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望阙台 第107章
作者:谢一淮
赵仕谋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身后有人叫他:“爹爹。”
“阿敛?”
赵敛从后面赶来,恭敬向两位长辈长揖:“爹爹,颜相公。”
“阿敛怎么走这么慢,我以为你在前头。”颜辅仁揣着袖子说。
赵敛说:“方才有官人找我说话,我就迟了。”
颜辅仁笑笑,盯着前面的谢承€€:“你朋友都已经走远了,你还不去追上他?”
赵敛朝颜辅仁和赵仕谋作揖:“那晚辈就先走了,回头再同相公请安。”
颜辅仁在后面看着,只见赵敛轻拾起谢承€€的宽袖,避阶上尘。谢承€€与赵敛的关系也非同一般,赵敛一来,他再也不能同那些官人多说话了,贺喜的官员也就渐渐散去。
“看来你早就做好了打算?”颜辅仁问。
赵仕谋道:“是有在做打算,可到底要不要行,我还在思虑。”
颜辅仁无可奈何:“官家可不是太后,太后能容,官家能容吗?今日之事只是个引子,太后故去,官家迫不及待地要掌权,不会纵你我再多留的。眼下他出招,你还能不接吗?”
“我接与不接,都不好做。”
“总之我是管不成了,我只听先帝的,他叫我护着大周,我必然要护到最后一刻。”颜辅仁拂袖,对着身后紫宸殿望了一眼,“就是叫我不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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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敛和谢承€€刚刚走出左掖门,林€€便与雷孝德穿过人群而来,冲他们喊:“同虚,赵官人。”
“林官人、雷官人。”
四人对而拜过。
林€€同谢承€€道:“同虚得胜而归,我本想昨夜去拜访你的,谁料到了你家,没见着你人。”
谢承€€笑而不答,问:“夷玉所来为何事?”
“自然是来恭喜你的。又是得胜而归,又是升官,我怎么能不来亲自庆贺呢?”说完,林€€递了一只木盒给谢承€€,“这是我好不容易淘到的宝贝,本是我昨夜就该送去给你的,今儿正好又有喜,我就将此赠送给同虚,恰贺同虚升迁之礼。”
谢承€€推辞说:“怎好收你的东西呢。”
林€€道:“同虚不要客气了,你我何等交情?这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是我父亲从家乡带来的沉香木镇纸一对。此木还算珍贵,味道也香,我知道同虚喜欢有香气的东西,正好拿来送你。”
“那就多谢了。”
雷孝德也笑不停:“我也有东西送给同虚,同夷玉的差不多。”他送的是一只笔,上刻梅花十朵,典雅素净,同沉香木的镇纸一样雅致。
“多谢二位官人。”
谢承€€和他们又说了几句寒暄话,过了朱雀桥,才各自散去。待林€€与雷孝德走后,谢承€€立刻敛去笑意。
“笑累了?”赵敛问。
“上个朝就够累了,下朝还得见人笑。”谢承€€把笔和镇纸丢给赵敛,“送的好宝贝,果然读书人想同你说什么,从来都不是靠嘴。”
赵敛笑说:“怎么,担心沉香木镇的不是尺?”
“林夷玉早在朝廷西征之前就已经提醒过我‘战’与‘和’之关系,叫我务必忠心于‘大周’。”谢承€€跨上马,拉紧缰绳,“镇纸能镇住字,当然也能镇住我。”
赵敛也跨上马:“怕什么,只是文官而已。”
“我还能不怕吗?二十岁的承宣使,给你你怕不怕?武官盯着我,文官也要盯着我,就等着你什么时候出岔子,你说我怕不怕?”谢承€€很烦,看见碧蓝的天,心里更烦了,“我才二十岁,人家做到节度使就已经算是到头了,难道我三十岁就要到头吗?”
赵敛说:“到头倒还不至于,现在有官家保着你,这条路你还能走。你知道为什么官家要把你调去马军司么?”
