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买椟还珠 第69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陈聪不相信所谓的惜才,至少不完全相信。他不断反问自己这个问题,终于在和闵疏的交谈中猜出了缘由。

“是因为多年前我们推行土地改革,你写了地安疏,我替你润笔。你越级呈递御前,又在远东楼高声咏诵,在清流学子间推行。我们动了世家的根,叫茂阁老看到了推动土地改革的希望和可能性。长宁王救你,不是因为你是良才,而是在为今后做准备。”

潘振玉坐得笔直,半晌没说话。

“如果王爷要翻旧案,那就是你最有可能站回光里去的机会,你握着这个能翻身打胜仗的机会,不该只是为了求稳。”陈聪说:“塞北我来坐镇,我在,十三卡就在。十三卡一旦破了,我提头来见。”

“塞北我来守。”一直不开口的周鸿音说,“我爹在路上估摸着快到了,你和潘振玉一起回去,也不必再互相推诿了。”

陈聪要说话,周鸿音打断他,搓着手说,“潘振玉要站回光里去,你陈聪就该在塞北吹一辈子风沙?”

陈聪不肯:“我是个瘸子,回京就是拖累,在这里,我还有两分钟作用。”

周鸿音指关节又痒又疼,他烤着火,抓了把冻土搓手。火光照耀着他的脸,他说:“你和潘振玉是同窗,又互相扶持,我是个粗人,不喜欢读书,回京也不能舌战群儒,杀人打仗才是我熟悉的营生,我来守,不会叫匈铎进来的。陈聪回京,哪怕不是帮衬潘振玉……就算是为闵疏分担些也是好的。”

陈聪神色松动,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摸着轮椅扶手,半晌才说:“那么周小将军也该回京,不过不是现在……等你爹来接任,你就带一半的龙纹军,从大凉山穿过去,找个地方蹲着等。”

周鸿音说:“这是私自离关,又无诏调兵,是重罪。”

陈聪一笑,说:“翻旧案也是重罪,地安疏也是重罪,我和潘振玉的身份留在塞北,同样是重罪。”

那就犯一次罪。

周鸿音看着陈聪的笑,在心里想。

第88章 磨刀

陈聪和潘振玉在天亮时启程,周鸿音在后头跟着,把人送到了关口。

陈聪穿了假肢,骑马虽然不便,却也勉强能行,塞北没有官路,全是荒漠,马车根本走不了。

潘振玉替他在短肢周围垫了棉花,叫他走路时不至于太痛,假肢还要再修,陈聪的皮肤已经磨出厚厚的茧子。

周鸿音在塞北守不了多久,从局势来看,周鸿音必须要带兵南下。他是龙纹军熟悉的统帅,统帅是军队的主心骨,周鸿音和周锐不能同时主领军队必须二者择其一,如果周锐驻守塞北,那么周鸿音就必须南下。

梁长宁从没考虑过更换将领,因为贸然易主是大忌。将领需要磨合,军队也并非毫无弱点可钻。

陈聪早前跟闵疏彻夜长谈过一次,是在为此事做万全的准备。

陈聪看着前面潘振玉的马,黄沙飞溅起几丈高,荒漠上火红的旬日东升。他的视线穿过弥漫的黄沙和黑压压的云层,塞北的舆图在闵疏手底下铺展开。

“这是塞北十三卡。”闵疏的手指往下滑,说:“往南就是大凉山。中间有河,渡过河,顺着大凉山的密林往下,就能进入危家商道,但商道不足以容纳军队跋涉,所以你们只能借道商路,却不能长久逗留。”

“要从官道走,就要有调兵诏书、护符、将军腰牌。”陈聪在闪烁的烛火下仔细查看舆图,又说:“你是想把龙纹军调回京城?你想干什么?”

陈聪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但闵疏还是回答了他。

“救驾。”闵疏目光平静。

“太险了。”陈聪背后一冷,压低声音说:“没到这个地步!”

“就怕要到这个地步。”闵疏摩挲着羊皮舆图,沉思片刻就理清了思绪,他说:“半年前,梁长宁就说过要重启地安疏,此事一旦开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闵疏缓慢道:“我们不能再一次被世家阻挠,周鸿音带兵藏进大凉山,就能成为我们的后盾。如果世家动手甚至是逼宫,那么这就是我们的名正言顺还手的机会。”

闵疏很少表现出这样的野心,他曾经或许有过野心,但他妄图想要乞求的是自由。他如今已经明白,唯有权力才能带来无上的自由。

“周鸿音是最后的刀,一旦党派开战,我们就能靠龙纹军抢夺先机,这是我们的优势。”

闵疏合上舆图,对陈聪说:“陈大人此行塞北,有三件事要干。”

