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明月台赋 第63章

作者:辛加烈 标签: 古代架空

  “是我那时误以为你骂我,与你厮打一处,害得你被嘉王罚跪在雪地里。”伽萨的声音又矮了下去。

  我摇摇手指,道:“非也。当年有一云游仙人,得知我染了寒病,用梅花上的雪制成药丸来治我。结果命保住了,却又落下了终生的寒症。”

  “难怪你身上有股细细的梅香。”伽萨点头,又在我领口深深嗅过,“那时我在客栈里就发觉了,还记得你闹了个大红脸。”

  我只以为他是胡诌,驳道:“你又胡说,从小到大从没人说过我身上有什么异香。”

  “可我就是嗅到了。”伽萨唇角微微勾起,似是已经忘却了方才的伤怀,“这便是说,世间这么多人只有我嗅到过,咱们天造地设的一对,你是我命缘里的王后。”

  一提“王后”二字,我猛然间想起梦中蛇神不断唤我“小王后”,催促我快去蛇窟践诺。我心虚地瞥了眼外头的蛇神像,心中仍觉得不安,道:“伽萨,我瞧着外头那尊像有些害怕,你叫人把它抬到外头去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被隔离了,emo爬走

第74章 报酬

  不知何处拂来的一阵轻风掠动帘上珠玉,泠泠脆响中仿佛夹杂着浅薄的笑声。

  我愕然抬头望去,却见伽萨双瞳微缩,怔怔盯着那尊蛇神像,仿佛被迷住了心神。蛇神的人面上双眼微挑,似笑似嘲,一手提刀一手捏诀,状似欲斩身前之物。

  帷幔顶上悬下的玉符晃了晃,将那两匹拢起的薄纱撞出道豁口,蛇神像上反射的金光缓缓落在了伽萨眉心。

  我顿感不妙,忙扯住他的臂膀唤道:“伽萨,别看。”

  伽萨双眉蹙起,喉头一滚,面上露出股痛苦之色。他闭上眼咬紧牙关,点点血沫自薄唇中渗出,滚落在锦衾上。

  所幸不过瞬息,他重又睁开眼,只是眼底铺上了浓浓一层疲惫倦意。

  “万明的君主,一向要在屋内供奉蛇神之像。”伽萨偏头,将口中血水吐在唾壶中,“这是历代先祖留下的规矩。”

  我心疼地用丝绢擦去他额上渗出的冷汗,驳道:“你以前可从不守这些规矩。”

  口中执意将“规矩”二字重重念了,仿佛要将其在唇齿间碾碎才罢休。伽萨听出我言语中不满,抬手勾住我肩轻笑了几声想糊弄过去,我心中却更加认定了这蛇神身上疑云密布。

  可我若再想追问下去,甫一张口便觉背后寒毛倒竖、冷气袭人。

  再看伽萨,他并不直视我,只是将我耳畔一缕青丝绕在指上轻轻盘弄着,心底亦是有所思。

  好一个蛇神,我定要弄清楚你是神是鬼!

  我敛了心气,问:“且不说这个了,你如今身子好些了么?”

  伽萨又沉默片刻,才猛然惊醒似的道:“好些了。”

  他复而环紧了我的身子,下巴轻搁在我肩上,牙齿缓缓咬上我的耳垂:“美人在怀,自然是好了。只是你的腿……”

  酥麻之感攀上耳侧,我偏过头,道:“既如此,我就走了。”说这便要挣开他的手臂,往轮椅处靠去。

  伽萨的呼吸骤然急促了一瞬,黏着我不肯撒手:“相别一载,我还有许多话想同你说,别走。”

  “先前是伽殷公主担忧你着了心魔,这才劳烦我过来瞧瞧,不承想弄得一地鸡毛。”我推开他,“如今你好了,我自然要做我自己的事去。”

  “你是恼我。”伽萨握住我的双手折在身前,更将我箍得紧紧的,令我动弹不得,“眠眠,蛇神之事不是我不愿对你说,而是饲蛇一事本就悖逆天道……”

  他双臂中的力道渐渐加重,竟叫我生出一种被绞弄的感觉,眼前更是浮现了从前在大漠中所见的、乌金蛇绞死沙兔的情景。

  饲蛇……悖逆天道……

  我心中一阵阵地害怕起来,正逢伽萨将我死死框在怀中,不由地吃痛呻吟出声。

  身后紧贴的身躯突然一震,快速将我放开了。伽萨托着我的臂,反复看那被握出的片片红痕,面色沉下来。

  我盯着他的眼睛,知道他方才又近乎入魔,终是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你还不想对我说实话么?”

