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 思华年 第96章
作者:蜜月
霜月不愧为千里马,这一路,何顺先后在驿站换了两匹马,它却只在夜里歇了三个时辰就重新焕发精神,得以赶在第二日天黑之前到达素阳。
“公子有事,随时叫人传唤我。”何顺没跟他回去,转身去了云珩先前购置的宅子安歇。
一迈进院子,阿绫便撞见元宝正捏一瓣橘子往熊毅嘴里送。
“啊,公子!”姑娘吓了一跳,赶忙收手把橘子瓣丢进自己口中,起身迎上来,“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怨我,回来的不是时候。”阿绫讪讪一笑,“不打紧,我这就消失,你们俩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就当我不在。”
“我,我们就是,吃果子聊天罢了……”元宝一把扯住他身后的包袱,“刚好,有事与你商议呢。你别躲啊,桑园的事忙得我焦头烂额的,你再不回来,我也不干了……”
“行,不躲。不过,你总得容我洗个澡换身衣裳吧?”阿绫摊开脏兮兮的手掌给她看,云珩特意将霜月的缰绳换成了抛光的软牛皮,虽说接连跑了两日,却不会像过去那样被磨伤手。
待他沐浴更衣,元宝已经在院子里摆上了一桌子菜,熊毅还开了一坛酒,陈芸带着陈妈妈从隔壁一起过来替他接风。
“正月初五那日,蚕棚就开始重建了,来了不少人。”元宝递给他一沓子纸,有地契,还有雇佣契约,“前几日,那个……上头那位派人来收了整个山头的地,有百多亩,让我们扩桑园用。眼下我们得招一批新桑农,先清园翻土,待到惊蛰便可播新的树种下去,明年春天不一定赶得及,但后年,桑蚕数量怕是要翻上几翻,蚕娘也得再雇。”
阿绫翻了翻手里的契据,点点头:“别的不打紧,账目要仔细,每一笔进出都要一清二楚,票据也不能丢,要专人保存好。这事最好是你亲自做,这毕竟是与朝廷做生意,一点小纰漏被有心人拿住,那都是抄家流……”
“咳,公子……”元宝强行打断了他,替他斟满酒杯塞到手心里。
阿绫从纸页中抬头,这才注意到陈芸母女茫然不解的眼神。
“我都明白,放心。”元宝冲他使了个眼色。
也对,当年叶府出事时,元宝也已经懂事了,自然清楚个中厉害。
“说真的,我还以为你这次一走,就留在宫里做贵人了呢。”酒过三巡,陈妈妈不胜酒力,被陈芸先扶回隔壁睡下了,元宝说起话来彻底没了遮拦,“做不成皇后,至少也是个贵妃呀……”
阿绫被她逗笑:“我看你就是觉得我回来碍了你们的事。放心,你若想嫁,我定不阻拦。”
“穷光蛋一个,他嫁我差不多……”元宝笑呵呵地看了一眼在厨房忙碌的身影,熊毅在替他们煮解酒用的银耳百合甜汤。
“元老板好大的口气。”阿绫喝酒喝得燥,展开扇骨轻轻摇晃。
“说真的,公子,你和……那位,总不能一直这么凑合着吧?你不想进宫,他又不可能常常出宫,这多麻烦啊……”
阿绫抬眸,看着半空慢慢残缺的月亮,“元宝,你觉得,我和他,还会怕麻烦么?”
