腹上的手掌移开,“忍着只会更痛,不仅你难受,对孩子也不好。”

慕洵再次颔首,撑着床沿缓缓伏下身,微微喘过两息,肩头一颤,俯身又是大呕。

待稍好些,慕洵接过皎月递上的温水清了清口,这才勉强缓过劲儿,垫了腰颈靠卧在踏上静歇下。

柳枫搭完脉,先是沉默了一阵,凝视着慕洵沉敛的双目,恹恹的罩着昏,哪里还有他往常那副敛含锋芒的气度在。他气不打一处来,又瞧见慕洵伸手往腹前护,更是气得想蹦:“折腾成这样,那姓陆的也没把你当菩萨供起来?”

慕洵望着他,见他又是一副准备怒揍陆戟的样子,只得宽慰道:“就是胃里难受一阵,歇息会儿便好了。”

“你不用替他开脱,慕凡矜。”柳枫也不清闲,边说边顺了桌上的纸笔开方子,“是谁之前三天两头找你讨甜头吃?老|子医馆里的凉药药材缺得比秦楼楚馆都快,还给你添了这份苦,这回倒是没请一屋子太医跪着磕头了?”

柳枫朝皎月递了药方,叮嘱她每日煎一副,早晚各服一碗,若是慕洵实在没法用膳,瓜果点心能备便备齐了,只吃进两口也比成日饿着强。

转头又摊开手边的粗布小卷,里头缝嵌着一层蚕丝绢布,整齐的码放着十几只长短不一的银针。

见慕洵没言语,柳枫又反思是不是方才话说重了,且不说陆戟是皇帝,就算跟他一样是个平头百姓,陆慕二人之间的闲话也轮不到他来说。何况慕洵还在难受,身上本就熬着,要是再被他一时逞快激恼了,保不齐昏天黑地又要呕一通,若是再伤到了里头的……

柳神医捏针的手指少见地抖了抖,取下烛罩,针尖颤颤巍巍在火焰上燎过,余光偷摸着往慕洵面上瞟。

慕洵倒是熟悉这章程,一见柳枫取针,便敞开外衫去解腰侧的布结,小心翼翼地露出尚且平坦的小腹。

神医下针,银刺垂立,直愣愣竖在慕洵腹上随息浅动,倒有些莫名的滑稽。

大概是腹中好受不少,终于唤回慕洵几分精神,叫他静倚在榻上,眼见柳枫自落针后就心事重重的在房中踱步,满脸的欲言又止,神色歉疚地偷瞟他。

他忍不住问道:“柳神医有心事?”

“啊?没、没……”柳枫被叫住步子,这厢还泛着愁,话里有些扭捏:“我性子急,要是说了错话,凡矜你就教训我,别客气啊。”

慕洵心下一转,回想起方才带着倦,似乎听柳枫怪怨陆戟没护着他,一想是自己未言有孕,还因巡考之事招来满府的忙乱,胸中愧怍顿生:

“有孕之事……是我还未说与陛下。”

“什么?你……”柳枫面色一变,无名怒火噌噌冒上眼,“亏我那日还让张继带话,说慕大人近日需食的清淡,你桌上但凡露得难受些,一来二去他还看不懂吗?”

柳枫哪里知道,陆戟当日喂慕洵玩儿子,想的是柴米油盐海晏河清,做的是搂腰摸背蹭颈亲亲,还真就没看懂。

当然,慕洵也没想让他看懂。

“我便是没有身孕,他也百般不愿我巡考秋闱,何况当时诏令已下,”慕洵凝着腹前的几根细针,顿了顿,终道:“再提此事,岂不是徒增他心焦?”