  -

  “长砚,你说天下什么东西可治大蛇?”

  我在沈澜给的药箱里埋头翻找一阵,却是一无所获。

  “民间驱蛇,不外乎是雄黄等物。再者,亦有请巫祝道士做法镇压的。”温辰手里摊着本古籍,字迹早已有些模糊了。

  “咱们的人里没有驱蛇者。”我揉了揉额侧,脑内一阵晕眩,忙又斟了盏凉凉的甜酒灌入喉中。

  “万明信奉蛇神,如何能让驱蛇者入国都?”温辰正说着,忽而话锋一转,“阿鹤,我记得你不大能沾酒,怎么如今这样喜欢起来?仔细贪嘴受凉,明日又让人把御医提溜进来。”

  我“嘿嘿”一笑,抿唇将甜丝丝的酒液咽入喉中,正要反驳,却不慎受凉打了个嗝,颇有些难堪地捂住了嘴。

  自觉有些醉意,我支吾道:“近来总是觉得饿,虽无胃口,却又想吃些东西。”

  闻言,温辰神色一变,将手中古籍快速翻开两页递至我面前。

  其上写着:“……请蛇神者数众,而遣蛇神者寡,盖请神易而遣神难也。请神者,或以金银祭之,或以牛羊饲之,蛇神欣然而受;遣神者,以三熏三拜兼焚香长斋,蛇神怫然而拒。西有扶桑氏,请神至而不能遣,与神诺而不能践,乃至蛇神堕罪,使之长饥而无可饱腹。一日,扶桑耕作于田,忽觉腹中荡然,载饥载渴,遂伏而啮禾,吞吃如蟒。至日薄西山不见归,其妻王氏寻至,而扶桑腹大如牛,卧于田间,已无气息焉。”

  读罢,我登时惊出一身冷汗,醉意也退了下去,将手中的酒盏连忙搁下。复又觉得民间杂谈不可信,心中几番争斗,终是默然片刻。

  “我也没请神。”我说。

  明明是他亲自托梦于我,也算是我请的么?

  我心里正打鼓,温辰却并未察觉异样,笑道:“你自然并非那般人,只是我恰好读到此处多心罢了,阿鹤可是吓着了?”

  “没。”我闷闷道,“这书中可有明言遣神之法?”

  温辰往后翻了几页,只见两页之间有撕去的痕迹。他再往后瞧了半柱香,终是摇了摇头,想来纵有遣神之法,也已经遗失了。

  我不禁忿忿起来。

  若书中记载为真,这蛇神岂非乘人之危?他明知我困于险境,亲自入梦引我上当,如今竟又来向我讨债!

  我私下一阵后悔当初随口起誓,可念及伽萨平安归来,又觉得这番交易并不亏。只是这重逢的几日实在太短,眼见他即将继位为王,往后的日子本该我们二人携手共度。若要此时让我去饲蛇,我实在抛不下这一切。

  小王后,小王后。

  蛇神的声音重又浮响在我耳畔,让我突然想起了伽牧当时所言。万明的每一任王,都要将自己的妻子送入蛇窟中祭蛇,以求得往后十年风调雨顺、天下太平。

  原来不论如何,我都避不开去蛇窟的这一趟。

  我深深叹了口气,只觉得疲惫得很。

  温辰闻声,关切道:“阿鹤,可是身体不适了?”

  我点头,掀起眼睫望向高远苍穹,明日高悬,猎隼盘旋于其上。我捏了捏鼻梁,疲倦道:“我有些累,想睡一会儿。长砚,你先回去罢。”

  -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回梦见蛇神了。

  他摆尾冲我游来,血盆大口近乎咬去我半个身子。电光火石之间,伽萨拔刀捅入蛇的上颚,浓稠血液飞溅了他一身。

  他竭力握住刀柄,企图以一己之力抵挡大蛇前进,却终如螳臂当车,徒劳无功。蛇神硕大长尾横扫而来,将伽萨一击甩至岩石上。岩窟震动,脱落的尖石正直直刺入他的胸膛,一时间鲜血喷涌如泉。

  我口中大呼伽萨的名字,眼睁睁看着他断了声息,只觉得自己肝肠寸断。而下一刻,蛇神用尾卷起我,一片血色中,我的身体传来撕裂般的痛感。

  “啊!”猛地,我惊呼一声睁开眼,后颈早已被汗水浸湿。

  如今越发频繁地梦见大蛇,我心中后怕越加强烈,身子亦如被撕咬般疼痛不已。正要喊人,却是伽萨急匆匆闯进来,眼底乌黑一片。

  “眠眠!”他一跨进内室便撩开帷幔,不管不顾将我抱入怀中。

  我听着他胸膛里咚咚直跳的声音,知道他心慌得厉害,双手环绕抚上他的背脊。肌肉紧绷着,纱布将白袍撑出不自然的弧度。

  “别怕。”我放缓了声音安抚他,“我在。”

