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隐 江山隐 第32章

作者:脑内良民 标签: 古代架空

若说外庭内秀华丽,如摹文人山水,亭台游廊、水榭旱舫皆含隐匿之瑰色,内院则归入一幅白描暮景,既无折墙掩映,也少门洞漏窗之窥意,只留了一方浅池,湖石虚叠,宽敞庭园中当空伫立一棵参天古木,嘉树如枢轴,罩掩着先帝亲赐的镶金匾额,上书“抱诚守真”四字,匾上落了一层薄雪,沉沉镶挂着。

连庭院中也透露出一股单调的暮色,镂空地砖上冒起一簇簇深墨色的杂草,奄了、死了,垫在雪下挣扎着伸出一段枯黄的残叶。

雪面地滑,小厮放慢了脚步,示意他二人当心些,但仍行得很急,伴着杂乱的脚步声穿过正堂,径直往居处行去。

蒋泉官居从一品尚书,为官清贵,地位尊崇,人品贵重。慕洵向来敬重于他,亦知他先室早亡膝下无子,门下的几位学生皆成英才,散任于各部却无党私之嫌,各司其职,周而不比,于宫于朝,有口皆碑。

慕洵只是未曾想到,这样一位尚书的府邸竟会如此冷清,内院的白墙上泼了半层青苔,上头隐隐存着雪色,仿佛将院落几十年的时间全部囊括进去,勾出成片不存在的斑驳竹影,竟在这辉煌包裹着的简朴院落中落下一个文人清寂的色彩,清疏淡影,高情远致,脂膏不润,白首无渝。

一进屋,便看到床榻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位老人。

慕洵走上前去,但见老者形销骨瘦,面容枯槁,微微睁开的眼眸中蒙着一层灰翳,口唇裂痕纵深而无血痂,面颊凹陷下去,吐气细微而进气无多,俨然一副将死之态。

他驻足顿过片刻,那小厮寻来一团软巾叠在床边陈旧凹陷的蒲团上,附身对老人说了些话,而后向慕洵垂首告退,避出屋去。

“皎月,你也去屋外候着。”慕洵并未回首,只是如此吩咐她。

小女婢望着那蒲团欲言又止,只得捏着衣角称是告退。

待屋门合拢,慕洵阖眸缓过一息,喉间发哽:“蒋尚书……”

蒋泉的眼睛动了动,目光灰蒙蒙的,也不知是不是看向他,无声嗫嚅着什么。

他靠近床榻,撑着床沿托腹缓缓跪在蒲团上,俯身贴耳道:“您说吧。”

即便叠上了一层软巾,那蒲团依旧坚硬硌人,足以得见屋中侍者的赤诚,却也足够令人疲累。常人尚且如此,何况如今的慕洵。

蒋泉病得迷糊,嘴里反复念叨着“忠英”二字,像发了谵语。

“忠英……是方才那小厮的名字吧。”往日在宫中相见时慕洵便听他提过这样一个孩子,说是个干净识礼的仆从,进府时岁数很小,这些年一直跟在蒋泉身边,耳闻经纶,目染诗画,两人相互照应之余,也被蒋泉当做儿孙辈教养着。

“……是个好孩子……大人……大人且信……”蒋泉的话语几乎一字一顿,他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将它们挤出胸腔,再干扁的汇聚出一道散气,将那些失真的字句传递给这位正俯首聆听的重臣。

慕洵低声应着,不敢打断他,只挪开一只手,有些吃力地皱眉撑至腰后。

先前的一番急行,本就于腰腹受累,何况此刻还要躬于这坚硬如石的蒲团之上,便是他聚着十二分精神凝神听蒋泉喃语,身上近乎尖锐的感受仍是孜孜不倦地警醒着。

“枕下……信是……是老夫所述……让忠英录的……”

慕洵将那信封拾起,但见封面无题,只在封处盖了蒋泉的一方印。

“老夫如今行……行将就木,顾不得大人的身子……累你于此……”

“蒋尚书素来亲待凡矜,何必见外。”

“那便……那便……”蒋泉喉间发出一阵泄气般的声响。

“蒋尚书!”慕洵心惊,吊了一口气悬在胸间,立刻直身唤他:“蒋大人!蒋泉!”

