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骨仞 乌骨仞 第46章
作者:冷山就木
惠帝担忧他死后,萧氏的朝廷变为季氏,于是连番削季,又连带着打压太子。
若是太子愿意忍痛与母家撇清,在惠帝面前表个态,也不会到如今这般局面。
可是以萧宸景的性子,他与惠帝性子相仿至极,从来不是愿意坐以待毙等谁施舍的人,父亲也越是对自己表露失望和苛责,他越是心生不安,越不安越会抓紧手里唯一的倚杖。
萧宸景不见得不清楚他纵容季清如此势大,是在养虎为患,只是他根本不敢赌,惠帝对自己到底还有几分仁心,是不是已经在暗中计划,拿掉自己的太子之位。
“于是,你觉得四皇子和太子都不合适,所以选择了离王萧屹?”
“当年先帝即位之时,所有的兄弟都被杀了个干净,只剩下离王一位,离王心思缜密,善会审时度势,韬光养晦至如今,一手创立临渊营,你知道朝中有多少大臣身侧都有他安插的无骨刃?梁孟惠如此刚正不阿之人,为何会与他有所勾连牵扯?”
“离王有钱啊,当年鹭野滩一战,梁孟惠手里的兵吃不起粮食,朝廷拨不下来粮款,是萧屹暗中为梁孟惠解了这燃眉之急,如此算是亏欠给离王一个大人情。”
小九听到此处,眸光不由一闪:“如此看来,若真乱起,离王确实胜算极大,怨不得大人会选择离王,只是大人身为天子忠臣,未曾想到会这样轻而易举辜负先帝所托。”
王祁波澜不惊回应道:“至如今我也未觉我愧对忠臣二字,我王祁忠的是大瀛王朝,忠的是萧家的天下,非是萧宸景,又或者惠帝个人,萧屹也姓萧,如何坐不得这皇位。”
“只是……”
“只是我未曾想到,离王狼子野心至祸患大瀛的地步。”王祁话音重重落下,恍若一记钟鸣,贯穿耳膜:“我发现离王通金。”
这场揭露出来骇人听闻的隐秘之事的谈话结束之时,小九缓缓喝下去半杯热茶,才算是恢复了神色。
等两人从王祁房里走出,待行两步远,就看见小八朝另一间房里走去的身影。
小九不由叫住了他:“小八。”
“我都说了,不要叫我这个名字。”小八极其不喜欢这个他在临渊营里的名字,偏偏又识号的很,小九回回叫他,他都会应。
小九看着他不大高兴的脸,又看看他手里端着的热水,狐疑道:“你跟你家大人竟然不睡一个屋吗?”
小八回道:“不睡啊。”
迎着小九那样的目光,小八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什么,有几分羞恼地说道:“我和我家大人之间可是清白的很,你胡想什么呢!”
王祁那一日若不是因为小八在牢里濒死而按捺不住,露了破绽,其实完全能够夺命逃出,以他这般狡黠心思,要找到他还真没那么容易。
小九无意般,轻描淡写地问道:“是吗?”
“当然是了!”
“那你家大人为何这般年岁了都未娶妻啊?”
小八被这问题问得卡壳了一般,也总算想起来按照他家大人这般快到三十的年纪,早该娶妻生子,小孩遍地了,而不该还是深夜孤苦伶仃一个人。
“大人……大人他……”小八绞尽脑汁,一张脸都憋得通红起来,最后才终于像是找到了答案:“大人他公务繁忙,为朝廷,为百姓,夙兴夜寐,没得心思记挂这些儿女情长之事罢了!”
“这样啊。”看他神情,小九忍不住起了故意逗他的心思,刚又要说就听见“嘎吱”一声门响。
王祁从门后探出身,看着端着水盆的小八,说道:“水都要凉了,还不回屋去?”
