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明月台赋 第51章
作者:辛加烈
“事成之后,王上就肯放他好好活着了么?”长平君问。
“那是自然,孤从不为难傻子。”万明王笑答。
他们二人的金纹白袍在灯下交相辉映,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他们二人才是真的一条心。
什么兄弟反目、龃龉不乐,都是玩闹的儿戏罢了。在他们真正所关心的利益面前,长平君不会护我。
我不过是他们手里的一笼蝈蝈,无事时养来取乐,陡生变故后,我只有死路一条。
如此一想,我不禁心如死灰。
万明王说罢,笑吟吟地带着一众宫奴离开。长平君立在原地,身影被燃烧的烛火拖得又窄又长。
他仿佛化作了烛台,蜡泪将他的足底凝在了那一方镶金玉砖上,一言不发地端着那碗蛊药。
半晌,他涩然开口:“念卿,喝药罢。”
“你明知道,我不叫念卿。”我惶然道,“我也不屑做你的念卿。”
长平君,或者说是伽莱,以一种荒芜的眼神看着我。那只时常泛起凶光的狼目如同坠入河间的翠石,敛了光彩。
他端着药盅近了我的身,戴着扳指的拇指摩挲着我的面颊,常年握刀、拉弓磨出的茧将我的脸肉抚弄得生疼。
我不想喝他的药。
我决计不能喝他的药。
“长平君,”我侧过面颊贴上他的手,哀求道,“我们说说话,说一晚上,明早我再喝药好不好?”
伽莱瞅着那碗苦涩辛酸的蛊药,不做声,我见他有迟疑的意思,连忙又添上一句:“早晚都要忘了这些事,长平君,你就和我说一会儿话罢。我一个人在这里,孤单得很。”
从方才万明王的口气中,我大致猜得出他们是用药使我忘了许多事。我没把握自己能否靠只言片语地说动他,哪怕最终还是要饮下那药,至少先让我多了解些我作为“沈鹤眠”的过往。
万幸,伽莱放下了那碗汤药,缓缓躺在了我身边。
他解开了束住我手脚的绳子,替我掖好了被角。
他开始给我讲故事,将那些陈年旧事上掩盖的灰尘一一拂去。
我的心上人伽萨,死于秋天的一场恶战。他带兵索敌时不慎陷入流沙,被渊国军队乱箭射死在大漠中。
同样是我的心上人伽萨,多年以前因为放走我父亲嘉王而被打入地牢,送进兽台成为最低贱的斗兽奴。他在那里与困兽相斗,与恶人互搏,每日靠着捡人兽的残肢生肉啃食度日,直到伽莱贪心将他骗进蛇窟。
我的心上人伽萨,在蛇窟里得到一双金瞳,他是蛇神择中的万明少主,是万明人未来的国主。
可是我的心上人伽萨,他已经葬身在大漠深处,杀死他的是我母国的将士。
曾经有一个人愿意为了我屈膝,他立誓要以万明国力供养我,将天下江山为聘礼封我为后。他送了我一把精巧的渊国样式折扇,送给我一颗黄金色狮负,他把整颗心都送给了我……
然后他再也回不来了。
我静静听着,企图在心底里找到一丝悲痛,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个身影了。他从我的记忆中被抹去,从我的骨血中被刨去,血肉翻卷,什么都没留下。
末了,伽莱开始讲他自己的过往,讲他如何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一步一步走到今日落魄败者的位置。凶悍发妻难产亡故,女儿遭到圈禁,他自己则成为了昔日根本不放在眼中的兄弟的臣子。
他叹了口气,说:“我太累了,也倦了。”
第60章 饮药
天色渐亮,我眼瞧着窗外有熹色穿透云层,似是将苍穹撕开了一道裂口。
拽着锦衾的指节缓缓加重了力道,指骨在薄薄皮肤下呈出象牙似的白色。我自觉心跳愈加剧烈,佯作瞌睡,强撑着身子坐起,将头颅默默垂至伽莱肩头。他的呼吸在我触及肩侧的同时也重重沉了一瞬,却终究沉默不语。
“长平君,”我倚在他肩头,气若游丝,“那药饮下去,人会变成哪般模样?”