谢承€€想了一阵:“马军司没有官家心腹,所以他调我去?”
“是,但也不全是。若一事只有一样好处,又或是半样好处,好处之外后患无穷,我是决不会做的。官家一定也是这样。”
谢承€€听后不解:“什么后患?又有什么好处?”
赵敛勒马:“快回家换衣,我带你去见沈先生。”
【作者有话说】
诏书内容是我乱写的,不知道历史上封官是不是这样,也没有按照当时四六骈文的行文规则,别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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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三二 平流处(二)
这是谢承€€第一次到沈沛住处。
原先在书院,他只知沈沛曾是帝师,官至尚书左丞后致仕,却不知道沈沛也是赵敛的启蒙先生。大到知识学问,小到书法笔画,赵敛都是承了他。
“先生最爱临米襄阳的《蜀素帖》。刚学写字时,我还不懂米襄阳的字为什么好,同是行书,为何先生就不爱《兰亭集序》?为此,我还同先生理论一番。”赵敛端起谢承€€的手,在他手心写了一个“飞”字,“后来我也学米襄阳的字,写着写着,好像明白为什么先生这么喜欢米公的字。”
谢承€€望那个无形的“飞”字,惭愧道:“我好像不太懂这些。”
“没关系,我来告诉你。前人黄庭坚云:‘元章书如快剑斫阵,强弩射千里,所当穿彻,书家笔势亦穷于此。’《蜀素帖》正如其言,‘如快剑斫阵’,书帖用笔纵横潇洒,方圆兼备,刚柔相济,藏锋处微露锋芒,露锋处亦显含蓄[1]。米公不流世俗,率真自然,实真性情耳。一个人是什么样,便会执着什么样的事物。先生为何爱米芾,可以想见。”
谢承€€答道:“先生应也如此,如快剑斫阵,似强弩射千里。”他思考一阵,说,“既是帝师,官家一定也从他身上学到一二。”
“所以我带着你来见先生。”
谢承€€不语,但心中百般思索。
刚柔并济,该藏锋处露微芒,该露锋时稍含蓄。出其不意,意料之外,却又如此令人赞叹。赵敛一心求的所谓“柔刀”之法,不也有相似之理?用笔要刚柔相济,执刀要刚柔相济,为人也要刚柔相济。出招时留一刃,收招时放刀光。执刀若此,行事又该如何?
“二郎,先生下学了。”沈宅仆从来说。
赵敛立刻端正跪坐,说:“学生恭候先生。”
谢承€€也随着端坐,他不经意间瞥了赵敛的侧脸,就那一瞬间,他觉得赵敛没有之前那样天真纯澈了。他看起来很冷漠,很沉稳,他的眉头紧皱,好像藏了很多心事。
谢承€€想,赵敛应当是很明白朝里的事的,至少是比他明白。
“二哥。”
赵敛转头看谢承€€时,又变成了真挚热忱的人了。他问:“怎么了?”
“二哥与官家师出同门,所以能猜到官家心中所想,对吗?”谢承€€问。
赵敛先是沉默,随后眯着眼笑:“我又不会读心术,哪能猜到官家在想什么?妄议官家心思,这是要被贬黜的。”
“可你既然猜不到……”
谢承€€话未尽,便见一鹤发老人自长廊而进。
沈沛着素净圆领袍,头戴玉冠。虽脸生褶皱,仍双目炯然,微星隐闪。他眼含笑意,分明白发苍苍,却一如意气风发之少年。
谢承€€有许久没见沈沛,这一见,竟有些惊愕,迟了一步才拜见:“请沈先生安。”
沈沛年过八旬,走路根本不需拄拐。他健步如飞,快步到椅子边坐下来,说:“昨日才见,阿敛又至,还带着友人来了?”
