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明月台赋 第131章
作者:辛加烈
伽萨的目光在落到我面上的那刻颤了颤,不由自主地盯着我左眼上那道疤。
见我如今这副模样,也该死心了。
“对不起。”他喃喃地,“对不起。”
“你也看过我这张脸了。”我将脸转回去,淡淡地,“我如今……没有几日了,以后也不必专程过来一遭。你有你的事做,不必为我劳神。”
伽萨面上露出不忍的神色,长眉微微蹙着,“这是什么话?总能治好的,这病并非不治之症,我今日来就是要劝你放心……”
“放心?”我口中念着这两个字,“次次都叫我放心,我还能将心放到哪里去?如今成了这样,别管我了。”
“这次是真的。”伽萨急切地起身,阴影登时落在床前。我不知怎的浑身一哆嗦,向内缩了缩,他又坐下了,“我从前也并非弃你,只是尚待时机将邹吕一众连根拔起。我自知叫你受了许多委屈,将来定然好好偿你。”
他拼命想着要说的话,我却已经闭上了眼。
“他们都很恨我罢。”我道,“有了那份诉状书,不论是朝廷官员还是城中百姓,都恨死我了。”
伽萨怔了怔,没问我为何要顶罪。他只说:“是邹吕逼你认错,我知道。朝中如今空缺颇多,明年三月仿渊国开科举取士,还要你帮着留意。你先养好身子,等开了春我就放你出来。”
仿渊国开科举?难怪他要来宽慰我,原来是为了这个。
我心中越发凉薄,“你的那些事,我不会碰了,也请你放心。”
他面上刚露出的一丝希冀转瞬便僵住,而后消失在了深深的无奈之中。
长久的沉默过后,他又试探般地伸出手,想碰一碰我的面颊。我扭头躲开,他便颓唐地耷拉着肩。
“眠眠,”他口中念着,“眠眠,我是真心想待你好的。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想着等你好些了,我就陪你去折梅花。我们去野原看月亮,去大漠看星辰,我一直都陪着你,还像从前那样……”
“从前?”我眯起眼,往昔种种重新浮现在眼前,却好似已经度过了千百年的光阴。
那样遥远的从前,其中埋没了无数人的性命。还能回去么?
让我踏着容安的尸骨,踏着温辰的尸骨,踏着所有葬在火场里的渊人的尸骨,假作无事去求一个从前?
伽萨目光炽热地盯着我,俄而又挪开了眸子,像是怕自己盯得太过用力令我厌恶。他满怀的期待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又被笨拙地藏起,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是从前从未有过的景象。
我抬手抵在心口上,曾经如瀑布般喷薄的悸动再也不曾出现。如同沉入水底的月,或有残影,却也仅此而已。
“现下想来,你我也算年少相识。”我道,“从前是很好的。”
“是,是,”伽萨道,“你那时候才这么高。”他用手比划了一下,眼里突然闪出一丝晶亮,“在你们那叫……粉雕玉砌的,那么一个小娃娃。”
“我喜欢,我从那时就喜欢你。”他说,“渊国非我故乡,可我临走时,竟想再留一日,想再见你一面。”
“你明白吗?眠眠,你明白吗?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伽萨身子前倾,那双向来狭长的眸微微睁大,“这段时日里发生了太多事,让你过得好苦。是我不好,没能护着你,如今已经尘埃落定,以后再也不会叫你受委屈。”
自始至终,我只是倚着身子听。
他道:“所以你安心养好病,等过了年,放一场盛大的焰火,烧尽往昔的晦气。以后,我们还像从前一般。”
听到“火”字,我心下一凛。蓦然抬头,伽萨止住话,几乎是哀求地等待着我张口。
透过他的眸子,我仿佛又看到那一场大火及火中嘶吼扭曲的焦尸。
“不,”我僵硬地在口中挪动舌,“不会有以后了。”
作者有话说:
统一回复:全都睡不着
第158章 送酒
“只要我在一日,晟都、万明,都不会消停。”我闭上眼,不再去看他的神色,“如今大家都不在了。我在这里,不知还要祸多少人的性命。”
