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 思华年 第74章

作者:蜜月 标签: 古代架空

  阿绫哑然。

第106章

  与熊毅吃过面,阿绫替他煎药服下后便独自回到西屋,取出几个纸包。

  素阳气候冷些,白兰和栀子本就稀少,深秋更是找不到踪迹,今日在街上逛了许久,他好容易才在药铺买到了茉莉。

  檀香片煮水,加入浓稠的桂花蜜,煮至水干取出檀香片,与冬瓜仁,杏仁,茉莉一同舂碾成粉,过筛后倒入烧温热的羊油与山茶油共同调和而成。

  阿绫将新调好的香脂放在阴凉处,太阳还来不及落山,罐子里便凝成雪白的香脂。

  他用温热的水泡软了双手,拿起锉刀轻轻磨掉茧子,揭掉结痂,擦干再敷上厚厚的香脂轻轻按摩,待油润尽数被皮肤吸收后,这才固定好绣纱,拿起针线。

  手绷不比绷架,只能单手操针,速度便慢了些。但他一坐便是七八个时辰,算算日子,还绰绰有余。

  熊毅夜里醒来,发觉屋子里灯烛未熄,阿绫竟又从西屋挪了回来。

  身量单薄的少年坐在窗边,捏着针,牵一根细到几乎看不清的丝线,静止如画卷。

  静谧的夜里,只有火光在微微摇曳,昏黄光斑浮动在那双惆怅的眼眸中,多了几分人前不轻易展露的脆弱。

  也是,毕竟才刚刚十七岁而已。

  这些天因为伤势沉重,熊毅没有多余的气力顾及其他,此刻才猛然发觉,离开皇宫短短一个月不到,阿绫像是变了一个人。

  跟在太子身边的那个叶书绫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他该是安定的,满足的,不论何时都带着浅淡清澈的笑意,哪怕是前朝的天塌了,只要看到他,太子的眉头就能舒展开来。

  可如今,熊毅几乎习惯了他这怅然的表情。

  “阿绫公子,咳,怎么还不睡?”他从下午喝了药一觉睡到这会,嗓子还是哑的。

  阿绫正发呆,他忽然开口,被吓得一哆嗦,警觉地夹紧了手臂,半晌才放下针线手绷,走到桌边倒了杯水送到他手中。

  “公子,我的伤没大碍,你快些睡吧。”熊毅看一眼窗子,看不到月亮,说明月已走过中天,时候很晚了。

  “没事……我不困。”阿绫坐回去,又猛然转头,“是不是烛光太亮了,你睡不好?”

  “怎么会。别说是有光了,过去在战场行军,有一块石头靠一靠都能睡着。”熊毅沉吟许久,他是个粗人,提刀打架,侦查刑讯可以,但安慰人这种细活他实在做不来。可屋檐下除了他们也没有旁人,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公子,我好歹比你年长几岁,若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可以说出来,我虽不一定能开解,可只要说出来,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少年愣了愣,缓缓转过头:“我……”

  阿绫不习惯抱怨,也不想在任何人面前示弱。从小大的,他只习惯不要给别人添什么麻烦,习惯让自己活得体面一些,不要被别人看轻了。

  可他如今总怕自己哪一日承受不住,忽然就疯怔了。

  睡着了是梦魇缠身,恶心,惊惧,自责。

  睡不着更难受,藏在心底的思念最爱攀附夜晚,趁他半梦半醒,携着所有沮丧,孤独,委屈一次又一次击溃他。所以他轻易不让自己闲下来,最好忙到睁不开眼,倒头便失去知觉,省去漫长的入睡过程,少受些折磨。

  “熊侍卫……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怕么?”他思量后,觉得能对熊毅诉说的,也只有这个了。

  “其实记不太清了,得是十年前了吧,我打小长得壮实,十三四岁就被挑进驻北军中。”熊毅眯起眼回忆着,“可近二十几年,边关一直是安定的,那些关外部族与我们势力实在太过悬殊,所以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一战,小乱子而已。那年刚好北境外的某个部落换了新首领,他为了树立威信,开始频繁骚扰我们边境的城镇,屡屡得手后,更是纠结联合其他部落,拼尽全力占了我们一座城。不过,没花两三日我们便全歼了他们,把城抢回来了。那时候我还太年轻,不知道怕,觉得杀敌人跟宰猪宰羊没什么区别,刀一劈一砍一捅,杀得与我同队的老兵们都有些怵得慌,睡觉都不敢挨着我……反倒是后来,十七八岁升到校尉时,开始畏首畏尾,少了那一股子拼杀的劲头……”

