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骨仞 乌骨仞 第37章
作者:冷山就木
若说是伤心,他却一滴眼泪都没掉出来,可说不是,心却木得很,像被冻得冷硬的石头,隔得胸口生疼。
他不明白,为什么梁昱衍把他带回来之后,用好几年的时间言语上的辱骂斥责还有身体上的责罚来教会自己什么是恭顺之后,又突发奇想,让他换上一张脸,穿上一袭锦袍,又逼着他端一副尊贵。
先要他跪着做小九,又要他站着做离王。
可是明明这数年来与梁昱衍朝夕相处日夜相对的人是小九啊,就算是他扮得再像,二人也该心知肚明,这覆面下的人究竟是谁。
这简直太荒唐了,这些年来费尽心思的讨好,言听计从地侍奉,都不如一张覆面能讨得梁昱衍的欢心。
因为小九卑微如草芥,那么小九的真心便一钱不值,因为离王身份尊贵,便是演出来的假意也叫梁昱衍欢喜。
这边小九正暗自神伤,却听到“咔嚓”一声,是窗户被轻轻碰开的声音。
一只有点脏兮兮的猫爪子探了进来,是那雪圆儿,身子从窗户进来,看见小九在屋里,碧绿的眼珠儿瞥他一眼,便视若无睹地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它一跃而上,爬到桌子上,低头嗅那桌上的点心,可能是不合它的胃口,它用爪子扒了几下,便又去闻另一盘。
雪圆儿这些年胆子大了些,性也野了许多,时常外出四五天,像是饿了玩累了才回来。
小九伸手摸了摸它,发觉它瘦了许多,只是毛发蓬松看不大出来。
于是,小九从柜子里掏出来此前给它特意晾晒的鱼干。
这头小九刚一拿出来,那雪圆儿便一口叼住三只小鱼干,却自己不吃。
等雪圆儿又原路撞开窗户,一跃而出,跳上院子里的墙头之时,小九才远远看见,那墙头上有一只肚子浑圆的三花母猫,在等雪圆儿。
小九一时间五味杂陈,原来时常不着家的雪圆儿,在外头讨了老婆,都要有小猫崽了。
原以为是个养不熟,心捂不热的猫,却没想到它暖别处去了。
这会儿都知道先把吃食献给那三花儿先吃了。
梁昱衍那头想故意冷着小九一段时日,小九这边便清闲了下来,心情郁郁了没多久,便被照顾雪圆儿一家的日子所填满。
没过几日,那三花都被领着到小九屋里桌下搭了窝。
小九还没等到三花儿下崽,就被梁昱衍传去了。
倒也不是他这么快就消了火,是因为要进宫为皇上贺寿,不宜携带太多人,而他的贴身近侍胡钥不巧腰疾复发,虽然还平日还能面前在他身前随侍,可这到底是进宫面圣,万一叫人瞧见侯府公子带着的下人走路都不怎么利索,传出去苛待下人的名声就不好了。
而且此前小九随梁昱衍入太学,对皇宫里的事情要比胡钥更熟悉几分。
因此,梁昱衍故意冷落小九的把戏不得不提前收了势。
进宫那日,小九跟在梁昱衍后头,身后一行人携着贺礼。
这天天气好,京城里这些富家贵子好不容易都凑到了一起,这样年轻好玩的年纪,哪能闲得住。
大家都是提早来的,于是在这下午,晚宴未开之时,身为太子的萧屹便聚了一众贵家子弟,在御花园里玩起了投壶,猜谜游戏。
这些游戏非常简单,不过是为了喜事讨个好彩头,连带着随行的下人都得了皇家不少赏钱,一时间大家欢欢喜喜,其乐融融。
时至傍晚,这些年轻人也都玩累了,萧屹便叫下人去上些点心瓜果,好叫他们垫垫肚子。
众人纷纷谢过太子,这时候梁昱衍却面色有几分不对。
他本就身子骨不怎么硬朗,这日就算是再晴朗,也是隆冬时节里,天色渐晚,他在这御花园里被风几吹不吹便有几分着了凉意了。
启程前未想到这一遭,梁昱衍没想到会在这御花园吹一下午的冷风。
原本小九是个细心周到的,那梁昱衍却不叫他准备那些汤婆子和狐裘带着,是觉得自己男子汉大丈夫,做出来那么一副弱不禁风畏冷的姿态怎么能行,到时候不是叫京城里这些权贵之子,皇子贵孙们笑话吗。
