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明月台赋 第115章
作者:辛加烈
“既然御医看过无妨,就用一回试试。不用多,掺在平常用的香里就是。”我道。近来越发觉得以往用的安神香效果减退,夜里也睡不安稳,换一换总归好些,“我再睡一会儿,王午时过来,你巳时五刻就来叫我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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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郎。”
谁在唤我的名?
“鹤郎。”
那女声轻柔婉转,似衔着一道舒缓的春风,三分惆怅的疏离。
“鹤郎,及早抽身,莫要卷入是非中去。”
母亲?!
我倏然睁开眼,面上俨然挂着淋淋的汗。已然在记忆中淡去的身影重新在心头变得清晰,伤怀还未涌上来,我只觉得心上一阵空落落的迷茫之感。
母亲,我早已身在是非中,哪里是随意便能抽身的呢?
我抹了把脸起身,枯坐片刻,方才感到潮水似的失落在身体里汹涌拍击。
床幔外的人影晃了晃,容安隔着床幔轻声地询:“公子?”
我撩开帷幔,疲惫地抬眼。他似是被我的神态惊了一下,不安地握住了我的手,“公子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可是身子不适?奴去请御医来看看。”
“公子。”另一人端着茶过来,我眨了眨眼,是几日未见的桑鸠。
他拉了拉容安的衣袖示意对方让开些,端着茶上前来,不待我问便道:“郡主说她好些了,还让奴回来跟着公子。不过公子放心,郡主并未看出什么,就是奴不能继续替公子……”
我摇了摇头,只觉得心中空虚被他们二人略略填满了些,“无妨,你回来了也好。容安一个人多有些辛苦,还是你们二人一同跟着我好些,也热闹。”
“公子似乎伤心了。”桑鸠道,“公子放心,不论如何,奴和容安一定跟着公子、陪着公子。”
我看着他们,许久才勾出一个浅浅的笑,支使他们一人替我更衣,一人把母亲的琴搬了出来。
“公子也思乡呢。”容安蹲在我脚边,双手托着腮。
“公子的琴技很好,”桑鸠说,“奴刚跟着公子的时候就听过。”
我细细打量着琴身秀雅精致的浮雕,仿佛还带着母亲衣袖上沉稳内敛的香气。
人人都说她身上熏的香太过陈腐老调,配不得她明丽的容颜。可又有谁不知道她此举是为了避让王妃的锋芒?她就像衣角上的熏香那般,静静地在王府一隅里枯萎腐烂。
我下意识放缓了动作,将琴稳稳置在琴桌上。指肉勾在弦上的一瞬,似乎还能感受到母亲手指尖的温热。
“呀,公子流血了。”容安惊呼一声,打破了我的绻思。我抬起手,只见指腹上一道深深的勒痕嵌入肉中,鲜血正自伤口缓缓渗出来。
垂眼看去,琴弦上亦有一段血色。
他们二人虽担心,却也有条不紊地替我上止血药粉,用纱布认真地包裹起来。
“怎么了?”刚踏进门的伽萨与正要出门的容安碰了头,他瞥了一眼他手中的药瓶,快步赶至我身边。
“许久不碰琴,有些生疏,不小心将手划了。”我心不在焉地用目光指了指置在一旁的琴,“还未来得及给你绣小花。”
“眠眠这样,我可舍不得劳累你了。”伽萨心疼地把我的手托在手心里,想碰一碰纱布,又怕弄疼了我,就这样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手,仿佛对待一件珍贵的宝物。
许是见我面色不佳,神情又恍惚,他遣散了殿中近侍的诸人,不多问便揽住我的肩头,让我靠在了他怀中。
我长叹一声,闭上眼。
伽萨不言语,只是耐心地等着我,搭在肩旁的手用力抚了抚。
“你不问问我为何伤心么?”在他陪我静坐许久后,我终于有气无力地问。
“眠眠若是想说,自己会告诉我的。”伽萨道,“若是不想说,我就陪眠眠坐着也好。”随后又是一段静默。
半晌,我轻声道:“我刚才梦见母亲了。”
“眠眠很想她?”伽萨偏过脸蹭了蹭我的头,“梁夫人去得太早,难怪你思念。”
“如果不是贺加兰因……她就不会嫁与我父亲,不会落得那般境地。”我看着那把琴,“她……皇叔对她情深一片,必然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她本可以与他白头偕老。”