小八听到王祁的声音,本来还想和小九据理力争的嘴脸霎时间变了,恍若一个挨了训的孩子一样,嗫嚅着说:“这就回屋了。”
小九也不在这里继续讨嫌,迎着王祁的目光无辜地耸了耸肩。
没想到这王祁滑不溜手的泥鳅似的,在朝廷之中左右逢源,甚至在生性多疑的惠帝面前都得了重用,可见心思非同一般,却在小八面前装起来正人君子,一装这么多年,小九不禁在心里感叹,却也没再多说什么,打了个招呼,便与小十一利落离去了。
第52章
“非是我不信任秦管事,只是这遗诏到底事关重大,况且也是我们无骨刃兄弟几人冒死夺来,其中艰险,秦管事难以料知啊。”
小九与隐秘前来替离王取走遗诏的离王亲信,打着机锋,左推右阻,茶都叫人来人重泡了三回,也未吐口拿出遗诏。
“我想,此事还是待王爷有了空闲,我再亲自将遗诏献于王爷,才算稳妥。”
萧屹行踪一向捉摸不定,小九在他这里从来被动,都是要用他之时才会现身。
秦管事未曾想这小九如此难缠,可还是不敢当面和这些无骨刃起了干戈,他心下对这些带着冰冷面具的杀器,一面畏惧,一面又一唾弃。
面对着小九看似柔和的周旋,实则寸步不让的态度,他也只得带着人,怒声说要将此事禀明离王,而后灰溜溜地离去了。
萧屹此时应该并不知晓遗诏已经被毁一事。
那日事发突然,估计连裴卓裴远二人也不过是看到小九与萧崇叙争夺遗诏,对遗诏上所被做的手脚未必都看得真切。
毕竟那时一干人等的注意力都在萧崇叙心口那个汹涌流血的伤口上。
这委实是一个绝佳的,诱使离王与他相见的诱饵。
况且他刺杀崇王,抢夺遗诏之事已经传入各方耳目,离王也必当知晓。
如此,倘若当时他对崇王下不去那一刀,恐怕离王也很难再对他交付信任。
而果然如小九所料,秦管事回去后没几日。
离王萧屹便深夜前来赴了小九的约。
“小九现在当真是架子端起,便难放下了,这大统领之位做得可是舒坦?”萧屹神色透着股淡淡的倦容,可目光还是清明,许是这段时日没少暗里忙活,他嘴里说着,没伸手接小九递过来的那杯热茶,只在一张木椅上稳稳落了座,嘴角带着些微弧度,打趣似地说道:“怎么,我不亲自过来,这遗诏你就不给吗?”
小九神色恭敬:“王爷哪里的话,只是小九近日察觉临渊营里那新来的捏骨先生不知所踪也就罢了,连珍宝阁里的东西也全都凭空消失,心下不安,才借此邀王爷前来,好解心中困惑。”
此话一出,萧屹脸上原本浅淡的笑意也渐消了:“小九,你搜了珍宝阁。”
小九低眉颔首:“小九现今身为临渊营大统领,明察营里各处乃是职内本分。”
萧屹明明答应小九杀了崇王便将他们的原相归还,还给他自由,却暗中将珍宝阁之中的原相暗中转移。
留此后手小九并不惊讶,但是萧屹却是对小九真的有胆子去搜珍宝阁的举动感到不快和冒犯。
按照他所想,一只被圈久了的马,就算是解开了锁链,也不该如此大胆,在主子面前还应该是战战兢兢才对。
在这地界儿里,毒药也好,原相也好,不过是有形的锁链,看不见的无形的锁链,杀人不见血的权利压迫,主子的威严震慑,便是无形的锁链。
哪家的奴仆也都不是被链子锁着的,可却怎么都不敢逃?
逃不过,无路可去罢了,若叫官府抓着兴许还会治罪,又或者到别的一家做奴才,便不是要受压迫,翻身能做了主子不成?
也因着如此,哪怕小九遣散了临渊营那批新货,那些无名无姓的批量生产出来的杀人利器,也不过是换个地方替人做脏活。
萧屹眼底闪过一丝不快后,又很快回想到了什么一般,有几分释然意味地道:“也罢,你不是头一回这样大胆了。”
“那一年营里的捏骨老先生无故遇害,我本可轻易拿你问罪,却在这时候被梁昱衍所阻。”萧屹嗤笑一声:“小九,你猜你那小主子同我说什么?”
小九没有答话。
萧屹继续说道:“他说他外出游玩,归来之时偶遇大雨,不想道路泥泞不堪,雨天路滑马夫看不清楚路,于是意外撞上了一佝偻老人,将人当场撞死了。未曾想到是临渊营里的捏骨先生,为了赔罪,还将那马夫砍了脑袋,给我送来了。”
“梁孟惠假模假样扮忠臣,说什么惠帝还在便绝不妄动,他儿子与我扯这样明显的谎话,我却不能拆穿他,只能当个笑话听,这些年憋得也好辛苦啊。”萧屹目光缓缓落到小九身上,明明是那样温顺的姿态,脊骨微微弯曲着在自己面前,连额前几根散落的细发都看得清楚,可是萧屹知道,小九从来都没有被真正的驯服,他总能在你以为他已经就这样了,骨头一寸寸都磨软了,碾碎的时候,总冷不丁的,出其不意的,又支棱了一下,总要给他找些不痛快,造成一些小麻烦。
萧屹慢慢地伸手朝小九脸上抚上去,用手将他的下巴抬了起来,好若第一次见到这张脸一样,一点一点地仔细端详过去,手摸着他温热柔软的肌肤,像摸过造价极高的锦布。
小九与离王的目光对上,两人这时候距离陡然变得极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鼻息,小九闻到了离王身上也曾萦绕自己多年的檀香。
“王爷答应过我,只要我杀了崇王,便把原相还给我们,给我们自由。”小九像是提醒,又像是想要打断离王别的什么思绪,他比萧屹矮一些,这时候被他抬起来下巴,便不自然地半阖着眼与他对视。
萧屹却完全不为所动的样子,语气淡淡地:“是吗?那小九杀了崇王了吗?”
