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隐 江山隐 第6章
作者:脑内良民
“你可知?”那人挤着眉,在身前比出一道硕大的弧线。
同行者左右顾盼,自道神秘的点头,“几日未有上朝,也不见陛下赏罚表态,想是当作一桩天家丑事。”
“可怜那位,平日见他端得清正,没想到竟同那勾栏里行一个路数,哈哈,”那臣子忍不住低笑,满面讥嘲,“以色侍君,竟还真想要位凭子贵吗?笑话!瞧着陛下将此事按着不表,朝上神情亦无大变,恐是不认呦!”
“还说呢,听闻那日他血气大动,陛下也未留人,天将暮了才独自出的宫门。”
“男身孕子,我瞧那人不傻也疯。”同行者压低声音,“且他可是皇子太傅,君臣隔天道,师徒如父子,这伦常可是乱透了!”
“长舌!”张继听不下去,在臣子身后低骂一声,愤然拂袖,大步离去。
慕洵几日未朝,自那日宫中传他身怀龙嗣,各路言论一时未歇。
偏陆戟照常论事,似乎无事发生。
张继盛怒,这些烂糟话他不是头次听讲了,想着定是陆戟慕洵私有商议,忍过好几日,此番终于怒火灼心,出了宫门便骑马往慕府赶。
开门的小仆见他一愣,压低声音问道:“您是替陛下来的?”
“我自来探望老师。”张继闻语,强作平静的回他。这小皇帝竟几日也未派人来看他吗,不然何至于让一位小仆如此问?
方近慕府大门,未及庭院,张继便闻到身周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慕洵本家不处皇城,这宅子还是几年前先帝亲赐的,方便他每日入宫讲学,更有听闻是先帝亲指的五座宅子里幽静远僻的最小一处。
张继行于庭间,隔着窗棂翠竹望见内宅抄手回廊里行色匆匆的人影。
廊宅环境浅淡却非简素,仆从有礼无显卑媚,张继一届武将行立其中尚能觅得几分宅邸主人的清致贵雅,何况旁人。
然而他无心赏景,愈往里走,却是被愈浓重的甘苦药味熏的心沉。
他叩过两回卧门,门向内一收,却是惊得他心口一缩。
柳枫眼下挂着两道墨色,双目无光,一身素蓝的衣裳也歪皱着,很不象样的收了收神,认出是他,哑着声问:“来干嘛,寻良心?”
张继见他随时像是要倒,上前先将人扶稳了,“大人如何?”
柳枫偏头示意他往里看,慕洵在榻上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
“活着呢,每日八碗汤药得吐个七碗半,老子都给他折腾的搭进半条命。”柳神医也不客气,上来就跟他抱怨,“那蠢……不是,那小皇帝也真敢信他,让不派人来看就真不派。”
张继闻言,一时无语。宫里那位和眼下这位,中间隔着家国礼法,很多事情外人无法可想,自然也无从评说。
他走近慕洵,但见他如竹身姿恹恹的静安于软榻上,修长的手指隔过被衿虚搭腹前,一张苍白瘦削的脸,如风作骨如月作皮,额前腻着冷汗,紧闭的双目遮掩其中流转秋色,也失去几分故作的沉稳和深藏的烈性。
至此才叫张继认清慕洵不过也只是一位年及弱冠的男子,一位上不能提携玉龙,下无法快意俗尘的书香贵胄。家风承道持礼,方正恭谦,秉着一份无可退让的立世原则,忠君善道,舍己护主。
真是迂腐的忠心,倨傲的清骨。
若非慕洵,何人可懂?
“那日暖阁回来,他昏迷三日,昨日才将将转醒。”柳枫衣不解带的照看着自己这位挚友,只觉他从里到外露着一个大写的惨字,累得泛着晕又见张继转脸盯着他看,咳嗽一声接着道:“将军瞅我作甚?倒是回头记得转告那混……那皇帝,老子孩子给他保着,老师给他顾着,到时慕洵身上那小家伙出来必须喊我干爹!”若不是顾着脑袋,他真觉得叫亲爹都不为过!
“陛下那边,我自会传达。”张继恍然发觉,自己似乎被误会成了陛下的探子。
但这无关紧要,眼下他心绪复杂,长舌臣子恶毒的议论、忙前忙后脚不沾地的柳枫、羸弱不堪身怀龙嗣的慕大人、高坐龙椅无所作为的天子……很多事情他都弄不清楚,其中的曲窍,判断的对错,那些尚未可知的困难和痛苦,对于慕洵到底值得吗?
