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明月台赋 第17章
作者:辛加烈
第18章 凶兽
那黑布应声而落,四处火光照耀下,铁笼里飞快伸出一只厚重的毛绒大掌,又被狭窄的铁笼辖制住,唯有一阵尘烟自间隙中腾出。森寒利爪扣在笼条上,顷刻压弯了那两根铁条。
一只虎在笼中躁动不安地徘徊,不时用身体撞击牢笼。见到人的那一瞬,它发疯似的在笼中挣扎嘶吼,其声震天动地,四周的篝火也闪烁摇曳起来。在场的宫奴都面露惊惧,我亦心生畏意。
幸好那铁笼坚固不可摧,不论它如何硬挣顽抗,最终都只在身上留下了累累血痕。
因那虎吼哮发疯,我一时有些不适,扶着额合眼休息。再抬眼时,座上的万明王亦有惶恐之色,然而两旁的侍奴不知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忽地敛去恐惧,呜呜吐了些浑浊不清的话。侍奴即刻碎步小跑至伽萨跟前,谄媚进言。
我听不懂,却清楚地看到伽萨眉心一拧,抬头看向万明王。
“王说,想要饮虎的血。”礼官轻声道。
闻言,我猛然将目光投到那高台之上。羸弱垂朽的老人难得有了些精神,他努力探着身子,面上浮现出贪婪之色。
“是因虎血可滋阴壮阳么?”我生长在渊宫,对这些宫中禁药有所耳闻。宫内亦有传闻,先帝驾崩,便是因晚年荒淫无度且贪饮血酒,反而致使身体亏空,力竭而死。
可这万明王已是将死之人,饮此烈性之物不会叫他血脉偾张、即刻暴毙么?
况且他那样子,实在不像能行媾.和之事的人。
“贵人不必害怕,王只是想要延年益寿,以求龟鹤遐龄。”礼官温言笑道。
延年益寿,那倒是我想多了。不过虎血虽大补,我却不曾听说过还有长寿之效。
“王为长命,行了许多孽事。”礼官叹道,“弄得万明上下,人心惶惶。众人皆盼早日易主,怎奈他苟延残喘竟也能挨到今日。”
“万明王如此不得民心么?为何无人反他?”趁着人人目光都在那虎身上,我心下一动,决意从礼官口中套出点什么。
“自然是有上有天意庇护,下有少主镇守。”他倒是毫不介意地与我和盘托出。
少主?万明人将储君尊为少主,既然此人的王位已为掌中之物,为何还肯耐着性子等着?万明王昏庸,他不借机继位,还护着他做什么?这人真是奇怪。
我有些急切问道:“少主是谁?”
礼官顿一顿,似乎是思考了一番,顾左右而言他,“自然是贵人将来的夫婿。”
我耳根一热,忙端着茶盏递到嘴边,打了个岔,心下也越发觉得这礼官古怪。涉及万明易主之事,他也能拉家常似的告知我,可偏偏一谈到这少主,他就装起糊涂来。难道我不知道那是我将来的……夫婿么?
“这我自然知道,我还知道那昏君是我夫婿呢。”我脸上烫得能烧茶,没好气地冲他道。
礼官也不生气,拢着袖子恭敬道:“不能行合欢之事的,怎么能算作夫婿?”
他面上春风和煦,说这话时就和问我是否要添茶一样平淡。我越发忸怩起来,嘟哝着:“男女情好方能合欢,我一个男人,怎么……”
蓦地,我止住了话头。
两个男人自然能欢好,太后不就是这般指望的么?那《百相图》写得明明白白,只不过是一个充当了女子的身份,雌伏在另一人之下。
“贵人拿这话问臣,是对贺加的秘典不熟么?”礼官掩面笑道,“臣年轻时游历诸国,还可为贵人讲述一二。”
万明人果然都是一肚子坏水!!!