  阿绫听熊毅讲了许久,虽说这些略显无趣的过往并不能冲散他心中无穷无尽的愧疚,可却能排解寂寞,他专心听故事的时候,便不会胡思乱想。

  “公子,去睡一会吧,不能一直熬着。”熊毅提醒他。

  阿绫惊觉,回头看窗外,天边隐隐泛白,转眼就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他慌忙起身:“熊侍卫,你快躺下吧,我这就回去。”

  熊毅无奈叹了口气:“以后不要叫我侍卫了,引人生疑,叫名字就成了。”

  阿绫替走到窗边吹熄灯台,在昏暗月光里呆立了半晌才缓缓道:“熊毅哥……其实,我该对你说一句对不起。好好的五品侍卫做不成,大好前途被我拖累,东躲西藏有家不能回……”

  “我是太子殿下的侍卫,为殿下办差是应当的,如今只是差事未了。”熊毅笃定道,“公子宽心吧,太子殿下,不会永远是太子殿下的。”

  这话像往他心湖里丢了一颗石子,激起几圈涟漪,却又迅速恢复平静。

  眼下谈这些都是痴心妄想,先活下去再说吧。

  半月后,一架马车停在面铺门前,杨家小姐如期而至。

  她着一身娇嫩藕粉,引得行人侧目,又纷纷被小厮怒目瞪回去。

  已经过了早饭时候,铺里没客,阿绫靠在窗边被柔和的日光撒了半身,耳边是后厨传来的一阵阵水声,瓷碗碰撞声与姐弟二人的闲聊掐架,好不惬意,他不禁闭目打起了瞌睡。

  “咳咳。杨小姐,喝茶。”元宝的咳嗽声惊醒了他,他一睁眼,杨家小姐赫然已经坐在对面,正目不转睛盯着他。

  “杨小姐……”阿绫忙起身赔礼,“抱歉。”

  “真的睡了啊?”小姑娘甜甜一笑,毫不在意,“是绣扇累着了?”

  阿绫摇摇头,从怀中取出软绫包裹的绣片,轻轻一抖,展开在姑娘面前。

  杨姑娘一惊,眼神跟着一亮,伸出双手小心翼翼捏上了绣片两角。

  秋风阵阵,薄纱轻动,这新绣的扇面虽然不似之前那把宫扇银光闪闪,但飘逸的紫藤周围却多了星星点点的花瓣随风飞舞着,少了几分华贵,却多了先前没有的灵动感,配年轻姑娘再恰当没有。

  “这好漂亮!你真的会绣啊!”她惊叹道,翻来覆去,爱不释手,又捧到眼前深深一嗅,“唔,还有茉莉的味道……宋公子还给它熏过香?”

  “呃……嗯……”阿绫支吾一句蒙混过去……这活磨磨蹭蹭今早才做完,香脂的味道还没散掉。

  可毕竟对方是个姑娘家,看她欢喜的样子,他也不好意思说这味道不是熏香,“小姐满意就好,那,扇子的事我们到此为止?万望日后,不要为难我朋友……”

  “那是自然。不过,”杨小姐话锋一转,“这件事了了,我们可以谈谈别的事吧?”

  “……小姐……不会是想出尔反尔吧……”阿绫警觉。

  “不是要为难你,也不叫你白做。你这个紫藤,能再给我绣一条云肩吗?原本是想去玉宁绣的,可先前找好的师傅上个月进了织造局,不许接私活了。其他手艺好的师傅都要重新排期,早也要两三个月之后了,前几日爹爹说过年要带我进京城玩,那边的官家小姐眼睛都长到头顶去的,她们个顶个织金带银,我可不想穿旧的,平白遭她们作践。”

  见阿绫为难,杨小姐赶忙补充:“价格你开!我绝不二价!也不着急!入冬前给我就成!”说着,她掏出枚小银锭,可怜兮兮地盯着阿绫,“诺,先给你五两做定钱,绣完了之后再给五两,成吗?”