“也是……”元宝酸溜溜道,“而且,俗话说小别胜新婚,指不定这样别有一番滋味呢……”
臻安元年。
七月流火,各处完了旱,温度骤降。可玉宁却是块风水宝地,盛夏里时不时浇一场雨,入了秋也不冷。
一清早,天碧川边最大的宅府前便围满了人。
不多时知府大人与玉宁织造局监督先后到达,近两年以珍珠丝而名声大噪的“沈氏绣庄”今日迁址,除此之外,大家期盼已久的绣学也终于要露出真面目。
坊间传闻,这绣学有皇室背景,除了那手艺全玉宁数一数二的办学人沈如,还会有皇宫里的御用工匠坐镇。所以从这里学成出师,相当于捧上了金饭碗,甚至还有传言,玉宁织造局会优先从这绣学里挑匠人。
凑热闹的人将宽阔的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吉时一到,沈如与知府共同拽下红绸,“如意绣学”正式开放。即日起到八月初五,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有意入学者,都有一次免费听学的机会。
知府大人和织造局监督便做了第一批听学人,与一众年轻女孩一同跟在翠金身后,从南门入绣学,穿过长廊和小而精巧的庭院,来到宽敞的绣房。
几十张卷绷绣架整齐排列,有专门的库房存放各类绣地与绣线,其中一个格子便是夺目的珍珠丝,许多人见都没见过,遑论拿一团在手中欣赏。
“我看,日后织造局也不必那么费劲地考核了,直接来你这里挑人就错不了。毕竟,时至今日也没人打破你那弟子十四岁入选的记录,他那副天碧川河灯,还挂在织造局的墙上呢。”
“大人说笑了。他的确是天纵奇才,可十四岁的时候,手艺终究还是嫩。”沈如顿了顿,“不过,今时就不同了。我如今老眼昏花,比不上年轻人了。”
“沈师傅不必自谦,您这手艺放眼玉宁,鲜有谁能相……”监督大人恭维到一半倏忽停住,直愣愣盯着门口。
两个人正抬一块一人高的座屏进来,紫檀木框太光滑,遮在上头的红绸不慎滑落。
绣房瞬间安静,几十双眼睛不约而同望着一个方向,跟着那屏从门口挪到屋子正前的讲桌后头。
知府和织造监督默默对视一眼,率先走到那块座屏前,众人也围拢过去。
“这是……”
“御龙观音。”沈如淡淡一笑,“大人,方才那话,可不是我自谦。”
天空密布的浓云层层叠叠变幻莫测,像一群狰狞的凶兽,遮蔽所有天光,黑压压自四方角落带着毁灭天地的气势涌向正中,一股让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叫人不自觉想躲闪。
可画面正中的观音大士却安然自若,静立金龙背上,双目微阖,持杨枝浇洒甘露,点点露珠好似点点星光,穿透浓云。
观音的面庞不过拇指付大小,神情端庄慈祥,惟妙惟肖,眉间一点朱砂红得像血,每一根发丝与眉睫都清晰自然,足下那条巨大的九曲神龙更是威风凛凛栩栩如生,龙鳞均匀细腻,光泽闪耀,目中不怒自威。
“这云里头是不是有字啊?”不知是谁眼毒,发现了这幅刺绣真正的玄机。
乍一看,黛色浓云里黑纹遍布,凑近细看才发现那竟是一片片密密匝匝的梵文。
知府大人盯着屏风良久,而后一声惊叹:“这是《妙法莲华经》!”
“大人好眼力。”沈如摸了摸这座屏的木框,“年后便开始绣了,前几日才送来,说是给我的生辰贺礼。可这么一个屏,放在绣庄实数暴殄天物,我便做主搬到这里,也希望每个入学的人都能看看,日后拿这个当个模子去奔,有朝一日也能成如此大才。”
“这,是不是有些太勉强了……”
“志不怕高。当年我哪里想得到,这辈子还有幸能教出这么个学生来呢。”沈如笑笑。
“阿嚏……嚏……嚏……嚏……”阿绫掩口,在门外打了一连串的喷嚏。
“着凉了?”元宝正包货,抬头看了他一眼,近日素阳秋老虎回扑,早晚凉,午间却燥热。
阿绫笑着摇摇头:“怕是老师在怨我,绣学开张,我不回去帮忙还在这里躲懒。”
“……那你倒是回啊,这边有我看着呢。”元宝将包好的衣裳递给送货跑腿的小厮,替他端了一杯薄荷凉茶。
“不了,等过了八月十五再回吧。”阿绫接过茶浅饮一口,清凉入喉。
绣学开办的头一个月,不乏凑热闹的人混进去,耐心耗完了,留下的才是诚心想学刺绣的。
再者,人多容易惹麻烦。
正想着,门外就来了麻烦。
杨清泽满头大汗,摇着扇子就进来了:“有喝的没?”