蒋泉静过几声,转而再次动了动唇。

“蒋尚书……”慕洵心口未松,提气再听于他。

“莫困于心……慕洵,莫困于心……”他突然念起慕洵的名字,正如一位长者对小辈的告诫,“陛下与你……皆是如此。”

“蒋某任……任……任、任于……”蒋泉念了许多个“任”字,似乎总卡不过那字中的一股气,半晌只叹出一口浊音,再起不得。

“……忠英……”缓过一阵,他又在念那小厮的名字,声音中带着些许迫切。

“忠英,进来!”慕洵抬声唤道。

小厮应声而入,显是早有预备。

“大人,快请回吧。”那孩子十五六岁的模样,红着一双眼,话音有些哽咽,进屋便说:“请回吧,老爷不希望您见丧。”

慕洵怔了怔,见蒋泉嘴唇微张,吐气泄出一个“走”形。他皱了皱眉,只得侧身向名为忠英的孩子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帮扶一把。

“那信,务必请您独览。”忠英即刻将他扶起,将人送至屋前,便道:“恕小的失礼,不送大人了。”

“你且去吧。”

那孩子闻言行礼,不候他二人转身,便将屋门合上。

“蒋泉,凡矜这便告辞了。”慕洵站在那合上的屋门前,音落即行。

皎月几乎跟不上慕洵的步子,亦无心欣赏满眼琳琅宅景,只觉得脚下生了风,心中更有十二分的担忧,却只能疾步跟在主子身后半米的位置,不发一语。

穿过三层院墙,暮暮朝朝,晦后弥新,繁华落处仍是一间气派华美的尚书府邸。

马车始终等在门外。

登车的台子有两阶,慕洵扶住车框,掀帘时突然听到了一阵哀哭,顿了一步,转头说到:“皎月,你上来。”

“大人,那府人……”皎月怔怔向那府门看去,但见方才几位看门的小厮从衣襟里掏出一段素缟,郑重地系在腰间,而后伸手将门外的彩灯笼依次取下。

“上来!”慕洵并不理会她的怔愣,抬高声音命令她。

小女婢惊而回神,她几乎从未听过慕洵这般严命的语调,带着些害怕地钻进车里。

马车不小,一经皎月坐稳便即刻启了程。

小女婢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自登车便不敢抬头看着主子,只捏着衣角不做声。

慕洵提了两根手指搭在车帘上,帘下流苏随马车颠簸发出并不清澈的声响。

如此片刻,直至马蹄行过一段长路,他终于还是将手放下了。

“吓到你了?”

慕洵的声音轻轻从身旁传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皎月躲闪着目光抬了头,见慕洵握着一封书信,面带歉意与宽慰,眼尾发红,强作平静地向她望着。

她定了定神,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倾出身子为慕洵拭去额前的一层细汗。

“大人怎么出了这些……”小女婢突然停手,目光掠过他显态臃肿的腰腹,望着慕洵稍显苍白的唇色,吸入一口凉气,试探着问道:“大人是不是……开始疼了……”

她小心地伸出手,想帮慕洵解开外袍,还未触及袍带便被慕洵拦下。

果不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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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嚯

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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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洵靠在这辆急备的马车上,座下垫子很薄,更无可以倚靠的位置,他只得微微仰靠在坚硬冰冷的木料上,尽量使腰间酸痛缓和一些,以免它变得更加尖锐。

皎月皱着眉头,一双杏眼里满是焦急,转头将马车门帘掀开一角,嘱咐车夫将马车行得稳些,回身问道:“何时开始的?大人怎么不同婢说?”

“只是方才的一阵,你莫要太担心。”慕洵拨了拨颊边的碎发,提唇望向她:“兴许只是累着了,未必便到了时候。”

他唇色浅淡,眼角又有未尽的余红染着,仪着未整便匆匆出宫,如今又这般沉痛而归,整个人不消端详便露着满身的憔悴。

“婢怎么能不担心?”皎月话中委屈:“柳神医这几日都不在城里,大人若是出事,宫里那些御医又有几个能抛下皇嗣,一心只顾大人的身子……”

朝堂瞬息万变,永远不存在一劳永逸的定数。只是有些事,有些话,她身为无足轻重的小婢,不该明白,更不能多言。只是她常年跟在慕洵身边,既能识得句读,便没有全然一副天真烂漫的道理。

“皎月。”慕洵听清她话中意思,心绪沉杂,因此只是止了她的话,并无多言。

他拂起窗帘,见马车离宫门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由是心间一息长叹,视线顺帘旁珠串滑落下去,正落于掌中的那封遗笺上。