伽莱默了片刻,促促道:“忘却些事罢了,到时候你仍是好好的一个人,不必怕。”
“那我的这双腿,究竟是怎么伤的?”我虽精神不济,却对这双萎缩的腿念念不忘。眼见伽莱双眉不经意地一拧,眸里含了三分寒光,我便知这事有蹊跷。
世间种种刑罚,或断骨,或失血,或割肉,却未曾听说犹如这般。腿肉减去,筋脉寸断,唯剩一张完整的皮裹在匀长腿骨上,定然不是外伤所致。
可他神情中已有厌烦之色,我如何能接着刨根问底?只能换了个法子,又问:“喝了那药,我还能记得长平君么?”
伽莱将眼底的寒光压下去。他悲悯地望了我一眼,扶正我的脸搁在枕上,独自起了身。
晓之以理不可,动之以情亦不能行,难道我只能再饮下那药,做个痴傻的人么?我心中焦灼万分,却拦不住他,一时情急,满腹委屈都化作泪涌出了眼眶,落在绣着白鹤舞松纹样的缂丝被上,如雨打落松叶,将那鹤波光粼粼的双翅沾湿。
湿了羽翼,便再也飞不起了。
我咬牙接过那一碗早已凉透的汤药,腥气被锁进药中,像一汪浑浊的深渊。
记忆中似有无数次,我被人逼迫饮下一碗又一碗汤药,辛苦酸涩的味道在唇舌间荡漾回返,连一颗心都被呛进了苦味,把仅有的一点甜意驱尽。
伽莱负手立在床侧,冷眼看我捧着药碗犹豫。他像是不忍,扭过脸去,留我独自垂眼与深渊中自己的身影对望。
或许我早就被推进入深谷山崖之下,从最初便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长平君,我还有最后一问。”我缓缓转着药碗,碗中漆黑汤水轻轻波动着,险些荡出了碗沿。
“你说。”
“当年伽萨放走我的父王,可他还是死在了大漠之中,你可知其中是否有人作怪?”他昨夜告诉过我,当年万明与渊国交战,是他挂帅领兵与渊军作战。我虽不记得父亲的模样,到底还是想知道他为何而死。
闻言,伽莱神色一凛。
我目光凄凄地望着他,艰难地以单手撑着身子向床边挪了几寸,那药便沿着碧玉碗壁往外倾出了一星半点。
伽莱权衡再三,道:“你们渊国当年有个小兵,叫高武,与我们万明军队有所勾结。伽萨放走嘉王的那夜有人用鹰递信出去,高武随即带人候在沙丘之上,一见他便放箭将其射杀,回去向你们那个渊国皇帝复命。”
高武……我可是见过此人?
我忍不住细想,颅中却好似被刀剜过般疼痛起来,端着药碗的手亦止不住地颤抖。
一只手助我扶稳了药碗,伽莱扶着我的后脑,略显蛮横地将药递到我唇畔。
“你可认得高武其人?”他压着声音,我从中读到几分试探的意味,虚弱地摇了摇头,豆大的冷汗从发间落下来。
我应当是喝过这种药的,所以总是头痛欲裂,心也不时绞痛以至于咯血。
他们是想要我的命。
正此时,那条陪伴了我多时的小蛇突然不知从何处窜出,飞扑在伽莱腕上狠狠咬下一口。鲜血当即从伤处溢出来,我怔怔地看着他,尚不能反应过来。
而伽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吃痛地将小蛇从腕上扯下摔在地上。
我连忙去看,只见小蛇口中亦淌出猩红血液来。它已起不来身,只能在地上徒劳地扭动着长尾。我刚要叫,伽莱已拔刀出鞘,寒光凌空劈下,将小蛇斩作了两半。
我惊叫一声,满眼都是小蛇的血。那蛇首上的金色环纹闪过一圈光泽,而后渐渐褪去颜色,化作了漆黑如常的鳞。
它最后向我吐了吐信子,金色的蛇眼里慢慢失去了光辉。
当初身在牢狱之中,唯有这一条小蛇与我日夜相伴。它次次在我暗自垂泪时上前陪伴我身侧,亦在我遭受头痛折磨之时多番安慰我,天长日久,我早已将它当作了挚友。
如今我无记忆,无过往,一无所有,我唯有它。
我忽觉喉中一股腥甜上涌,春水泛滥般不可挡。一晃神的工夫,锦衾上已落了大片的血。
“念卿,喝药。”伽莱面色阴沉如水,锦靴从小蛇的尸首上碾过,发出细微的脆响。他踩碎了它的骨骼,连同那一片片漆黑的鳞,一同在靴底撵作尘。
一时间,我竟觉得他如此陌生起来。
倘若他那位弟弟伽萨还在,或许就不会随意杀死我的小蛇。
我端着药碗,抬袖擦去唇畔的血迹,含泪仰颅准备将那药一饮而尽。忽听外头传来小奴的声音,将伽莱请至门口说话。