  沉甸甸的银子拿在手中,谁能不心动。出门在外,做什么都要钱,虽然熊毅说伤好后去找工,可那只手能不能恢复好尚未可知,何况他怎么好意思白白靠人家卖苦力。

  但,十两银子是不是也太多了?没想到素阳的高门大户居然这样舍得本钱,放在玉宁,绣一件云肩,连着绣地绣线在内,手艺再好绣工再繁复,也不过四五两银子就顶了天,何况她还说料子已经裁好了,如此看来,丝绸刺绣行当在素阳的赚头,比玉宁要大得多啊……

  趁他出神,杨小姐嫣然一笑 :“宋公子,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啊?杨小姐……”

  “别小姐小姐的,我叫杨清漪,我哥和我爹爹都叫我清漪,你也可以这么叫。”

  听到这话阿绫一惊,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他也无意与对方深交。可这杨清漪显然不这么想,她一屁股坐到阿绫身边:“宋公子,你是元老板的朋友,我怎么过去没见过你啊?听说,元老板过去在玉宁呆了好多年呢,你说是做刺绣行当的,手艺又这么好,是玉宁人吧?我跟爹爹去过几次,玉宁人杰地灵,男人女人都好看。”她胳膊支着下巴靠在桌边看阿绫,嘴里连珠炮似的发问,阿绫一句嘴都插不进去,尴尬至极,“我爹说,玉宁是京城外最富庶之地,那你为什么会跑来我们素阳啊?哎对了!公子贵庚啊?”

  阿绫没答,不动声色向后躲开,想与她保持着距离。长这么大,他最应付不来的就是姑娘,尤其是这样单纯又奔放的姑娘。

  “杨小姐。”元宝见事态不妙,忍着笑前来解围,“您刚刚说,云肩的料子已经备好了是吧?是什么料子?”

  “对啊对啊,是我爹从京城采买回来的,蝶翅蓝璎珞提花缎,我明日叫人送到宋公子府上可好?”姑娘毕竟年纪小,一下子便被分散了注意力,“不过,宋公子住哪里啊?”

  “不必这么麻烦的,您就送到我店里来吧。”元宝默默将她引到门前,拉着她迈出门槛,“也别明日了,现在就回去打点一下,叫人快些送来,也能早些开工早些穿戴上对不对?”

第107章

  杨清漪稀里糊涂就被元宝送上马车,阿绫顿时松了口气。

  “少爷,我看以后你少见她。这明显是对你感兴趣了。”元宝望着马车的车屁股感叹道,“他们家,商人做得好,可做人不行。”

  阿绫笑了笑:“我看她人也不算坏,就是任性了些,八成是被宠的厉害。你不觉得她性子很像晴芳姐姐吗,说话做事没遮没拦的。”

  “得了,她怎么能跟晴芳小姐比。这个杨家,从老子到儿子都风流成性,她哥杨清泽,长得挺齐整,可才十八,屋里就养了好几房小妾了。谁家有漂亮的女儿都要藏藏好,生怕与他扯上关系。仗着有几个钱,为非作歹的。还有他爹爹,上梁不正,早些年家里有个姨太太失宠,被新欢欺辱跳了海呢。”

  男人薄情这事,阿绫自小就领教过,见怪不怪。

  “可,他爹爹和哥哥为非作歹,祸不及家人,她还是个小姑娘罢了。”

  “十五岁不小了。耳濡目染的,谁知道呢。反正你别招惹她。”元宝摇摇头,接过陈蔚递来的食盒转交给阿绫,“面好了,你快带回去跟熊大哥一起吃。对了少爷,吃完就放在屋里,我打烊之后去拿就成了,你别日日都跑来送。”

  “元宝。”阿绫无奈,“说了好多次,不要叫我少爷,这太奇怪了。还有,我和熊毅的起居你不必事事顾及,开店已经够辛苦了,我们怎么好意思多添麻烦……说我来店里帮忙你也不愿……”

  “少……”元宝愣了愣,似乎一时间也找不到个合适的称谓,想了半天决定跟着陈蔚叫,“公子啊,是你自己说,这段日子要避人耳目的,对不对?”