  这几日我躲着不肯见他,叫他连吃了好几日的闭门羹。如今万明易主,王宫里有着伽殷与伽叶帮忙打理,还不算大乱,外头却仍是满地狼藉、百废待兴。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举行即位大典,安定民心,这事我知,伽萨亦知。

  细细端详他身上这件白袍,金线密织、宝石点缀,处处流光溢彩,与他身上所佩的金饰交相辉映,在日光下如有圣光照拂、仙人泽世。

  万明之主,当如日中之光,亘古长明。

  而非这般躲在我怀中撒娇。

  我被他身上的金环硌得肉疼,有些埋怨道:“怎么了?过几日便要即位了罢?”

  “我做了个怪梦。”伽萨深吸口气,鼻音有些重,“我梦见……梦见你被蛇神吃了,我没能救得了你。”

  我狠狠一惊,这不就是我方才所梦见的么?

  “是我不好,是我当初鬼迷心窍。”他气息急促,骤冷骤热地拂在我耳畔,像极了冬日里刀锋似的寒流,“我不该和大蛇发誓,不该贪恋他的神力。”

  “什么……”似有一只大手,一把攥住了我的心脏。

  “眠眠,我害怕。”伽萨抱着我,仿佛在忏悔,我却从他的尾调里听出了哭腔。像个抱紧了心爱之物的稚童,不断祈求长者不要将其夺走,“我已经没有阿娘了,我不能再没有你。”

  “你、你起了什么誓?”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吞了吞口水,却觉得如针刺入喉中。

  伽萨抹了把脸,将散落的白发胡乱拢到耳后。

  他强迫自己冷静,嚅动着干裂的薄唇,道:“那时我被丢进蛇窟,恨极了父王和巫后,满心想着的只有活下去。我求蛇神饶我性命,求他赐我复仇的力量。我说只要他赐福于我,我愿意……以身饲蛇。”

  轰隆一声,宛若一道天雷劈落在我身上。

  作者有话说:

  什么叫小情侣啊,就是发誓都要发一样的。(战术后仰.jpg

第75章 平昔

  布满尘埃与蛛网的匣子摆在面前,一眼便知已经许久未曾打开过了。

  我顾不得上头的污浊,伸手便拉开了匣子。深重匣身内,躺着的只有薄薄一张丝帛。小心摊开,上头竟密密麻麻写满了我不认得的万明古语。

  字符等物,早在世事变迁中演化了不知多少回。哪怕是渊国的古文,我也只能识得一半多些,更别提极为复杂的万明古语。

  伽萨拿来一匹丝绸将蛇神像严严实实地裹成了个粽子,深吸口气,仿佛卸下了满身重负,这才坐下与我说话。

  他嗓音沙哑,便将回忆添上许多钝感。历经风沙吹拂打磨,再谈起时只剩疲惫。

  -

  当年万明金兵与渊国玄甲在国境处一战,大捷而归,临返时要走了他们送去渊宫为质的小王子。

  返国之路处处是险途,风一吹,四散的沙丘下就露出一捧白骨。初成少年的伽萨看在眼里,埋进心底,路上一言不发。

  渊京局势如水波暗涌,而晟都王宫内亦如漠中沙丘,灿若黄金的细沙下不知葬了多少人的性命。前朝有万明王暴政肆虐,后宫有巫后翻云覆雨。一朝返回,那个当初强硬态度将他送去渊国的女人,就再次将他捏在了手心里。

  在渊宫中被拳脚相加、辱骂搓磨长大的少年,早已对王后的刁难淡然置之,唯一顶撞犯上的一回,仅仅是因她以除旧纳新为由,让人烧去他从渊国带回来的东西。

  其中,就有一枚摔破了的小俑。

  伽萨将小俑放在我面前,指腹抚过被摔破之处。神色疲倦,眼底却不由自主透出一股浅浅的笑意,仿佛在回顾他与我相遇那日。

  “父王斥我大不敬,将我关在殿中许多日子。还是那女人从中作梗将我放出,嘴上说着让我随军磨砺心性,实则想借机让我死在战场上。”伽萨手中托着那小俑左右转着端详,“可惜我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