伽萨的气息骤然顿止,俄而短促地吸气,又急急地喘去。他的声音如同檐上的雪簌簌落下,四分五裂。
“那些渊奴,对你有异心,所以该死。”他道,“我只是借机除去……眠眠,往后万事太平,你信我。”
我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衣料重重地摩擦一下,伽萨几乎蹲在床畔。我睁开眼,他已经略低于我。那双金瞳以一种微微仰望的方式,注视着我的双眼。
“眠眠,这次是真的。”他的手搭在床边,小心地碰上被褥一角。我将被子往后掖起,他局促地收回手,“我们这些日子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到如今。眠眠,你记得吗?我们分别之时、绝望之时、痛苦之时,如此种种都挺过来了,眼下是黎明将近,我们……”
我明白他的意思。
当初几番经历生死离别,哪怕粉身碎骨也咬着牙想彼此再见。伏地讨饶也好,装疯卖傻也罢,纵然断情使我形同废人,也未曾叫我动摇一分。
我信他会平安而归,信他会继承大统,信他会护我一生,信他会与我白头偕老。可临到终了,才发现不过错信。
从前拼尽全力也要珍惜的“情爱”二字,竟是最易滚落尘泥、最形同草芥的不堪之物。
长夜漫漫,不过是将一颗陨落之星最后的光亮,误当做了启明的长庚。
“一路走来,确有许多难以释怀之事。”我张口,“若你对我还有一丝情谊……怜悯……”
“我对你一片真心。”伽萨的眉微微颤着,眼尾可怜地向下垂去。
他的一片真心,便是变本加厉地将我虐死在这一座四方的牢笼之中。每每等我濒死之时便匆匆来迟,好言相劝,施舍我一丝希望。而后继续使我受冻挨饿,却求死不能。
在我眼前之人,与那东君殿中下令者,竟像是两个人。
我这样一个人,被他置于掌心翻来覆去地玩弄、折磨、泄愤。到头来,他还要与我论真心。
我叹了口气,低声道:“放我走罢。”
“什么?”他似是没听清,一连问了数次“什么”。
“我如此恶行,按律凌迟处死也不为过。”我道,“明月台的主人当性情高洁,非我这等罪孽深重者可以住下。何况本也命数将近……虽说苟活几日也就得了,可我在这高台之上、踏着冰冷的玉阶,总觉得心中凄寒。若是你还肯念及旧情,放我出去看一看罢。”
伽萨茫然地盯着我,随后顿悟似的问:“你想去哪里,我陪着你去,我们驭狼一道去。”
我缄默了多时,道:“你我在一起,终无益处。”
“你想走?”他终于品出了一丝言外之意,猛然站起身来,颤声问道,“你想走?”
“是。”我深吸一口气,却被呛得咳嗽起来,嗓中滚出一丝血,“我如今……”我伸出手给他看,嘴唇不知是因冷还是因痛而哆嗦着,“已经没有什么能给你了,只剩一条命。”
无亲无故,无人牵挂。渊国被贺加兰因把持朝政,我对他的用处甚至比不上沈宝璎。
“我和邹吕约定,独身揽下一切罪责,他就放过温辰,放过在万明的异族百姓,放过所有人。如今……”邹吕死了,不知还作不作数。
我道:“这场怪病来势汹汹,我撑不过冬日了。明月台太冷,我不想孤零零地死在这里。”
“这一条烂命,你即刻拿去也好。我死了,万明才能真正地太平。”我断断续续地咳嗽着,肺腑震得浑身血肉都要碎了,“若是你肯怜惜,我想去宫外……寻个地方葬了自己。”
“不。”伽萨的眼爬满了血丝,他咬着牙,露出颇为残忍且扭曲地神色。
我长叹一声,左眼的伤处开始隐隐作痛。每当泪水试图同往常一般涌出来,那颗已经干瘪的眼眶便会剧痛不已,最后淌出粘稠的、混了血的泪。
“我从小就被关在宫里。”我想走,想寻个清净的地方了结这一生,想离开这座吃人的金笼。我说,“若是来世生在布衣之家就好了。”
伽萨的一只手攥成拳,骨节处的皮肤绷得发白,发出“咯咯”的声音。他的嗓音相比之下却显得尤为冷静,“我不想你走。”
我闭上了嘴。
“你不能走,眠眠。”他道,“我找到了擅长渊国糕点的厨娘,这几日就入宫。你喜欢什么,就叫她做。再过两日就是……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
