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望阙台 第179章
作者:谢一淮
“归降吧,若你肯归顺我大燕,我留你性命!”带头的西燕将领拿枪指向程庭颐。
程庭颐不为所动,干裂的嘴唇慢启:“我绝不归降。”他撑着枪站起来,“我绝对不会……绝对不会向蛮夷俯首称臣!”
他又抡枪,却实在是身累心疲。他所有力都软了,打不死人了。
一杆枪从背后狠狠刺穿他的肩膀,再猛地抽出来。血洒了满地,在那一瞬,程庭颐完完全全失了力气,跪倒在地上。
他听不见周遭任何声响了,只有他的脑子在响。
“你爹就是拿一条腿换一件功!你和你爹一样,都没用,都没用!”
“程庭颐有什么资格封将呢,他就是个窝囊废。”
程庭颐努力再站起来:“不是……不是窝囊废。”
“来舞剑吧。”
“懦夫。”
“……”
程庭颐带血的手指抠进泥土里:“不是窝囊废!”
“快跑吧……”
“我不是窝囊废。”程庭颐倏地站起身,横过枪挡住数个敌军!
“谁都不能攻进城,谁都不能!”
程庭颐拼命把这人往城门外推,他的血如雨般淌在刀上。
“不做窝囊废……
“我要做英雄。”
刃攮进程庭颐的腹背,他吐了一大口血,再也推不动了。
*
程庭颐战不动了。
他身负数箭,又被枪狠狠捅了几遭。
寒夜来风,吹拂了他鬓间的乱发。
“纪风临,你以我为傲吗?”
“我当然以你为傲。”
纪鸿舟曾无数次拂他的发,也无数次对他说:“我们小苑儿,是这世间最有能耐的人,是我唯一的骄傲。”
“好像我与你在一起的时候,就能无所不能了。”他每次都和纪鸿舟这样说。
现在风又来拂他的发了,好像纪风临就在他的身边。有风在,他真的可以无所不能,真的可以忘掉疼痛。
程庭颐跪在地上,气力全无,只遥见天上那轮明月。
今天是上元节啊。他想。
他就是忽然想到那年的上元了。原来他抽的签是真的,原来那个道士不是骗人的。
他还能记起来那两盏荷花灯的样子呢,粉白瓣,碧绿叶。还有那天的纪鸿舟,他能想起来纪鸿舟腰后挂的穗子。
“九千盏荷花灯。”程庭颐哝哝,“对不起……纪风临,我欠你……九千盏灯,九千日夜。”他知道九千是什么意思,九千不是九千,九千是无穷尽。
为什么不是九万呢?
程庭颐抬头望着月亮。月亮就在他的眼前,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它。月亮真圆啊,圆得好像一片湖。湖里有一只小舟,正摇摇晃晃地向他驶来。
有人端着枪靠近他,伸臂,把枪戳进他的身体。他被刺得向前倾了一回,再也看不见月亮船了。
“我走了,下回见。”
他在血泊里看见纪鸿舟了,正在挥手和他告别。
“下回是什么时候?”
“下回……”
血顺着发滴落,他垂下头,痴痴微笑:“没有下回了。”
他断了气,所有思绪都停了,但风还在拂,发还在拂。
惠风和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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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鸿舟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方才浅眠,又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他梦见程庭颐了。
梦里的程庭颐满身是血,胸口多了好几个窟窿眼,正往外涌血。
“小苑儿?”纪鸿舟惊得脑子空了,“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程庭颐低头去看胸口的伤,并没有什么在意的模样。他笑着说:“纪风临,我来和你道别了。”
“道别?道什么别?”纪鸿舟要靠近他,可不论他走几步,程庭颐都离他那么远。
“你不要吓我,小苑。”
程庭颐摇头:“我放不下你,有几件事要叮嘱你。”
纪鸿舟的眼泪掉下来:“不要,你不要叮嘱我。”
“是我耽误了你,哥儿。”程庭颐羞愧低下头,“若不是我,你可能已经有好几个孩子了吧?是我一直连累你,害得你和你爹爹吵架,害得你不能住在家里,害得你和别人结仇。都是我的错。”
“你说什么呢?”纪鸿舟又要走向他,想要伸手去抓他的影子。
“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都扶不起来了,一辈子都很懦弱窝囊,他们说得没错,我只会哭。这辈子我做得最大胆的事情,就是同你表明心意。可或许,这也是我这一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程庭颐看向他,又露出了漂亮的笑容,“哥,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
“你走了,你去哪?你别走。”
“我不能不走了。”
“小苑儿!”纪鸿舟跑着追他,“你去哪里?”