既是要他独览,便没有比此刻更好的时候。

函面字迹沉稳,多见蒋泉风范,虽然稍显稚嫩,却更添几分少年蓬勃朝气,实在是漂亮的师承。

慕洵直起身,将那小心折起的信纸抽出,尚未展开,便瞧见纸后染出星点的墨痕来,触摸上去,只觉纸面粗糙,边沿更有裁剪的痕迹。

“这是……毛边纸?”皎月微微张大眼睛,竟从未见过这坊间孩童习字时所用的纸面,不自禁便要去看那纸后透出的墨迹。哪道慕洵将那纸背一遮,摇头默示她勿要再望。

小女婢知道逾了规矩,便不再打扰慕洵看笺,收回视线,只在行车颠簸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家大人并非舒适的体态,手中帕子攥了又攥。

不过是薄薄几页纸笺,纸面粗劣,又由那看着便不大机敏的少年听录下笔,却也不知慕洵缘何看了这样久。

久到马车停驻于皇宫门外,原本见晴化雪的正午天色又蒙上一层忧愁的云翳,疏松的雪面打眼瞧不出异样,却彻彻底底结上了一层僵硬的冰壳,漫山遍野地布在楼沿殿顶之上,像铺天盖地的白绫缟素,蒙住皇城的心面。

“大人……”皎月忽觉异样,余光瞧见那信纸颤动不止,抬眼望去,但见慕洵神色悲凄,眼中酝着满眶的痛色,随睫羽颤动凝汇,落下一珠透苦的清泪来。他的脸色愈见的白了,随泪坠下的,还有额前颊边的数颗滚滚骇人的汗珠。

“大人……大人且候,婢便去请御医来,大人在此稍耐一会儿……”皎月几乎不忍视他,抓开帘子便要跃下车去。

“皎月……”慕洵有些失力,只弱着声唤她:“去将我案下密函取来。”

“大人!大人且在此……”她执意拒下,眼见慕洵面露恳求之色,小女婢心尖泛软,却有如受了绵长难尽的针刑,时时刮蹭在心壁上,只得背过面去,哽咽道:“是。”

待皎月出了车,马车门帘急动,升落间掩住一声难辨的闷音。

片刻后,车内传出“来人”二字,恭候许久的内侍立刻躬腰,将车下的阶子摆正,问到:“大人去哪?”

内侍刚一抬眼,便瞧见一只修长的手拂起门帘,车中人甫一露面,便让他没来由得怔了一步。

慕洵身量本不算低,如今长罩深袍站在满周白雪之中,驻足望向宫门之内至高至重的一座座宫殿,静立不语。尽管体况如斯,在他垂眸望向眼前小厮之时,还是令这小内侍感到一种无言的威压。

小内侍见他冠发微乱,细碎的墨丝随寒风猎猎翻舞,眸中意感,正如这浑天满地的银霜,无瑕绝秀,却令人隐隐生寒。

内侍当值许久,此一时,竟觉与他从未得见。

他不由感到一阵胆怯,只想尽快领这位左相进宫去,即刻躬腰垂首,低声再问道:“大人要去哪?”

慕洵目不斜视,望着那扇深红的重门,声音平稳而清亮:

“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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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正式准备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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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重重,领路通传的小太监们交接过几手,在相似的宫墙里绕过了十几道弯处,他们脚下成千上万的地砖重复延伸,堆叠着几千年看不见的印痕。

直至慕洵走到御书房院门外的阶梯之上,方得贵“唉呀”一声,搭着他的拂尘恭上前来:“慕大人总算回来了,陛下正候着呢。”说着便挥手屏退了那领路而来的小厮,躬着腰请慕洵入院。

“凡矜!”陆戟原在书房内徘徊踱步,一听到方得贵的声音,立刻便大步迎出来,张开双臂,将慕洵揽入怀中,俯身拥住:“回来便好。”

慕洵没有动作,有些僵硬地被他圈着。厚重的裘领将他包得很严实,披风顺滑贵重,柔软却结实地垂出他满身的清俊风骨,唯有身前顶出的一道弧线,饱满而突兀地呈着那些不曾言说的辛苦,满是实诚地顶贴在陆戟身上,让他的动作不得不添上三分小心。

“蒋泉之事我已知道了,他已是耳顺之年,德高望重,虽在世上鳏独无亲,孤零踽踽,但有深恩忠仆,忘年知交。人之至此,也算得善终了……”陆戟靠近他的耳畔,声音郑重而用情:“朕知你痛心,他虽无师衔,却时时眷注你我,你视他如长,朕又何尝不是……”

“蒋尚书待洵如亲,岂止一个长字……”慕洵话说得轻,却全然未有同陆戟抒怀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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