阿绫刚要开口,手里的杯子便被他一把夺过去,咕咚一声将他喝剩的半杯薄荷茶一饮而尽。
近日这纨绔来的勤,也不知从哪条路子得来消息,知道他们的桑园要给皇宫供货,千方百计来套话,想借机分一杯羹。他甚至还探听到几分阿绫的身世,知道他本姓叶,不姓宋。
“阿绫呀,做生意这事,始终是多个朋友多条路,我们相互交流相互帮忙,才能蒸蒸日上嘛。何况我们隔着行当,也不存在什么不方便啊,对不对?”杨清泽一屁股坐到圈椅里,胳膊肘支着中间的小方几,凑近他,“这样,你把你这路子,多少跟我透露透露,我们家在京中那也是有人的,说不准日后大家可以合作,有钱一起赚嘛。”
阿绫笑了笑:“杨兄……我背后这路子,还真不方便透露。”
“你还是信不过我!”杨清泽茶杯一搁,义正辞严,“若是别人也就罢了,这些年我怎么对你的,你心里还不清楚吗?还怕我挖你的墙角,抢你的饭碗啊?我这里的好处,你若愿意,还不是想拿就拿嘛……”
说着,纨绔起身合起扇子,走到阿绫面前,挑起他腰间那一块云团状的羊脂玉佩,近乎套得有些暧昧:“这玉好净好润,许久没看到这么好的料子了。”
这句话倒不是恭维,一般玉佩搭的是丝线流苏,可这团白云之下,却挂着一串珍稀的七宝流苏,颗颗惊艳,尾巴上那颗琥珀更是极其罕见的金珀,被雕成了莲花珠,一看就是贡品。种种迹象都应了那些传言,这叶公子在京城的背景大有来头。
纨绔做好了挨打的准备,怎料阿绫今日一反常态,竟安安静静坐在原处躲也不躲。
这下杨清泽倒是不习惯了,往日里,那贝母扇骨可没少教训他,今日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狐疑地抬起头,一副既错愕又无辜的面孔映入眼帘,阿绫顾不上他,正盯着门口。
杨清泽后颈莫名一麻,燠热天里打了个冷颤。
他僵硬地转身,绸缎门帘被一身材健硕腰间佩官刀的男子往一边掀开,当中露出个身段修长挺拔的贵公子,目光幽幽投射过来。
要说他一个素阳首富家的长子,大小是见过些世面的,平日里也没少陪父亲与达官显贵们打交道。可眼前这人有些不同,那看似波澜不惊的视线仿佛一张带着獠牙的巨口,隐隐的威压迫使他低下头不能正视。
再看阿绫,错愕过后浮现出满满的惊喜,且和平日里看似礼貌实则疏离的迎来送往大有不同,眼波盈盈,柔和地像是要将人连骨头都融掉:“你怎么来了?”