  阿绫点点头。

  “可你知道那日过后,有多少人来店里向我打听你么?”元宝挑挑眉毛。

  “打听我?哪日?”阿绫心中一惊,“都是些什么人你还记得么?有没有身强体壮,看起来习武的?你怎么答的?”

  “就是杨小姐撞了陈蔚,毁了扇子那日啊。”元宝噗嗤笑了,“别担心,基本都是熟脸,她们就是看你人生的实在好看,忍不住问问。你知道,那些家里有女儿侄女的姑姑婆婆就是这样,问我你家在哪里,多大了,家里都有谁,成亲没……再这么下去啊,媒婆都要给你勾来了……”

  他越听脸色越难看:“好了……我不送了就是……”

  阿绫找木工新做了个卷绷绣架,回屋一闷就是半个月。

  霜降的清晨能呵出薄薄的白气,没京城那么冷,却也要准备更换冬衣了。元宝一早来送了些果蔬,正撞上熊毅赤膊在院中晨练,细细的汗水覆在麦色的皮肤上闪闪发亮。

  元宝向来爽利不矫情,看惯了也不觉得害臊,只好心提醒他:“熊大哥你还是仔细些吧……伤要慢慢养,急不得。发了汗记得清伤口,别马虎。”她顾盼问,“人呢?还没起?”

  熊毅盯着西屋的窗子摇摇头:“天快亮了才睡下的,灯一直没灭。”

  “怎么又这样……”元宝蹙眉,疑惑不已,“这真的只是受了惊吓么?”

  “也许吧。”熊毅没看她,低头拿湿布巾擦干了汗,回答模棱两可。阿绫的事他向来不会对元宝多透露,就算要说,也要让阿绫亲口告诉元宝。

  “这样,今日是霜降,我午后提早关店,你们跟我一起回家吧。我奶奶酿的新酒今日启封。别总闷在屋子里,越闷越没精神。人啊,还是得多动一动,多见一见人说说话。不然没事也憋出事来。”

  元宝家住在鹤眠山,从面铺步行要一个时辰才到,好在深秋傍晚的景致不错,他们一行五人说说笑笑也不觉得无趣。

  月升日落,远远看到鹤眠山月光下成片的红叶,陈蔚竟按捺不住吟了句诗:“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鲜一色秋。隔断红尘三十里……”

  阿绫正眺望远处出神,心头下意识就浮现出后头半阙:白云红叶两悠悠。

  他回过神,问陈蔚:“你读过书?”

  “不算。八九岁的时候吧,读过一年多,论语都没读完。后来我爹和我哥的渔船在海上翻了。”陈蔚耸耸肩,“家里的钱几乎都陪给渔夫们的遗孀,之后日子拮据,再没钱买书上学塾了。”

  陈芸陈蔚家住元宝隔壁,家里还有个阿娘,陈妈妈刚过四十,独自顾着山上的两亩桃林。

  原本其中一亩是元宝家的,可元宝的爹好赌,桃林早不打理,卖给陈家换钱了。如今两家都没了壮劳力,孤儿寡妇老弱病残的,相互扶持着好得像一家人,中间的院墙都给敲矮了一截。

  进门时,饭菜已经摆上桌,有客人突然造访,元家奶奶并不觉得唐突,反倒高兴得很,陈家妈妈看到阿绫更是眼睛都盯直了:“这,这是哪家公子啊?哎哟元宝,怎么带客人回来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这位宋公子是我早年在玉宁结识的朋友。这位是熊大哥。都是自己人。”元宝跟她们打了个马虎眼,岔开话题,“酒呢?不是说今日开新酒么?在厨房吗?我去拿。”

  “哎你别去了。”陈家妈妈一把拉住元宝,“叫小蔚去拿吧,酒坛重。”

  熊毅主动跟去帮忙,眨眼单手提来个大酒瓮,足有一尺高。

  人一多,奶奶的屋里便局促,众人一合计,月色正好,也没有风,干脆将两家的桌子搬到院子里,拼个大桌算了。

  民间喝酒没多少讲究,陈芸拿来一摞粗陶小盏分到每个人手里,元宝奶奶持长柄木勺舀酒,酒液暗红发紫。阿绫捧起小盏凑近闻了闻,酒香怡人,还混合着果子的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