他猛然回想起那日陆戟抱着儿子,挺俊身姿,黄稠贴身地垂着,眉目英朗,满怀期待地设想着山林、隐居、无边自在……没有人渴望困囿,宝座、宫殿、黄瓦红墙,每一处都是权力的囚笼,而囚笼的中心,是人。

秋闱像是一场围猎,而他,不得不成为这位猎宝人。

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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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外围着人,医馆里左右也不缺他,更有个准时准点去店里晒药帮忙的张继不想看见,柳枫灵光一闪,堂而皇之的在慕府住下。反正客房是熟门熟路了,枕头褥子睡得比在家还舒坦,不出诊时便在屋里看医书改方子,无聊了就在府中找人聊天,帮着治治小伤病,除了盯着慕洵的身|子,其余事上倒是清闲的很。

每回柳枫搭脉问他什么感觉,慕洵也不瞒他,十回有八回吐得难受,还有两回捂着小腹说头晕。柳枫从小跟着父亲行医看药,孕中害口的男男女女也都见过不少,遭难到慕洵这种程度的却是屈指可数。

寅时月淡,满白西落,皎月又一次透过雕花隔门被慕洵的呕声惊醒。这本是慕洵起身备朝的时辰,近来被晨吐激着,倒是省了皎月唤他。等下朝回来,新觐的折子又一道摞在书房,按慕洵的性子是要通通草览一遍,带着心思再用午膳的,只是近来他确实感到力不从心,答应皎月在手边备了几样尚能入口的糕点,热茶换温水,午时前能看多少是多少。晌午易倦乏,柳枫知他没有午休的习惯,想让他歇歇神,几次掐着点去书房找人,都遇上慕洵冒着冷汗压呕,皎月一面端着药碗一面为他顺背,弄得柳枫方子换过几次,竹茹姜片土金汤,想方设法的帮他止吐。总之是顿顿不缺的遭殃,早晚闲时也不歇着,呈给陆戟的折子上几次点了余墨,都是慕洵批阅到半途眼前泛黑时落下的乱笔。

方公公几次领慕相看望太子,皇帝抱着儿子叫他关上门,他就候在外头听一家三口互相逗乐,临了了还是留不住人用膳。丞相总推说秋闱将近,朝务事忙,等过了这阵陛下也能清闲几分。弄得陆戟不好意思开口留人,教|唆小陆清趴在爹爹肩上哭唧唧也不顶用,只会落得个被慕洵温声细语哄踏实的结局。

陆戟被朝臣盯得紧,又深知偷溜出宫会被慕洵赶回来,只能闻着徽墨的气味嗅香思人。嗅得多了就察觉不对,七天的折子飘了三笔墨,无论如何不是慕洵常态。

想到慕洵近来日渐清减,又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还有意无意在同他疏远,陆戟心下一颤,手上茶杯“当啷”一声倒在御案上。

“方得贵,你觉得慕大人近来身子如何?”他问。

方公公哪敢乱说,捡着轻巧话回道:“愈发清减了,想是朝务太忙。”

“是,他近日还要忙着秋考,太过操劳。”陆戟扶正玉杯,默思一阵,道:“这样,待会儿送些茶点去慕府,帮朕问问慕大人身体如何。”

皇帝顿了顿,盯着方公公头顶的帽尖儿,叹气道:“若是府上问不出,便去街口医馆寻柳枫过来。”

方得贵连连应声,当即干脆利落地告退出宫,带着御赐的茶点浩浩荡荡往慕府去了。

科考将近,慕府外围困的人群散去不少,识相的都看出慕相此处捷途无望,安分回家备考,依然坚守门外的不过是些奉命查探的贵胄家仆,或是些一路混进乡试赶不及女娲补天的死脑筋。纵然如此,府门外依旧候着不少人,以至于宫中小侍叩了三回门也没见着回声儿。

好在方公公跟慕洵还算相熟,知他不是有意怠慢,于是清清嗓子朝里喊了两声,这才瞧见门仆往外探脑袋。

方公公亲自来,意思是陛下急着要慕洵消息,而慕洵回府不久刚喝了药,这会儿正扶着案几吐得心烧。府人不敢薄待方总管,又忧心主子,只好寻来徐管事领宫里人往正厅稍候,说下人研磨没个定性,打翻污了大人衣裳,慕大人需换身新的才好来见公公。

话正说着,柳枫着急忙慌从众人眼前跑过,他与方得贵照面少,仅有的两次都赶在气头上,因此并未认出来,侧目瞥见是宫中打扮,鼻子一哼,板着脸往书房走。

“诶,柳神医且慢!”方公公音调高,扬声更是尖细,听的柳枫眉头一皱:“陛下托奴来探望慕大人,近见大人清减,圣心忧虑,不知柳神医可有为大人看过?”