阿绫甫一开口,门前那人目中的凌厉瞬间软下去:“我不来,你是要一个人过生辰吗。还是说……有别的安排?”他徒手摸了摸阿绫腰间的玉佩,眼角睨过局促的杨清泽。
“不是。碰巧罢了。这位是杨公子,今日是来找我谈生意的,并不知是我生辰……”阿绫温声细语,一点不避讳与这人的亲昵,掏出帕子替他沾了沾鼻尖,“外头热吧,你前前日叫人送来的葡萄和蜜瓜冰鉴里还剩了些。”
“那你们谈,我等你。”贵公子握住阿绫的手轻轻摩挲,抬头冲杨清泽展了个浅淡的笑。
杨清泽一哆嗦,摇摇头:“改,改日再谈……也无妨……”
“哦。那,杨老板自便吧。”他拉着阿绫,转身就走。
杨清泽不由自主低下头,双手作揖,目光落在他腰间。
一枚轻灵欲滴的翡翠叶片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流苏也是七宝,与阿绫的一模一样。
杨清泽愣了半晌,终于发觉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元宝从方才那人进屋起,便退到了墙根微微弯着腰,毕恭毕敬一语不发,直至一行人消失才抬起头来。他猛然就从元宝幸灾乐祸的坏笑里读懂了什么,那一对腰间玉佩怕是暗藏玄机。
“元老板……”他僵硬地转过身,“那贵人的玉佩,可是一片叶子?”
元宝赞许地点点头:“杨公子好眼力,正是‘叶’字。”
“那……那……那阿……叶公子戴的……”
“是云啊……”元宝无辜地眨眨眼,“不过杨公子,有些话在外头可不敢乱说……谨言慎行啊。”
纨绔脚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陈蔚架着马车不知在往什么方向跑,云珩跨坐在阿绫腿上,将人抵在一角的厢壁上亲。每每分别久了,两人见面都先有一番无声缠绵,累了才舍得放开彼此。
“你怎么还跟那个纨绔有来往。”云珩粗喘着松了口。
阿绫现学现卖,顶着一张被吮到充血的嘴巴,一本正经道:“我可是生意人,多个朋友多条路。日后你不做皇帝了,我需得养家啊。”
“狐朋狗友,不交也罢。”云珩不屑嗔笑,“做生意也不是什么难事。不做皇帝了,我也可以。”
“是是是。不过,我看今日过后,他也不会再来了。他过去是有些不学无术,可人是一点都不傻。”阿绫想起方才云珩不动声色的示威,和杨清泽最后那惊恐的神情,伏在云珩领口前笑出了声,“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才入秋,朝中事忙吧?”
“忙,不过都是琐事,运粮饷,修官道什么的,按部就班就是了。”
说话间,阿绫的唇触到他颈上的伤疤,云珩似乎是觉得痒,向后躲去,阿绫稳稳按着他的腰背扶住他想要休战,可云珩不依不饶,隔着衣服咬了他锁骨才作罢。
“过来坐好。”
“这是去哪儿?”云珩问。
“带你去个地方。”阿绫示意他坐到身边,又抓了个厚实的软枕靠在背后,拍拍自己的腿,“睡一会儿吧,还有的跑。”
云珩也不多问,蹬掉了鞋履,自顾自枕上他的大腿,全然没有方才那股子骇人的气势,蔫声道,“昨夜在路上批折子没怎么睡,我闭闭眼。你也歇一歇,换季了,绣庄忙坏了吧……”
“还好。”他话音未落,云珩便已经昏睡过去,额头紧紧抵着他小腹,呼吸轻缓绵长。
其实朝中极忙,为了不出纰漏,云珩一日恨不得掰做两三日用,那些能缓办的事,他都要提早办好,全为云焕继位后能少些风波。
阿绫摇摇头叹了口气,将那条马尾握在手中顺了顺,手搭着云珩塌下去的侧腰,仰头靠着摇摇晃晃车壁阖眼,一路半梦半醒。
待醒来揭开车帘,恰逢日暮降临,山间一片宽广的湖绿,被夕阳映得波光粼粼。
飞鸟盘旋,一座宅邸幽静隐秘,落在湖边。
离宅子越发近,原本疾驰的马车也变成了缓慢前行,阿绫抬手要揉眼,却发觉右手不知何时已被云珩攥着压在胸前。
低头看着云珩安稳又疲惫的睡脸,他下了好久的决心才狠心摇了摇那人的肩:“云珩,醒醒,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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