我被他侃地难以为情,急于躲开这个话题,可舌头偏又打了结似的说不出话来,只好一拍桌角,转过身去不理他。
恰逢温辰转过脸来,我怕他看出端倪,又只好抬袖遮着脸,假作是劳累了。
“贵人莫要担忧,说不准那新王忽地开了窍,就肯放贵人一马了。”礼官越发来了兴致,俯身在我耳畔道,“贵人这样的身份,不必搬到榻上,放在宫中也是祥瑞。”
“若能将我闲置宫内,我自然是求之不得。”我回怼他寥寥几字,只盼他看出我已然是意兴阑珊。
“那么臣斗胆问一句,依贵人的心,最想择哪位王子为夫婿?”礼官追问道。他声音波澜不惊,问的问题却次次叫我难堪。
可这着实也是个大事。
我踌躇地用指尖敲着杯盏,目光自对面诸王子的脸上扫过去,心里竟然是没一个乐意的。
伽莱不喜我,我自然不想和他一处。
伽萨这人也忒坏,虽然我与他有几面之缘,却还隔着一道血海深仇,我心里也不愿和他有姻缘。
伽叶散漫纨绔,听说他最喜欢逛花楼,兴起了连清俊些的小厮都不放过,我在他手上定然要受不少苦。
伽牧虽为人温和善良,但却太过懦弱,想来斗不过其他几位王子。
看了一圈儿,愣是没一个良人。我正心中郁闷,忽又想起什么,道:“大人此言,倒像是我能选似的。谁为储君,是万明的事,我为谁的妾,也不会按着我的心意来。”
“贵人此言差矣。”礼官徐徐道,“臣倒是知道,诸位主子中有真心实意喜欢贵人的。”
“哦?”我被他这一句话吊起胃口,追问下去,他却只是摇摇头,闭口不言了。
我心中好奇,想方设法地想从他嘴里撬出些话来,却听宫奴惊呼一声。下一刻,那猛虎就挣脱了牢笼。
它在笼前徘徊几步,似是在看这缚住自己的怪物,而后直直向着万明王所在的方向扑去。我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想起伽萨口中随意的、想让万明王归西的话语。
他是……
还未等我想罢,忽听一声响,一枚金镖冲我飞来,扎在了桌前。那虎被金镖吸引,竟改道冲到我面前!
一阵腥风拂面吹来,将我掀倒在地上,震得我五脏六五都尖锐地作痛,眼前也失了清明。
“畜生东西!”礼官一改先前温和之态,自袖中抖出两柄利剑来前护我。可惜不知是否受了手伤的影响,那虎爪一扫,竟将他右手中的那柄剑径直击飞出去,连带着礼官自己也踉跄好几步,退到了一侧。
虎大张血口,尖牙眼看就要刺入我胸膛。我爬不起身,只好抬臂去挡,颇有些垂死挣扎的讽刺意味。无意一瞥,我见伽莱镇定自若地立在远处,面上显出一丝喜色,在他那张刀伤纵横的脸上显得分外阴毒。
然而那利齿并未嵌入我肩头,夜幕中也没有鲜血淋漓喷洒,唯有一缕银缎划过,遮住了我的眼。
一缕银发,如月光流泻,垂落在我脸上。
我知道那是伽萨。
纵然我没有看清,可我心里隐隐知道是他。
在这偏远陌生的地方,在这些各不相谋的人中,唯有他会来救我,只有他肯来救我。
那一刻,我竟并不意外他会来救我,似乎我未来的命格在冥冥之中早已与他紧密相连在一起。
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一条纤细的红线自月宫中飘临,将我们二人紧系一处。
红线洒落在我额上,浓稠又腥热,带着浓重的雄麝气息。那不是月老的红线,是伽萨的血。
虎牙扎入他的肩头,血顺着隆起的筋肉淌下来,浸湿了我的衣裳。他的一只手卡在虎口中,撑开了虎的大口,手里的长刀穿透了虎的脑颅,那胳膊上的血肉翻开,隐约露出了森森白骨。
伽萨咬着牙将我护在身下,面上头一次露出了因痛苦而微微扭曲的表情,“躲开!”他冲我低声吼道,随后拔出长刀,又往虎胸口一刺。
我在他转身的一瞬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却还是被那垂死挣扎的疯虎一掌拍在背上,倒在地上接连翻滚了好几圈。直到温辰扶我起身,我才渐渐感到背部撕裂般的痛楚。
鲜血从伤口中涌出,红蛇般在我背脊上攀爬流淌,我才清醒了几分,顷刻就痛得动不得了。
“沈公子,你没事儿罢?二哥也真是,好端端的把那畜生搞来做什么!都伤成这样了……”伽牧上前扶我,嘴里不断念叨着。我浑身都痛得厉害,两耳嗡鸣,脑中似乎又有各种声音在叫嚣,嬉笑怒骂,一并袭来,只叫我头痛欲裂,生不如死。
我竭力推开他,回首望去,伽萨亦是浑身浴血,正把长刀从死虎破烂不堪的颈部抽出来。此刻,他周身似乎笼罩着一股杀气,金色竖瞳亦要比平日里明亮了许多,甚至有一丝血色翻涌上来。
他提刀走向我,鲜血从他肩上溢出,将那蛇妖的人面染成猩红,又滚落到地上。他一步一个血印,粘稠液体从死虎倒地处一直淌到我跟前。
“受伤了。”他沙哑着嗓子,脸色也苍白了许多,眼里充盈着落寞。