见伽莱背对于我站在光里,趁此机,我慌忙爬至床沿,将碗中汤药顺着床榻与踏脚之间镂空的缝隙灌下去,而后故作痛苦地将碗砸碎在地上。
尖锐碎瓷声滑过耳际,像是一捧散落的雪,将小蛇的尸首埋葬在玉石堆里。我突然想起一场寒彻骨的大雪,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为了救我而亡于寒冬冰雪之中。
虽未饮药,我的头却仍痛得厉害,似有蝴蝶在茧中扑腾挣扎,想要越出束缚之地。
伽莱闻声赶来,他先是垂眼看了看地上碎成渣的药碗,脚尖踢开几块还算完整的碎片,连同小蛇的尸体一起踢至一边,而后才来到床边:“念卿。”
他抱住我瑟瑟发抖的身子,附在我耳畔道:“你叫念卿。”
念卿,呵,念卿。
-
冬日的积雪渐渐消去,天气回暖,宫里看守我的小奴罕见地捧了一束花来。
我有气无力地窝在轮椅上,只觉得万里春光都与我这笼中雀无关。春日里,群鹤北飞,我却被锁在这隐天蔽日的金笼中,生死不能由己。
“这可是长平君给你摘的花。”宫奴找了个白净的玉瓶灌上水,将花好好地养起来。我懒怠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重又阖上双眼。
“你和他说什么?”立在我身后随侍的小奴笑道,“他是个傻子,才不认得什么花呀、草呀的,你说了也是白说。”
我心里怒意横生,又转眼被一股酸涩尽数浇灭,颤了颤眼睫,终究是没说什么。
在他们眼里,我早已在冬日被灌下了巫族的蛊毒,成了个完完全全的傻子。因而对这些话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听不懂。
这些小奴先前还有些忌惮,可后来明白了我如今是个痴傻的,说话便越发没边了起来,许多事也不避讳我。借此机会,我才弄明白了这宫中的一些事。
一些,伽莱始终瞒着我的事。
眼下,我最期盼的就是宫殿失火当晚来到我身边的宴月。他是这整个王宫里我唯一能信任的人,也是我如今最想遇见的人。
从他当时的言语中我便知道,他曾经是跟在伽萨身边的忠仆。唯有他的话我能信三分,也唯有他能为我解答疑惑。可自那夜以后,宴月竟如那些冬日里的雪一般消失在了我身边。
我关在这里无法出去,而他又长久不出现,实在叫我头疼。
头疼。
自从入了春,我一身的毛病也似乎是从冬季的蛰伏中苏醒过来,要同春日万物一起生长。隔三差五地头疼脑热就罢了,近来更是日夜频频心痛,几番咳嗽怕是连心头血都要咳出来了。
替我诊脉的渊国御医面色一次比一次难看,伽莱请他过来的时日也越来越多。早先我尚且能自己说一说病症,后来已连答话的力气也丧失了,故而伽莱每次过来也只是陪我枯坐片刻。我不愿与他说话,亦不想看见他,遂十次里有八次是要装睡的。
“你说,二殿下当真死了么?”两个小奴见我睡了,索性蹲在角落里谈笑起来,我便也悄悄支着耳朵听。
“唔,怎么不算死了呢?尸首都埋在荒郊野地里了,听说御前的宦官们跟着王亲眼瞧见的。”另一个小奴低声道。
“可是当初他们也说他死在蛇窟里了,结果还不是出来了?”捧花的小奴继续道,“还得了一双金瞳呢。”
那双金色的竖瞳在我脑海中一晃而过,我看得不真切,总觉得那双眼里噙着悲戚的泪水。
“我听说,当初二殿下和咱们现下看着的这位恩爱得很呢。”小奴嘻嘻笑着,突然将嗓音压得极低,我险些没听清,“你说他们有没有亲过嘴?”
“呸!你个色.胚子。”另一个小奴也压低了声音,却是先啐了他一口,继而才偷笑道,“我听说他们还有过……”
话未出口,已有脚步声渐渐近了。
“念卿,”伽莱甫进了门便直冲我而来,“念卿。”
我皱了皱眉,强压下心上的不悦,睁开朦胧睡眼望向他。
“我找到替你医治病症的办法了,念卿。”伽莱蹲下身握住我的手,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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