“柳神医辛苦,早些歇息吧。”
走出慕府大门,门仆识礼的朝他躬身道别,看惯生死的镇国将军张继鼻头一酸,久难平静:
陛下啊陛下,慕大人无私有意,此番苦痛,你尚又能知几分?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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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前些日子陆续有人送了东西来,说是……说是贺礼。”皎月捧着一条雕工精细的红木长匣进到卧房,“管事录了礼单,您看怎么处理好?”
自那日暮时出宫已过半月,慕洵昏睡几日,之后又被柳枫盯着卧在床上静养,身子总算有点起色。
皎月来时,柳神医正将人往桌前团椅上按,慕洵一身素色常衣上绣着浅川立鹤,阔袖中露出一截细长的腕臂,叩在神医的指腹下。
“你这管事怎么不管事儿啊,收礼也要过问?”柳枫收回手指,放了他的腕子,“你不是向来只收书简不收金银的吗,我都晓得的事。”
“这回不一样,财品宝物,样样得收。”慕洵重新盖上衣袖,将手臂搭在桌沿边上,“趋炎附势也好,跟风附和也罢,总是一番心意。”
毕竟这财物并非予他,而是给送礼人自己买个“就怕万一”的未来。
他接过皎月手上大红的纸札,摊开粗览一遍。
礼单上大都是些钱财字画,玉器瓷雕,还有补品之类,无甚特别。
“你手上是什么?”柳枫并不指望那群俗贵能送出什么有趣玩意儿,便好奇的望着皎月手上捧的木匣看。
那匣子上浮雕着鸳鸯戏水图,栩栩如生,甚至连禽羽上绒质也能瞧得分明,显然出自大家之手。
“工部王尚书差人送来的,让大人务必亲自过目。”皎月递上匣子,将匣板缓缓抽出。
“并头莲?”柳枫挑眉,“这是新流行的如意样式吗?我倒是没……”
他话说半截,突然眉头紧锁,当即止住皎月的手,反力将匣板推回合紧。
“他也欺人太甚!”柳枫脾气又起,望向慕洵的视线里冒着火,“我道他特地送来单只如意想叫你不快,没想到那个姓王的竟然这样羞辱你!”
“这不是玉如意?”皎月不解,方才柳枫脸变得快,她斜托着匣底,只瞧见一对花底相对的玉莲雕。
那并头莲细致精美,莲瓣柔厚,瓣尖也圆钝的泛着水色,玉质翠白,像是混了柳叶汁水的牛乳,盈润的随时要化了似的,比之盛它的木匣显然更要名贵。
只是皎月并未看到那肉莲下连着一段不同于如意的粗壮微弯的枝茎,又是懵懂清白的女儿家,自难想到这东西究竟为何物。
玉属寒阴,阳为聚势,为雄为君为有势,以代指阳|具。
见慕洵并无惊辱之色,柳枫忿极,惊诧道:“都被人家指着鼻子骂了,你不生气?”
慕洵看他跳脚,倒是轻笑一声,对满脸疑惑的皎月说:“收下吧,我已看过了。”
“慕洵!”皎月前脚出门,柳枫就蹦起来直拍桌子,“士可杀不可辱,这种春|宵夜帐用的东西也是可以作贺礼相送的?!他摆明了骂你是……是弃妇……”
柳神医咬咬牙,声音愈弱。
“你倒是替我不平。”慕洵望着他,伸手在板直的后腰上揉了揉,“明褒暗贬,这王尚书挺有脾性。”
“脾性个屁!他是愚|蠢!下|流!登徒子!无耻小人……”
“行了柳枫,”慕洵适时劝住他,“君子不愠于色,不可太过。”
“不过是件物什,人家千方百计搜罗来,便是辱我,也当耗了不少精力。”慕洵停下,深叹一口,接着道:“况且那东西不过是私送来气我,比之朝上朝下的人言,想是要好过许多了。”
流言尚可不畏,何况此等小小的激辱呢?