有一瞬,我辨不清他说的究竟是我还是他自己。虽然目光落在我身上,那语调却又含了一丝委屈,好似是在向我讨安慰似的。纵然刚刚杀死了一只暴起的疯虎,周身的杀气也尚未褪尽,可他嘴角微垂的模样,让我有些熟悉。
我的心又在胸膛中极快地搏动着,甚至有了冲动想要抱一抱他。
温辰努力架着我的身子,方经历了一场生死,我早已没了气力,只好冲他晃了晃脑袋,又因牵扯背部伤势而痛得龇牙咧嘴。
伽萨慢慢靠近我,在众人惊愕目光之中,抬起手抚在了我的面颊上。
他小小声地用渊语对我说:“是我不好。”
作者有话说:
※眠宝和万明王老头不结婚,万明王马上就死掉了,这里也没有感情线的(′?д?`)应该也没有人磕这俩吧
第19章 过往
细密低语从遥远处飘然而至,在我耳畔重复回旋,极力撕扯着我的神智。
我伏在床上,只觉得眼皮沉重,仿佛压着千斤。
一双手拨开我的衣裳,又因伤口血渍将布料凝结在肌肤上,只好作罢,转去用温水敷化。一股寒气自手足向躯干攀升,渐渐将我的胸膛都冻得彻骨冰冷,唯有背上一道冻坏了的伤口还以剧痛孜孜不倦地提醒我,我尚在人世。
女子隐忍的低泣闯进嘈杂的颅中,和着少年爽朗的笑声和讥嘲,以及一道男声的满腔怒意。
他们先是各自言语,后又彼此争辩,其声愈加尖锐,在颅中横冲直撞、肆意碾轧,直要将我的躯体都撕裂。
我奋力挣扎,睁开眼却是一片茫然素雅的皑皑雪色。周遭静无一人,唯有我身侧跪着个垂髫小儿,眼里噙满泪水,却倔强地抿着发了灰紫的嘴。
“殿下说,认个错就让公子起来。”远处颤巍巍走来个老奴,抖开一条卷云纹孔雀翎鹅羽斗篷裹在他身上。
那孩子依旧低着头,稚声问道:“爹爹还是认定,是鹤儿的错么?”
老奴叹了口气,只说:“公子就认个错,进屋暖暖去罢。这冰天雪地的,长跪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曾伯,爹爹为何不肯信我?”小孩儿不依不饶地问。
“殿下自然是信公子的。可这天底下,从来都只有儿女向父母认错的道理。”老奴从怀里掏出个暖手炉,塞进斗篷里,又将斗篷边缝都掖严实了,再次劝道,“三哥儿,你就嘴上认个错,总好过在外头受冻。这天看着乌蒙蒙的,恐怕夜里还将有一场大雪。”
小孩儿低着头,泛红的眼里盈满了泪水,随着老奴的话在眼眶中打转。他慌张地闭上眼,两颗泪珠却还是先一步溢出来,沾湿了鸦睫,从清瘦的面上滚落至黛青斗篷间。半晌,他哽咽着:“爹爹既认定是我的错,我甘愿跪在这里受罚。”
老奴见他实在倔强,又是心疼地长叹一声,跛着步子退下了。一深一浅的足迹在纷飞大雪间被埋没,万物又归于苍茫。
这霜雪纷飞的天,一个黄口小儿能撑多久?我搓了搓几乎冻僵的手,想去扶他起身,指尖触及他衣袍的一瞬,那小孩儿骤然晃了晃身子,彻底歪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我急忙去探他的鼻息,目光却定格在了他脸上。
那张苍白得没了血色的小脸上有一对狭长的眼眸,下睑上分别生着两颗小痣,跟蝇头小楷沾了墨点上去的似的。
我怔怔看着他的脸,直到几个女使扶着个梨花带雨的女子跌跌撞撞奔进来,将他抱回房中。
天青软烟罗糊的轩窗中再次透出纷扰之音,慌乱的话语声、衣衫剥落声、各类器皿碰撞声都混作一团,水墨流淌般飘扬在空中,化作一只恶虎迎面扑来,将我推进了一片漆黑深渊里。
我心中霍地刺痛,随后茫昧睁开双眼,好一会儿都难以回神。直到蔼蔼晨光将我的灵智唤醒,我这才明白方才不过是一场噩梦。
发丝被冷汗打湿成一片,黏糊糊地粘在面颊上。我伏得难受,想要翻个身,又牵动背伤,只好转了转头。
这一转不打紧,一个身影乍然闯入我的视线中。
伽萨歇在床边一座软榻上,双手环抱胸前,背靠着墙合眼休息。一段白绸从他的右臂一直裹到半个肩,底下隐约渗出丝丝血红,在他古铜色的身躯上显得分外扎眼。
我动作极慢地挪起身,一条只遮到腰部的薄毯顺着床沿滑落到地上,露出两条光洁的腿。我一时发懵,盯着那两条腿瞧了半天,才艰难意识到自己此刻不着一物。
一条白缎同样裹着我的上半身,我细细端详着,认出这是夏时渊宫中的美人们用来裁衣的云丝缎。因其质地轻薄,纵使是暑天也不觉得闷热,很受那些宫嫔的喜爱。可惜万明叛乱以来,这样的缎子就越发稀缺,到最后满宫里只有皇后和太后用得上。
眼下一想,我那里的云丝缎似乎也从来没断过。
原来这缎子是万明进贡的,这荒凉之地还能出这样的精品,真是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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