程庭颐的身影渐渐消散了:“我走了,你不要忘了给我写信。我爹爹阿娘还在上京,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我担心他们老了,没人照看。你回到上京,要替我好好照顾他们。”
“你别走……”纪鸿舟泪流满面,“你等等……”他要扑向他。
程庭颐的幻影消失在夜色中,徒留一句:“对不起,我爱你,我走了。”
“等一下,等一下……”
“小苑儿!”纪鸿舟惊醒,发了一身冷汗。他回想着梦里的程庭颐,心中那些不详的预感越烈。
他念着程庭颐的名字,惝恍冲出帐子,直奔马房。
“将军?将军这么晚了去哪里?”
“我要去秦州。”
小兵拦住他:“为什么去秦州?我已经托人去秦州找程将军了。”
纪鸿舟急得流出眼泪:“我总觉得不好了,现在就要去秦州!”
秦安县沦陷了。西燕举全军之力,两天就攻下了秦安。
他们俘虏了四千多名士兵,全部坑杀,没留一个活口。杀士兵还不够,他们又在秦安县城内奸掳烧杀,无恶不作。萧弼更是带头屠杀城内的百姓,拿血来写与东周谈和的文书。
血洗遍了秦安,连河水都变成了红色。城内、田里,到处都是尸体。
秦安俨然成了人间炼狱,天都染成了血色。
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西北。纪鸿舟孤身一人骑马赶到秦安,完全被眼前的场景吓呆了。他是打过仗的人,也见过死人,可先前战场上的悲烈,远不及这里的万分之一。
西燕军竟然嚣张到连城门都不守,也许他们根本不怕有人反抗,因为反抗的人都被他们杀光了。
城门口插着一面被撕裂的周旗,正随风孤零零地飘扬。血沾在上面,已经干涸成了褐色。
纪鸿舟失魂落魄地进城,差点儿被尸体绊倒。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呼唤道:“程苑和!程苑和!”
有凛冽的风涌向他,像是在哽咽。
他丢了马,走进血肉模糊的尸堆中去,依旧呼唤:“程苑和……小苑啊……”
他不停地喊,不停地找。风沙吹进他的眼里,他被迷得几乎睁不开,眼泪疯淌。
他刨开尸体,每望一个,都要喊一声:“程苑和,程苑和。”
没有一具尸体是程庭颐,纪鸿舟忍不住崩溃大哭:“小苑!小苑……”
这些将士们的身体都硬了、白了,擂在一处,让他想起了什么石头,或是什么砖。
他想到程庭颐也许就在这些石头下面,也许被压得喘不过气,也许还在哭着要找他。他完完全全不能想象程庭颐受苦的样子,也根本没有办法承受。
他坚持不懈地又掀起人,哭着说:“苑儿,我的苑儿……”
他的嗓子被风吹得疼,疼得要沁血。他的心也要随他的嗓子一起滴血。
风越来越大了,血腥味也越来越闻不清。纪鸿舟踩在血泊中,看着成山的人,眼泪决堤,“你在哪儿啊,你在哪里?你回答我好不好……小苑啊……小苑!”
“将军!”纪鸿舟在延州的小兵终于追赶上了他,“这里危险,快走!”
“我的小苑……”纪鸿舟推开他,又不断地去找人,“我的小苑呢……我的小苑不见了。”
“将军!秦安县上元夜当值的将士全都战死了!程将军他或许……”
纪鸿舟嘶喊:“不可能,不可能!你别他妈的胡说八道!小苑,你出来啊,小苑……”
小兵拽着他的手腕:“走吧,秦安太危险了!”
“我不走,我不走!”
“我们应该回延州,或是去找秦都部署!”
“不要,我要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
“将军!”
纪鸿舟根本不听劝,一心只想找程庭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什么都没有,怎么能证明人没了?!
“小苑,小苑,我找不到你了。”他魔怔了,边哭边找。他的手被钝刀钝枪划破,满掌心都是血。
“你快帮我找他啊!”纪鸿舟急得拍大腿,“快点,快点啊!”
小兵看得也流泪,便跟他一起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