“王尚书如此私礼,尚知君子少舌,恐怕那群大送金银的,才是真正的好事者。”
“原来你收礼是这个意思?”柳枫怒气渐缓。
一面妄测胡言,一面又虚情假意的讨好,那群吃皇粮的还真是副淤泥浑水的做派。
“依势而行罢了,”慕洵扶桌托了托腹底,宽松的衣摆被手掌贴附在隆出的腹下,挺出一道相较之前更加圆润而饱满的弧度,“挑明了说,这些东西也并非赠予我,不过是希求龙嗣的一份交情。待事情了了,上呈国库,也算是遂了他们的愿。”
“……”柳枫失言,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沉默了一阵,最后说到:“看你是好得差不多了,我待会儿便回医馆,没事少叫我。”
“快到晌午,柳神医还是先留下用饭吧。”慕洵知他暗责自己多思,却是顺着话茬往下接。
“算了,在下这便走。”柳枫见他并无反思的意思,提了药箱就要跑。
“好啦,中午让厨房做些糖糍团子给你带着。”慕洵安抚道,“下午确是有些事,还得麻烦柳神医暂回医馆歇息。”
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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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还是骄阳高照,晴得柳枫赶不及的往医馆跑,直说大好的日子得回去晾书晒药。谁知他出府没一阵,亮着天的就往下掉水珠子,噼里啪啦落在竹叶上直往外蹦。
外头遮云敛光,又有穿林打叶的春雨将府内本就不大的仆役交谈声隐去几分,慕洵倚在书房软和的梨木靠椅上翻折子,一时精神恹恹。这椅子原本不在书房里,实在是柳枫皎月逼得紧了,说再要板着身子一坐五六个时辰,就把他原本的桌案座椅砸烂当柴火卖。慕洵分不出精力同他们推脱周旋,二来腰上也确实酸着,索性就答应了。
折子堆了不少,不过十之八九都是弹劾,瞧着那群老臣要么义愤填膺的骂了,要么憋着口气跟陆戟请辞回乡,总之慕洵迷迷糊糊浏览一遍,觉着并无任重之人,便也不作他想,取了本前朝变法的书册,靠稳了腰背慢慢翻。
书房门边忽然传来叩响,慕洵循声望过去,见是府中寡言的小门仆。
那门仆看着不过十五六岁,个头倒是蹿得不低,躬腰垂首的端药进来,连慕洵的正脸也不敢瞧。
慕洵见他这样,嘴角浅勾:“我原来这样可怕吗?”
小门仆身子一顿,微微昂头看他一眼,很快又埋下脸去,“小的不敢。”
见他还是小心翼翼,慕洵颇有些无奈,只好道:“你怎么来送药了,皎月呢?”
“皎月姐姐不久前出门采买,托我送药给大人。”他一直捧着呈碗的木托,大抵是举得累了,碗中的乌色在玉沿边打着晃儿。
“放桌上吧,待会儿便喝。”慕洵自他敲门后精神了不少,手上一本《变法论》翻到半途,身上也舒坦着,因此不想当即就饮得满口涩苦药味扰了兴致。
“大人还是趁热饮下吧,待会儿凉了还要伤胃。”门仆劝道,手上仍端着托盘。
“那行吧。”
他轻叹一声,坐直取了药碗举到唇边,余光却见那小门仆终于抬眼盯着他,慕洵抬起碗底,将汤药一饮而尽。
“李彦,”慕洵放下药碗,喉间哽了哽,压下一阵苦涩的翻涌,淡淡望着眼前的少年人:“你的手当用来握笔杆,而不是冰刃。”
门仆浑身一颤,手上托盘略一倾斜,药碗玉匙碰撞着滑到一边。
“大人玩笑了。”
“对方许了你什么?珠宝钱财还是……换名买官?”慕洵说得云淡风轻,却激起那小仆满额冷汗。
对方努力回视他平静如水的眸子,竟捕捉到慕洵瞬间的笑意,强作笑颜,颤着声道:“大人既早已看出,竟也敢饮我呈的药。”
“这药若有问题,自然不需你亲自端来。”慕洵靠回椅背,手指交叉覆于身前,“倘若你真有拿刀的本事,现在也轮不到同我多费口舌。”
“那位大人让你伤我胎腹,用以表明忠心,后再为你更名换姓、买官提职,从此便可以如日登天平步青云,是也不是?”
那小门仆似是被戳中了心事,眼色里透出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冷冽,慢慢将药盘放下,右臂下垂,掌腕处露出一截以麻绳扎紧的刀柄,“大人要是能开出更高的价码,我这刀刃倒也未必会伤你。”
“你当真以为那人会帮你逃脱?”
“既有许诺,自是如此。”
慕洵瞥过那人右腕,盯着他发狠的眼,面上仍无惧色,却是缓缓问到:“我近日身子不好,早朝未上,书房少进,不仅鲜有客人登门,就连曾经常来的陛下也未派人探望,是不是因此叫你觉得我慕凡矜难获重用了?”
少年一愣。
“李彦啊。”慕洵深叹一口,清亮的明眸中显出浅淡的悲哀:“我前些日子得空看过你写的排律诗。”
门仆闻言瞪大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