“我父亲、父亲他享受了母亲那么多年的爱,又让母亲受了那么多年的冷落讥讽。”我的眼眶酸酸的,“母亲向来温柔待人,一生谨小慎微,品行家世未必配不上国母之位,临了却落得那样的结局。”
话至此,我心中越发怨恨贺加兰因,不自觉将手越握越紧,指甲深深嵌入掌肉里。
伽萨的心跳渐渐传入我耳中,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蓦地,我泄了气似的,松开了手。
他的母亲也去了,去前还被人拷起来,日日取血为我医疾。
“伽萨,你是不是也很想云夫人?”我问他。
他顿了顿才答:“想。”
“我……”我仰起脸看向他,却被他伸出食指抵在唇上,止住了言语。
“她的死,是有人存心作恶,而非你之过错。”伽萨道,“我只是怪自己未能及时识破他们的奸计,才致使阿娘受尽折磨而亡。她本就是个要强的女子,必然不想见我消沉,故而我一路走至今日,替她报仇雪恨。”
“有朝一日,我们必定也为丈母讨个公道。”他吻过我的前额。
我抬起眼,微微怔然地看向他。他坚定地望着我,伸手从我眼尾轻轻刮过。我骤然用力点点头,重新靠在了他肩上。
“我梦见母亲对我说,及早抽身。”我又道,“她向来不愿我身涉风口浪尖,也不知道她若见我今日的情形,在九泉之下是否高兴。”
“她想你藏拙,不是不想你崭露头角,而是怕出头后旁人伤你。”伽萨反道,“可如今有我在,无人能伤你。丈母见你出落成如今的模样,一定很是欣慰,指不定还与别人说,你看,我的眠眠就是这般聪慧机敏。”
我听了他的话,忍不住轻笑两声,心头的阴翳渐渐消散。
“今日朝中说了些什么事?”我换了个话头。
伽萨沉默了片刻,不答。
“是不是邹吕又骂我了?”我皱起眉头。
“倒不是这个。”伽萨闪烁其词。
“那是工匠们又挖了什么大墓么?”他支支吾吾的,我心中更狐疑起来。
“非也。”伽萨又道。
“都城的异族百姓惹事了?”
“并没有。”
“抚民司办得不好?”
“并非此事。”
“那究竟是什么事?”我攀住他的肩,催促道,“你说呀。”
伽萨深吸一口气,缴械似的飞快道:“贺加兰因派来使者,问我既迎郡主入城,为何还不办封后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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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我骂了一路的“老妖婆”后,踏霜似乎也倦了,终于停在一片旷野之中。
伽萨在身后用力勾住我的腰,两腿夹紧白狼的腹部,踏霜便缓缓地在野原上走着。新生的草因缺水而半枯半绿,挠着我的脚踝。他知道我心上不痛快,特意撇下满桌的折子带我出游。
我俯下身抱着踏霜,脸埋在它后颈的白毛中,长长呼出一口气。
远处落日伏地,周遭云彩赤粉交融一片,托着颗金色的曜日,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显得尤为壮丽。
这样好的风景,真不该被那老妖婆打搅了。
“你想如何呢?”我不甚熟练地从踏霜身上翻下去,一不小心就跌倒在松软土地上。踏霜连忙用它的大头拱了拱我,生怕我把自己摔坏了。
伽萨亦跳下狼背,坐在我身旁,“晾着。我什么心思旁人不知道就罢了,眠眠若是还不知道,我就要伤心了。”
“我不担心你,只是怕宝璎心里难过。她一个金尊玉贵的闺阁女儿,又远在异国他乡的。”我回想着伽萨路上与说的话,“贺加兰因若用她父母来要挟,她才真是骑虎难下了。”
“眠眠心疼她,也心疼心疼我。”伽萨撇撇嘴,“我一个好好的王,给人家塞了个一面之缘的姑娘,逼我与她成亲,还败坏我的名声。”
“好,我疼疼你。”他这话说得越发显得像个娇羞小娘子,我一乐,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亲。伽萨眼疾手快地勾住我,顺手就捏住了我的下巴。
正要覆唇,本在一旁摇尾巴的踏霜突然拱到我们二人之间,长尾一甩,便将主人蹬开了。它亲昵地用吻蹭着我的脸,直到我也在它脸上亲了亲才作罢,安分地卧在我身侧。