这会儿身子不舒服了强撑不下去了,好在梁昱衍的被冻得发青的脸被四皇子发现,于是差了人领小九去拿汤婆子或者厚一些的罩袍,暖暖身子。
小九随着四皇子宫里的下人走着,却心神不属,他总惦记着屋里桌下的三花儿那浑圆的肚子,走的时候它叫得异样,怕是今日要生了。
这般游神走着,却被那异样的动静唤回了神。
在那假山凉亭处,有一夫子模样的人,小九将他认了出来,是太学里的老先生,姓魏,乃是里头最有资格最年长的先生,此前太子也是他教。
却见那魏老先生下方矮桌上端坐着一半大少年。
那声音远远传来,有些地方并不能听得太真切,只模模糊糊听到魏老先生严厉地质问。
“实在是驴头不对马嘴,我且问你,你在这文章上答曰,青山见我,我见青山,皆如一,是为何意。”
那少年不卑不亢的声音响起“我见青山不巍峨,青山见我不渺小,此世间一花一草一木,存在即存在本身。”
“一朵花在野间,在田地,在摆在桌案上的瓷器瓶中,价值却各有不同,可花还是花本身,形状气味一成不变,却平白翻了几倍身价,学生不懂。就如我看先生如此年纪,与看街头寻常胡子花白的卖鱼的佝偻老人也没任何不同。”
“荒唐!”魏老先生的胡子被气得翘起,旁边的随侍都上去阻拦请罪。
“先生莫要动怒,殿下未经世事,心智不同常人,才会说出来这样冒犯先生的话,请先生恕罪。”
“是啊,先生乃当世大家,那街头寻常老翁如何能做比……”
“殿下年岁尚小,年岁尚小啊!”
在这七嘴八舌的奉劝声中,少年萧崇叙目光纯粹,并没有因为这些人的劝告阻拦而改变分毫,他又再次开口道:“为何寻常老翁不能与先生作比,一样的苍老年岁,不过因为先生生在翰林世家自幼便可熟读四书五经便比那街头老翁尊贵?可先生未必有他懂得鱼怎么卖,什么样的斤两最好出手,又换而言之,若是他也生在翰林世家,自幼启蒙读书,也未必不能成为一代大家……”
眼见萧崇叙越说,越叫那魏老先生气得快要撅过去,那随行的下人皆是吓得肝胆俱裂,若真的闹出来这样的事,皇后娘娘那头还不把他们剥了层皮。
“殿下,天色已晚!今日不如就到这吧!”
“是,娘娘还在宫中等着殿下呢……”
“先生也该累了!来人啊,快将魏先生扶住,让先生歇歇啊,茶呢还不去换新茶……”
一阵兵荒马乱里,那魏老先生喘着粗气,歪坐在太师椅上,对着萧崇叙道:“我……我教不了你。”
若是寻常皇子得翰林院大家如此一句评价,怕是要几登门去拜访谢罪,偏那萧崇叙也觉这老者固执己见,观点迂腐,口齿还不行。
萧崇叙也拱手说道:“先生所言极是,如先生这般体魄,还是回家多歇息歇息。”
魏老先生彻底白眼一翻,撅过去了。
萧崇叙这时候转过身来,直直撞进小九的眼眸。
少年身骨出落地挺拔,明艳俊朗至极的一张脸,目光灼灼纯粹,无惧无恐,平眸不闪不避望着周围的一切,恍若画里用绝妙工笔拓出来的小神仙。
萧崇叙微蹙眉,那张原本面无表情端着一副少年老成姿态的脸,透出来几分未褪的稚气,“这里无趣,娘娘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山上?”他边往凉亭外走,边低头问自己身旁的宫女。
说完这句,在宫女诚惶诚恐的视线里,萧崇叙才又想到,他应该叫母妃,于是他改了口又重复问了一遍。
那宫女如何说的,小九已经听不见了。
他这时候已经远远落落了那领他前去拿汤婆子的宫人好远一段路,那宫人正疑惑地转头,望着迟迟未跟来的他。
因为拿晚了汤婆子,小九挨了梁昱衍的责骂。
可是这都无关紧要了。
那些今日偶然在凉亭里听到的话,那些好像大逆不道的话,一直回荡在小九耳旁。
整个晚宴间,小九魂不守舍,梁昱衍却还一直以为他挨了骂,心绪不佳,看他也守着自己累了一天,于是臭着脸偷偷给他塞了一个圆果点心,到了他的手心。
那小九却没拿稳,那圆溜溜的点心便顺着他的手边滚落下来了。