陈聪端坐在侧,他三年前结识闵疏的时候,没有想过闵疏会成为一个浴火重生的幕中谋士。甚至在他第一次见到闵疏的时候,还差点错将他当成以色侍人的玩物。

实际上所有人都这样以为过,梁长宁把闵疏藏得太好,闵疏的谋划都是由人代传,他是帐中人,不显山也不露水,锋利的才华都被剑鞘裹住了。

但这一刻,闵疏露出了他的锋芒。

陈聪看着闵疏,他的容貌比从前更锐利。陈聪记起三年前闵疏和他交易的那一次。他们用暨南往后四年六成的粮食,换得了暨南百姓松气喘息的空间。

那是三年前的闵疏,如今的闵疏改掉了心软的毛病,成了大火里羽翼锐利的凤凰。

“大人请说。”陈聪凝神,茶也不端了。

“第一,你去一趟塞北,筑牢十三卡防线,如果日后京城几方对弈,我们要防着匈铎突进,乘机入侵。”闵疏揉着手腕,摸到自己突出的舟骨,说:“几年前查私盐的时候,我曾怀疑过朝中有重臣勾结外国,如果有人也想逼宫,那么他勾结敌军,就一定会从十三卡突破。这只是猜测,但不能赌。”

陈聪颔首,说:“得带上潘振玉,我不懂边防,只能慢慢摸索,要靠人带。”

潘振玉被流放的时候,就已经摸清楚了塞北的地形,他一路从京城走到塞北,在要抵达十三卡的时候发现了龙纹军的行迹。他曾听闻六皇子梁长宁是骁勇神将,又知道他是圣上爱子。潘振玉便压上全部身家赌了一把,他在一个雨夜佯装摔倒,翻滚下山,一路顺着痕迹奔赴而去,终于在跑了三天后摸到了龙纹军的尾巴。

梁长宁收编了他,一开始,潘振玉不会打仗。他在流放过程中吃足了苦头,衣衫褴褛地跟着龙纹军走,脚底都磨烂了也不啃声,梁长宁对他有所改观,就丢给他一双不合脚的靴子和一本破烂的兵书。

到了塞北后,潘振玉一直没有融入龙纹军。他是个笔墨书生,本就和武夫是两类人。他连流放途中的凌虐都能忍受,何况是将士们轻飘飘的奚落呢?

梁长宁后来跟闵疏讲这段往事,当睡前故事哄闵疏休息,他说:“奚落和嘲讽对潘振玉来说都不算什么,真正把他逼到边缘上的,是没有人让他做事。他就像一个被我捡回去的兔子,偶尔喂两根草不叫他饿死,苟活罢了。”

潘振玉觉得自己是废物,他觉得屈辱。

他也试着参与众人的讨论,对时局做出推测,给出见解和谋划,但是那些人把他当做空气,不论他说什么都视若无睹。

那天晚上潘振玉在河边洗靴子的时候,发现了水里有断掉的鱼钩。

这意味着上游有人,而且他不是来塞北钓鱼游乐,因为这钩子是用缠绕箭头的铁丝磨成。这是匈铎骑兵最喜欢配备的兵器。

那夜水流速度不快,钩子上的蚯蚓没有腐烂,说明东西很新鲜,按水流速度看,下钓饵的人最远不过三十里。

潘振玉连滚带爬跑回去报信,但是没有人理他。

龙纹铁骑奔波多日,入了夜都围在篝火边喝酒吃肉,高谈阔论。

潘振玉终于爆发。

他不顾长枪阻拦,冲向了梁长宁,抓住了他的领子,声音嘶哑地吼:“你算什么将领!”

他崩溃地暴打梁长宁,他很久没吃过饱饭,力气几乎没有。梁长宁没有还手,他等潘振玉平静下来,才道:“擦干眼泪鼻涕,好好和我说话。”

潘振玉说到口干舌燥,终于说动了梁长宁。

梁长宁叫人给他分了一条羊腿,半壶火里烧,又给了他二十人。

“顺着河道摸上去,侦查敌情,三探三报。你若能做到,我就收编你入队。你若做不到,到了塞北,就地解散。”

潘振玉不要解散,他不想当废物。

后来潘振玉带回了三十个匈铎骑兵的人头,还牵回了他们的马,他们捉的鱼,他们的兵器。

所有人都不得不收起对他的轻蔑,潘振玉带回来的人都兴高采烈,他们收拾鱼内脏,烧水煮汤,甚至罕见地留了位置给潘振玉。

但梁长宁两步上去,一脚踹翻了他。

大家都不明所以,潘振玉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在冷水里匍匐前进,跃起来将匈铎骑兵一刀毙命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潘振玉立了军功,是该赏的。

“我叫你做什么?”梁长宁一脚踩在潘振玉怔懵的脸上,狠厉道:“三探!三报!”