他立在那里,宣判似的叫我好好歇息。随后匆匆离去,仿佛在逃,又仿佛弃我而去。
-
次日夜间,便有小宫奴送了些东西进来,是万明新产的矿宝雕成的一只小狐狸,还有几件他从前赠予我的物件。
有个白玉扇坠,还有一只手镯,同先前伽萨画的那张极丑的小人像。
父亲的匕首被他扣下了,明月台里凡是略有些尖锐棱角的、能照出人影的,都被他尽数搜去了。
传话的小奴显得尤为恭敬,递上了笔墨说若是得闲便画两幅画罢。
我抬起眼,他也偷偷瞥我,未几便吓得瞳仁一颤,行礼告退。
我垂眼看着小盒里那些光彩照人的东西,只觉得万分嘲讽。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被他做得淋漓尽致。
屋外洒金梅已尽数染红,艳艳地在月色里摇曳枝条。它翩然,借着夜色跳一支妖冶的舞。
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立在了梅树底下。
那是院里最粗壮的一株梅,张牙舞爪、热烈鲜艳。一条遒劲的根略拱出地面,似将醒的游龙。
我缓缓蹲下身去,探手触了触根下松软的泥土。泥中掺了雪水,湿漉漉的一片。一朵雪花飘落眼睫上,随后淌进眼里,我抖了抖眼睫,伸手刨开了土壤。
双手缠绕的白绸泥泞一片,渗出血迹,我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忽而碰到个铁硬的东西,竟不知是谁落在树下用以栽花的小锹。
我双手笨拙地夹着小锹往下凿,雪落满了发时,终于挖出一个小坑来。那树根歪歪地躺在一侧,已经被小锹凿得断裂,从断口处淌出血红的汁来。
郑重其事地,我哆嗦着手将怀中抱着的小盒放入沾染树汁的泥坑之中,像是在葬一方棺椁。
那小盒之中多了一片焦黑的木,是母亲的琴。它跟着我从渊国至万明,如今在这里安息。
一同下葬的,还有彼时之我。
尘封入土,一别半生。年少种种爱恨嗔痴,不过黄粱一梦,纵有再多流连忘返,都不如在今日彻底埋葬。
残雪敛尽,我自白首。从此,再也不念了。
我在雪中“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手腕仿佛被一股寒气缠绕着拽向地面。随后小臂、两肩、身躯,都好似结冰似的,内里却有血液流淌带来的温暖。
抬眸望向那一轮孤清的月,满地银花开遍,月华为我之白绫。我呼出一口白雾,只觉得浑身都轻松起来,心中已然再无可挂念之物。
正要阖眼睡在树下,身后传来了踏雪的声音。
倦然回眸看去,来者提着一盏幽幽的纸灯。
是沈宝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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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着银狐皮小袄,身子显得有些臃肿。相比之下我这一身青绿的衣裳显得寒酸又单薄。
“表哥。”她扶我进了殿内,让人替我掸落发上的雪。我动了动眸子,认出来人是桑鸠。
他显然比在我处时过得好了,袖口繁杂的暗纹似缠绕着的藤蔓。他不言语,只用帕子替我擦去雪水。
不知怎的,我竟生出一股莫名的好斗之心,撑着桌勉强坐直了身子。屋内重新燃起炭,淡淡的香气浮在空中。
沈宝璎的眸子转了转,让人端来一壶热酒,“我来时,万没有想到表哥会落入今日的境地。”
“世事无常。”我的鼻音浓重起来,像是哭过一大场。
她伸出两根手指探了探壶壁,袖口露出一只花纹华丽繁重的金镯子,在烛火下几乎要晃了我的眼。
我抿住唇,偏过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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