柳枫急着送药,原先懒得搭理他,听见“陛下”二字反倒停下步子,没好气道:“他若真想知道慕大人安否,自然会派太医来瞧,请公公来探个舌算什么关切?”

方得贵见过他无礼,本道兵来将挡,结果此刻争锋对上,还是被噎得无话可说。皇帝的贴身内侍,圣口亲派的太监总管,带着御赐茶点来府上看望朝臣,这还不叫关切?

方公公忍了忍,只当他没见识,又温言道:“敢问神医慕相身体如何?”

“吃三顿吐五回,提着朱笔手都颤,你说如何!”

说罢扭头便走,留得院中一干人等没一个攒得出笑脸。

众人静默好一阵,唯见徐管事最先回过游神,漫着书卷气的方脸上少见地堆了笑,手往袖间探了探,摸见一包闲银。

“慕大人是……”方得贵品了品柳枫面相,只见怒气而未有哀意,极像为操劳的友人大鸣不平,心中隐石落下大半。

“喜事,喜事。”徐管事将那背手银包递出去,暗中接在方得贵掌内:“大人的意思是,秋闱事忙,过后再同陛下商议去留,还请方总管帮着瞒过几日。”

方公公面上无改,心下却是一惊。虽不解其意,可自己实打实收了银子,瞒喜更算不得作恶,因此眼珠一转,笑回道:“原是大人朝务操劳,府中又多受叨扰,这才病了。”

徐管事擦着汗连连称是,多谢公公关心。

“行,扰访主考之事奴会回禀陛下,徐管事且让大人宽心,”方公公将那银包送入内襟,接道:“往后还请慕大人莫要私瞒,此等要事,还是早早说与陛下才好。”

语罢,他下巴微昂,身后一行宫人立刻会意,捧着茶点食盒送进正厅。方公公笑眯了眼,拂尘一扬,道:“奴这便回禀去了,有劳徐管事将奴方才的话传与慕相。”

“公公放心慢走。”徐管事行了道书礼,战战兢兢将人送远。

行|贿|言瞒之事他从未做过,更遑论方才急中生智,送的还是府中采买余下的闲银。当初报恩留府,十之五六便是厌烦这宫中风气,哪道避去二十余年,如今还是破了圣人气,沾上世间行走四十余年唯一余漏的这缕杂尘。

后悔吗?他不知道。

他此刻唯一在意的,便是慕洵的安危,也便是如今的慕相,他眼看着长大的小主子,这处府邸扎根皇城的灵魂,旧主相托的小少爷的安危。

徐管事踏进书房时,屋里正听着端送糕点的小仆说书,说得便是方才御赐之事。他抬眼一看,柳枫和皎月正嚼着糕点咯咯直乐,声情并茂的小仆手里也捏着一块莲子糕,唯有慕洵坐在案后陪着浅笑。

他上前传了话,又涩着嘴吞吞吐吐说了闲银之事,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自己行事过于温吞,又担心污了慕洵清洁的名声,当是配不得相府管事的职位。

慕洵早听小仆说了事,见他嗫喏,将糕点盘往前推了推,温声道:“徐管事尝些吗?”

徐管事望着那盘精致的莲子糕,清白玉净,形如怒放白荷。

“方才多谢了。”

他抬起眼,浑然间对上一双隐敛盛光的眼眸,沉静深透,似难见底,像极了旧主。

徐管事再一晃眼,又只见到了慕洵。儒雅和柔,身贯竹风,面含浅笑将糕点推向他。

这时他明白,原来自己从未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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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了水了……推进度太难了,每次都在找节奏?