那天晚宴结束以后,梁昱衍许是累极,回去的路上便在轿辇里昏睡了过去。
小九将他从轿子里抱出来,那梁昱衍对小九的味道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这刚一入怀,便脸颊在他胸口上蹭了蹭,找好了姿势,窝着还继续睡。
小九把他放到屋里安顿好,而后回到了自己屋。
却看到小十一正在自己屋里,伸着脑袋看那桌下的一窝。
那只三花儿母猫果然生了,这一窝下了五个崽,正闭着眼吸奶。
那雪圆儿也在它旁边卧着,给它舔毛。
小十一自从那次在侯府撞见过梁昱衍之后,来找小九的次数便明显见涨,小九隐约有些察觉,却并未作态。
小十一这时候看到他回来,又观他脸色,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便问:“怎么了?”
那小九在椅子上落了座,喝了一口茶,欲言又止地,一杯茶歇了三歇才喝干净。
“我今天在宫里。”小九顿了一下:“遇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
小十一知晓无事发生,便不以为意问道。
那张脸在自己脑海里恍然一闪,小九被那相貌冲击到一般,找不到很好的形容,最后嗫嚅着说:“好似非是凡间人物。”
“他还说了好些……好些有违常理的话。”
小十一不知道小九发了什么痴症,从宫里回来之后话都说不明白了,只专心伸着脑袋去看那桌下的两口子。
这时候小十一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道:“这三花儿好像不是从前跟着雪圆儿那只了。”
“什么?”
小十一隔空指了指那母猫:“这里啊,此前那只猫这里没有黑色的花纹的。”他说着笑说:“还以为雪圆儿是只专情猫呢,原来是专情三花儿啊。”
第43章
对于现在的小九来说,潜入皇宫并不是一件难事。
只用了十两黄金就买了一个御膳房半大小学徒的身份,那小圆脸本就是家境穷苦,托了许多关系才得了一个来御膳房当学徒打杂的名额,可是一般他这样的是学不到什么真功夫的,只能留下来做些切菜备菜的杂事。
收了十两黄金后,那小圆脸儿便对着小九感恩戴德地离开了。
小九早年就随梁昱衍出入皇宫多次,这时候熟悉几日,便将那萧崇叙的宫门面朝哪,所住何处摸索清楚了。
其实他也没想多做什么,萧崇叙又是一个与将尊卑贵贱,人生来就分三六九等刻在骨子里的梁昱衍完全相反的人,小九那个被梁昱衍重伤之后对萧崇叙会产生剧烈的好奇也情有可原。
这一好奇不要紧,小九很快就发现,这身为太子胞弟的萧崇叙日常生活堪称得上是清苦。
这样小的年纪,他竟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大雪纷纷,都雷打不动地卯时起来练剑。
他所居住的地方随侍并不多,许是有武艺傍身,那寻常护卫还没他能打,所以护卫少了些,也有另一方面的可能。
因萧崇叙早早不在皇权争夺之列,因此并没有多少人关注他。
这次回宫贺寿,因季后思子心切,强留了萧崇叙多在宫中小住半月。
因为刚从山上下来不懂礼数的萧崇叙,在面圣之后冲撞了皇帝,念及他自幼没在宫中生活过,便宽容地免了他的罪,又特令太学里的魏老先生给他开小灶,却没想到那魏老先生没教了他几天,就被气得病倒在塌。
此事一出,纵使有季后求情,也难免了责罚。
萧崇叙被罚禁足思过十日。
这责罚对他来说无可无不可,毕竟他大把的时间精力都耗费在练剑上,除了一日三餐,回到房内便入定打坐运功,到点边闭目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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