赵敛说:“是,这是新任马军司都虞候。”他望向谢承€€。
“晚辈谢承€€,拜见先生。”
“哦,我记得你,后来到学堂念书的么。”沈沛拂白须笑道,“怎么样,那年学的书,都懂了吗?”
谢承€€答:“似懂非懂,还需请教。”
“要请教什么?”
赵敛说:“是他来问,也是我来问。今个儿朝堂见闻,说与先生听听。”
沈沛晃手:“来考我了?看我年纪这么大,糊涂了没有?”
“不敢。”赵敛给沈沛倒茶,将今早朝见的事情都说出来了。
沈沛闭眼听,又幽幽道:“倒挺高深。阿敛怎么想?”
“太后仙逝,举国悲痛。官家言国丧之期才尽,心中悲痛难以自拔,暂无心封赏。依我看,心痛是假,等新时机是真。”
沈沛点头:“你猜官家几时会封赏?”
赵敛说:“如若不出意外,西征军一回京,官家就会封赏。”
谢承€€疑惑道:“既然官家说先不行封赏,为何要单升我的官呢?”
赵敛望向他:“西征擒虎军主将是谁?”
“我爹爹。”谢承€€反应了很久,终于有些猜出来,“先封我,是为了让我爹爹安心带兵回来?”
沈沛也笑,他抿了一口茶,说:“如此说,倒也不是不对。”
“谢虞度候是功臣,你也是功臣。既是大功臣,那就要同别人都不一样,这样才能显出对谢家的宠爱,此荣宠是大周独一份的,是所有人都没有的。其目的如何,你应该知道吧?此为其一。”赵敛说。
“其二如何?”
赵敛又道:“当然是为了定马军司,为了定你。你做了马军司的官,就分不到殿前司的兵柄了。”
谢承€€想明白了:“官家不想把殿前司的兵柄分给我,所以先封我。他借着升官的名义将代将军调去均州,是为了拆掉太尉的左膀右臂吗?”
赵敛颔首:“均州离€€州遥远,代将军去了均州,与我爹爹再无办法联合,官家也可高枕无忧。定了你,等你爹爹回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管我爹爹的兵权了。”
“那这样说,官家已经是扯掉了那张布,表明了要与太尉对立,是么?既如此,何不让太尉想方设法脱险?”
“官家还没动呢,我爹自然也不能动。现今只是擦了边儿,还未触碰内里。”赵敛抚摸谢承€€的手掌,“况且就算官家要针对我爹,能怎么做?”
谢承€€陷入沉思:“辞官?”
“还有呢?”
“总不能是造反。”
赵敛又笑:“造反要有个由头,要出师有名,否则就是乱臣贼子。君要诛臣,臣无任何办法。”
谢承€€紧张地握紧赵敛的手:“怎么会,官家没有任何道理杀太尉。”
“是,不要说杀太尉,先帝有遗诏,官家更不能罢免太尉。这好似死局,结局如何,要看我爹爹与官家谁更厉害了。”赵敛再伸另一只手安抚他,“我们都知他目的,最坏不过让我爹交出兵权,远离€€州;也知他过程,一步一步吃掉我爹的兵权,拔掉我爹的心腹。其理有据,无可反驳,唯有一步一步依他所想而走。”
谢承€€默默良久,问:“没有办法转圜?”
“当然有,鱼死网破而已。”
沈沛哈哈大笑:“阿敛说得不错,可官家并没有逼得很紧,事事留一生机,你到哪里鱼死网破?”
赵敛面向沈沛:“这就是我来找先生的原因。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来破此局。”
“官家逼得不紧,何以见得?”谢承€€问。
赵敛耐心答道:“先是令我大哥选尚长公主,断他仕途,其意是绝了我家文武双执之念想。可他却留了我的路。因为官家逼得不紧,所以好多年都没有动向;因为官家逼得不紧,所以封我做武官,赐我荣华。我爹若真想做什么,也没有什么适当的原由。就算我爹要做什么,官家不还有你谢家么?到时候,用来打我们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