潘振玉想要辩解:“时机好……我能杀了……”

“我要的是听话的兵,不是自作主张的祖宗!”梁长宁提起他,扔到篝火旁,又甩给他一件袍子,冷声说:“到了十三卡,你立刻给我滚。”

这件事没有求情的余地,梁长宁征战几年,最不缺的就是勇士。不怕死的人太多了,龙纹军里都是想要豁出去用命换匈铎人头的弟兄。梁长宁以为潘振玉是稳进派,以为他是把手底下兄弟的命放在第一位的。

但梁长宁想错了。潘振玉是从泥里爬出来的,他现在最缺的不是弟兄,是能够让他立住脚的功劳。

他迫切想要证明自己,但用错了力气。

潘振玉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改起来也非常快。

那天晚上,龙纹军的那些人接纳了他,给他分了衣服和盔甲,还用叶子做碗给他盛了一碗鱼汤。

那是潘振玉吃过最好的一碗汤。自此以后,他跟着龙纹军跋涉,用脚记住了他们走过的每一寸路,也记住了塞北的每一处要塞。

等到夜里大家都睡了,潘振玉爬上沙丘,靠着星辰记录位置和距离。

在抵达塞北十三卡前一天,潘振玉剥下一张羊皮,用碳灰画出了一张史无前例的舆图。

这是他报答梁长宁最好的回礼。

从那里入关,商道怎么走,小路捷径有哪些,大小水源分布,可能存在的游牧驻地,辎重车运输的最优路径,粮草的中转站,粮仓的设立点,如果遇到大风沙,最近的躲避处又在哪里。

他把羊皮裹起来,交给他的龙纹军兄弟,说:“替我转交殿下,潘明过多谢他救命之恩,日后若有再见,必肝脑涂地相报!”

梁长宁看完这份舆图,叫来了自己的副将:“把潘振玉给我找回来。”

闵疏知道,潘振玉是塞北里的一头豹子,已经熟悉了各个地盘。闵疏看向陈聪,说:“好,你带着潘振玉一起去塞北,先守住边防,绝了后患。”

闵疏收回话题,说:“第二,我需要你调运暨南的粮车,先断了京城的供给。”

陈聪颔首,“可以,暨南如今的布政使是我从前的同僚,我可以让粮车延误送达……如果时机合适,或许能成为周鸿音的补给。”

“我正是这个意思。”闵疏说,“打不起来最好,但要是打起来,就要速战速决。”

“我们必须统筹多方,朝野内外都要埋线。”陈聪说,“还是要等一个契机。”

一个能够洗白潘振玉,把他重新推到人前带动民心的机会。

两个月后,潘振玉、陈聪在塞北与周鸿音汇合,彻底加固了十三卡防线。

陈聪耐心等待多日,他知道时机要到了。

四月即将迎来,这是草场生长的时候,暨南并西南八省会交出过冬后剩下的余粮,并上贡给京城,以做粮仓的备用。装运粮食的辎重车会接连不断中部地区走,这是浑水摸鱼的好时候。

于是陈聪提出要潘振玉回京,寻求截运辎重车,阻断粮食供给的可能。

第89章 灯枯

潘振玉和陈聪到京城时,事情出现了变故。它来得意料之中又分外突兀,陈聪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一接到消息,就即刻回府,片刻也不敢耽搁。

闵疏坐在案牍前清理堆积的公文,在同一时刻,张俭从廊下跑来,连帘子也来不及掀,低头撞开竹帘,身上还有剐蹭到的墙灰。

“主子!”张俭急促道:“不是好消息!”

闵疏看过去,梁长宁也站起来,张俭来不及进门,就说:“孔宗说茂老情况不大好,似有回光返照……”

闵疏没拿稳杯子,哐当一声砸碎在地。

“怎么会……”闵疏站起来,下意识去找什么东西支撑,梁长宁立刻扶住他。

“先去看看。”梁长宁搂住他的肩,把他往外带,说:“安之,别慌了神,我们一起去看老师。”

“老师在哪里?”闵疏问张俭。

张俭在前头小跑带路,说:“在屋子里,今日丫鬟发现老先生胃口好,喝了两大碗豆浆,就禀告了孔大夫,孔大夫到的时候,老先生很清醒,还认出了人。老先生说要沐浴更衣,特地换了官服。还把藏在箱子里的文章都拿出来读了一遍,他近日还常叫丫鬟布下笔墨。今日老先生是自己躺上了床,孔大夫来看了一趟,就说大抵是……是到时候了,叫我赶快去知会人。”

木门开了个缝隙,竹帘里透出暖黄的烛光,里头没有哭音,只有很低的谈话声。那声音断断续续,像一盏将要熄灭的油灯。

老一辈人总说会走马观灯似地见到生平之事,可茂广林没有,他浑浊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照出周围人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