“一刀捅入心口,这般崇王都没死,便已经证明崇王杀不得了。”
“小九也信崇王有麒麟鸿运加身一说?”萧屹内里却不如面上的风轻云淡,可萧崇叙自下山来打破他多少苦心筹谋的计划,甚至使他手中一项无往不利的无骨刃变做了废铁。
无骨刃正等器具练出,更大的作用乃是易容移形潜伏他人身侧,可神出鬼没的给予他人致命一击,可真若是当作刺客,无骨刃柔软的身骨力量上甚至要比寻常刺客薄弱许多。
这等于折了离王一大臂膀,崇王难杀之程度已经超出离王所预料。
所有前去刺杀萧崇叙的人,尽数无归。
现下若真是小九一刀当胸,都未能杀掉崇王,加上一直萦绕在崇王身边的那些传得神乎其神的传说,饶是离王心性坚定,也不免在每每想到他那性子看似耿直,实则难除难杀的小侄时,夜不成寐。
“不过,小九你可是这些年里,唯一一个能叫萧崇叙受这么重的伤的。”萧屹看着小九这张挑不出来任何过人之处的寡淡面孔,似是纳闷,又像是未能按耐此前就藏匿心口多时的困惑:“连梁昱衍这等眼皮子浅极,最是以貌取人的草包废物,也是口口声声说着心悦我,却次次都要在我面前保下你,难不成,小九身上确实有我此前忽略过的,过人之处?”
明明小九作为一把无骨刃都算不上合格,不喜欢戴面具,暗器用得也不利索,性子呢,在梁昱衍那里算得上是软弱可欺,可又偏偏在某些事上胆大妄为的不像个奴才,叫主子接连给他擦屁股。
两人这时候鼻尖已经抵住了鼻尖,小九到底是萧屹亲手教过的人,与他的眼底读出了某种不常有的信号。
小九身上沾染上萧屹身上的熏香,两人气息交缠。
理智上萧屹是不可能与手下牵扯私情,又或者发生什么床笫之事,他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惯会掌控自己的欲望,自不可能在这等年岁做出什么色令智昏的事。
他只是对小九一时好奇,一个在他眼里,不安分的棋子,引得梁昱衍整日在家里发癫,叫那尊贵冷硬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崇王,被那么伤过还执迷不悟。
小九在萧屹这样的眼神下,心头发冷,感到窒息。
他已经不是年少不经事的时候,自然读懂萧屹的神色,只是今日若是拒绝,难保萧屹不会更起兴趣,即使是真的顺着他的意思,事后萧屹清醒过来也必会将小九这等扰乱过他一瞬心神的无骨刃处理干净。
突然地,小九望着萧屹兴味盎然的,黑沉沉的眸子。
感受着他气定神闲好似不紧不慢地细细抚摸过后腰的手掌,小九又像是自一开始便在萧屹面前表现的那样,柔软而温顺地,顺从着他的力道,贴了过去。
好若一块温润白玉搂入怀中,小九附耳轻声细语道:“到底有何过人之处,王爷一尝便知了……”
话音落下,萧屹脸上神情还未来得及收敛,便突觉喉间一凉。
萧屹脸上的表情瞬间定格,电光火石之间,萧屹迅速他伸手就要将小九推开,脖颈儿处已经溢出来血,他目眦尽裂难以置信地望着小九,一掌捂住不断出血的脖子。
萧屹身上有些功夫,这一掌下去确实将小九推得踉跄了几步。
“你怎……怎敢……”血不断地从他的脖子流下,导致他受伤的咽喉发出来含糊不清的伴随着血沫子的声响。
萧屹立刻往屋外跑去,嘴里喊着:“来……人!”
可是未能来得及碰到门,便被小九一手翻过,强压到了桌上,霎时间桌上的茶具散落一地,发出来七零八碎的声响。
小九一手按住萧屹,另一只左手伸出来,手上戴着的竟是那日萧屹给他的那副暗器。
那暗器与小九修长的五指贴合,是抚摸过离王脖颈,划开的口子。
小九叹息一声:“我都说太久未用了,生疏得很了。”
“你怎……”
萧屹从未想到会在此遭这么一劫,毕竟他手里还有所有无骨刃视若命根儿的原相,因此才敢前来与小九会面。
他辛苦谋划半生,眼看大业将成,梁孟惠最迟明日晚便会抵京。
可他却倒在了这里?
萧屹不甘而愤怒的眼神骇人,他不死心地挣动,喉咙里已经说不出话还在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我怎么敢?”小九说道:“王爷你忘记了吗?我之前不敢的,是你教我的啊,你亲手教我,怎么把刀划过咽喉,捅入人体。”
他手里的短匕旋出,贴近了萧屹的脖颈,嘴里不断地说着:“你说小九,不要胆怯,不要畏惧,你须知不管是地位尊贵的高官,还是那地上匍匐的蝼蚁,流出来的血都是一样的温热,时日久了也是一样的腥臭。”
这一次,小九再未失手,匕首狠狠划过萧屹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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