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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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官入闱前设有一场“上马宴”,名为筵宴,实则不过是走个过场。主副同考、监巡提调,献茶听戏,浅食离席,留下满桌几乎未动的糕点果蔬。待考官走后,考生亲朋鱼贯入宴,争糕点抢菜蔬,掀椅推桌,喧哗热闹。这是朝廷默许的抢宴,甚至并无风俗礼制可言,仅图一彩头,意为仕途沾先。

之后,考生入院,试贡封门,秋闱伊始。

慕洵和蒋泉作为主考,与四名地方同考齐坐于正屋帘内,其余若干官员,寻其责,守其位,帘外号前,各司其职。

主副同考的官职名号所属地皆于名册,此前的殿后小议中也打过照面,只是议会事杂,考核人选为保公平,有意避开了私交甚广的官员,因此在座的几位朝官至多也仅是相熟,地方同考更是无法对号。是以帘内几人寥寥互报了姓名,低声寒暄,对试题几番剖析,各抒己见。如此,算是辨清了人面。

内帘考官并无监察之责,端坐内室却并非清逸,翻览往朝纲义,归辨近题卷综,评俗颖,判类同,除却更衣用膳,几乎全无空闲。

待晌午过半,院内小厮将当日第三碗汤药端到慕洵桌前,同为主考的蒋泉瞥了一眼,捋着花白胡子顿了顿,盯着过往的一席卷册,缓慢启口道:“慕相要当心身体。”

弃茶饮水,膳时避席,旁桌数碟糕点仅动了酸楂蜜枣,流水般的汤药中漫着苏叶浅淡的辛香。蒋泉年逾六旬,世事几乎经遭过遍,不难猜出慕洵作何饮药。

慕洵闻言,知他已然料中,也不避讳,反倒迅即咽下了口中久含的酸楂糕,恭敬地回了句:多谢蒋大人关心。

直至日暮西斜,贡院中尚未得见行|贿舞弊之乱,而天光渐浓,夜幕将至,秀生号棚内渐起烛火,巡官监察,携纸灯黄笼,加紧盯视。

天色昏暗、昼夜环转,正是霞光渐落,月色将现之际,贡院南面的单号房外突起一阵声乱。慕洵与蒋泉连同副考仍端于内室捧卷,又听闻几声兵刀作响,不多时,便有巡官来报,说是有人行贿监察,意欲舞弊,即由监吏相制,于棚外带枷示众。

经此一事,巡察监吏,敬戒尤盛,贡院考生,审慎愈谨。于此往后,连明彻夜,通宵旦达,直至卷毕也未有通弊之事再现。

待贡院启封,放牌清场,已是酉时将尽。届时同考官分闱裁荐,后由慕洵等主副考官览阅批示,商酌名次。对于文章的选择,蒋泉同他并无过分的异议,房官几人又皆是文章好手,眼光论断颇富高瞻,因此解元正选,榜举排序,评定速决。

尤是如此,封卷拟榜的宫吏来时,天色也早已入了暗。贡院考吏这才松了心,几位朝官一同商议着请地方来的朋友喝场迟来的洗尘酒,有位未过而立的同考,大抵是个洒脱的性子,瞧蒋泉慕洵站得远,壮着胆子便上前相邀。

蒋泉摸着一把长须,难见的展了笑颜,只说道:“蒋某老啦,跟不上你们这群小辈,只怕酒楼还未至,人便已同周公弈棋品茗去了。”

见老臣如此推托,那同考不好再劝,便转向慕洵先赔了笑。

慕洵倒是想与几位难见的文官谈经论道,只是饮酒赋诗之类……他实在有心无力。

他提袖推了推桌边药碟,上呈一碗浓色汤药,药汁见底,原是方才慕洵阅卷入神,一来二去便耽搁了时辰,片刻前才刚刚含凉入了口。

那同考也觉无奈,只得抬手拂了拂长眉,草作几语幸言,作揖告辞。

慕洵与蒋泉等至宫吏贴完卷榜封条,目送其上马,随着马蹄纷扬踏去,这才了却了秋闱主考的当日之责。

从贡院出来时,天已全然黑了。候行已久的车夫见是主子,立即搬下脚凳,登车时只听慕洵压低语声道:“快些回府吧。”

慕洵话虽简短,但这要求于他却是难见,车夫于是朗声应好,加鞭驭马,疾回府去。

待到府前,街边巷角又复往日清寂,马车行速减缓,于府门正前停稳,门外挂着两盏橙红纸笼。皎月提了一柄小烛灯,坐在门阶前枕膝小憩,听到车马声,迅即张开杏目亮了眼,见是慕洵的车架,喜滋滋地朝门内吆喝道:“大人回来了!”

府中应声亮了几盏幽灯,几粒灯影循着夜色往外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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