被蹬进草里的伽萨一面拍掉玄服上沾染的草屑,一面抬手拍了拍踏霜的大脑袋,“老妖婆把人家不管不顾地送过来,已经是祸害了;我要是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把她……岂不助纣为虐。再者,整个万明都知道谁才是王后,就算强行封她,也只能落得个遭人唾骂的处境。眠眠心肠软,也舍不得这般。”
我倚在踏霜柔软的身子上,它兴奋地吐着红舌,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草地,击起一阵尘土。伽萨抓住它摆动的尾巴,报复似的揪起两簇毛打了个结。
“我想着,不如让宝璎称病,这事儿能拖就拖。”我捋着踏霜的毛,“贺加兰因是想一面出兵一面施压,内外一同进攻,搅得咱俩不得安生。她此举也是猜得那些小部难以抗衡金甲,这才自内又添了把火。”
伽萨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将踏霜的尾巴放下去。谁知那白狼通人性,用尾重重得甩了他一下算是报复回去。
“你只稳定朝堂军心就是,宝璎的事交给我罢。”我拍了拍手上的灰,起身抱住踏霜的大头,“你说好不好呀,踏霜?”
伽萨无奈道:“好不好你不该问为夫么?”
我“嘿嘿”一笑,转身抱住他,“踏霜像大狗似的,我看着喜欢。”
说着便要往踏霜身上爬,想趁着难得的机会再骑上白狼恣意奔跑一会儿。伽萨却拉住我,“等等。”
夜幕落下,初升月辉落在他散落的银发上。他点燃一盏灯放在草地上,从踏霜背上鞍座旁解下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我看着他掏出一副竹架,在空中抖了两下便打开。
伽萨含笑将布罩在架子上,我方认出这是一盏状似孔明灯的东西。
“听闻渊国有为逝去之人放河灯、祈求来世安乐的习俗。万明虽不能放河灯,却也会放天灯来祝祷同样的心愿。”他道,“我想,若是放一盏天灯给丈母,愿她来世平安、觅得良人,就再好不过了。”
我惊讶地望着那盏灯,愣了许久才接过伽萨递来的毛笔。思索半刻,便提笔写下“愿母亲来世平安喜乐、一生顺遂”几个字。
正待放飞,我忽而抬眼望向伽萨。他正仰头看向天际逐渐闪烁着出现的星辰,眸子焕发出淡淡的光泽。
我抿唇想了想,在另一面写下对云夫人的祝语。
既写了两面,倒不如将另两面也写了。我转了转灯,一面愿伽萨与我永不分离,一面愿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眠眠的愿望写了这么多呢。”不知何时,伽萨凑到了我身边。他的目光扫过灯面,触及云夫人时短暂地停了停,低声与我道:“多谢。”
“我要多谢你,为我费心安排这个。”我拿来火石,伽萨便捧起灯笼。火焰腾起,天灯便借力渐渐高升,带着夜里一次温暖的火光升上天际。
我抬头看着天灯飘向天穹无穷远处,携着我与伽萨美好的心愿一同飞去,一时间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
偏过头却看见身边的伽萨亦仰着脸望向天际,眸子里亮晶晶的,便又觉得纵使万千言语也再没有诉说必要。
他就在我身侧,手臂紧紧搂着我。余生很长,我有无数的时日能与他慢慢诉说爱意、携手共度,又何必急于此时?良辰美景,只需静静欣赏便是。
忽的,伽萨唤我:“眠眠,你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满天星河流转,灿烂无比。其间一二颗亮若银月的流星拖着长尾划过天际,坠入苍穹的另一端。
“听闻对着流星许愿便能实现心愿,眠眠,快许个愿。”他催促我。
我一面笑他信这些话,一面也真的阖上双眼,虔诚地许了个我与他都心知肚明的愿望。
再次睁眼时,越来越多的流星在天空中划过。一时间,仿佛令我回到了与伽萨在大漠中的那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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