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望阙台 第200章
作者:谢一淮
郎中没有回答,是谢承€€回答:“我太累了……我好累。”
“可是你不能睡,同虚,你这一睡,也许就再也醒不来了。”纪鸿舟差郎中去熬药,又在这里跟谢承€€说话。
他说:“别睡,你同我说话,行吗?”
谢承€€笑笑:“我不能睡吗?”
“你睡了,二哥怎么办?你待会儿吃了药,缓过神再睡,好吗?”纪鸿舟拍他的脸,“不能睡,不能睡!你爹爹和阿姐留了一封信给你,你若睡了,就看不见了。”
谢承€€想睡。他竭力克制自己欲眠的意识,问:“什么信?”
“信我没带来。我很愧疚,同虚,我提前看了那信,还记得内容。我背给你听行吗?”纪鸿舟盘膝坐下,一边搓热谢承€€的脸,一边说,“你阿姐说,她有些重要的东西,不想沾染鲜血,所以都留给你。我看过了,有一张小像,小像里头是个娘子。你知道她是谁吗?”
“娘子……”谢承€€抬起眼皮,猜道,“是不是阿娘?”
“你要见了,就知道了。”纪鸿舟又说,“你爹爹也留了信给你。”
谢承€€快要昏睡过去,他还吊着一口气,问:“他说什么?”
“他说昭儿……同虚,你睁开眼听。”
“昭儿。”谢承€€落下一颗泪,“昭儿……”
“他说昭儿,雪下得太大了,你若有路,就自己走了吧。”纪鸿舟擦着谢承€€的眼泪,“他说他想做个好爹爹,等你们一起回了€€州,能不能不要再同他吵嘴了。他是想要父子之情,天伦之乐……今后,再也不要求你做什么了。”
“父子之情……天伦之乐……”
“他说他一直都很愧疚,于你。”
谢承€€干咳起来:“爹……爹在城门口!”
“那是假的!同虚,那都是假的。你好了,谢老将军就在秦州等你。”
“你唬我。”谢承€€摇头,“我不是小孩子了,你骗不了我了。”
纪鸿舟总算捂热了他的脸:“我知道你不是小孩子了,你爹爹希望你走,你不要停在这里。你不能停在这儿了,同虚,你千万不要停在这儿。你要走,你要走!”
谢承€€眼睛缓慢地转,他在想这句话,他在想,“我不能停在这儿”。他终于睁全了眼,说:“我走……我能走去哪儿呢?我被所有人抛弃了……我的国,我的君上……”
“至少还有二哥,同虚,你走了,二哥怎么办?你就在这儿停下了,这未来几十年,二哥要怎么办呢?”纪鸿舟看他眼睛又要闭上,忙急着晃他,“同虚,二哥不会抛弃你,我们都不会!再没有人能抛弃你了,再没有了!”
“二哥……”谢承€€茫然地睁开眼,“二哥在哪里?”
“就在外面。你再撑一撑,我很快就带他来见你。同虚,你若走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夜色从天窗落下来,谢承€€就痴痴望着窗外。
今夜没有月亮,只有灰蒙蒙的天。
“我好想见二哥。”他说。
“迟一点就能见,我想办法让你见。”纪鸿舟去暖谢承€€冰凉的耳朵,“你要好好地见他,也不能是最后一面。”
纪鸿舟在牢里等药等了一个半时辰。他把药喂给谢承€€,亲眼见他的嘴唇慢慢泛红,这才稍稍放心。
郎中又包扎了谢承€€的伤口,给他扎了几针,忙到后半夜。
谢承€€还是虚弱,纪鸿舟守了他一夜,牢外赵敛也守了他一夜。
清晨又开始飘雪了,城外有战,赵敛不能再耽搁,虽身去,心还在这里。他把怒火都撒在西燕军身上,激战半日,杀敌数千,如沐血归。
赵敛忧虑下雪,但崔伯钧担心雪停。
崔伯钧睡不安稳,一整夜都在和刘宜成搜集谢承€€的罪证。
大周不杀官吏,只有谋反与通敌叛国才能诛,崔伯钧知道从前那些小错根本就不能要谢承€€的命,唯有这二条。
“徐向伦不是说了么?谢承€€曾私下与金宗烈见过一面,这难道不能算是通敌叛国了吗?就当他已经归降,联合西燕军,想要攻破延州。”刘宜成说。
崔伯钧觉得可行,不过仍觉得差些什么。
“空口无凭,是不是总差些物证?”
“徐向伦的传信不算是物证?人证都被谢承€€杀了,这不就是他心虚?赵敛不准我们拷打谢承€€,没说不准我们打贺近霖和他们手里兵。一一问遍,不招就打,总有成真的。”
崔伯钧听了,直夸刘宜成诸葛亮之慧:“那就依你所言。这事儿交给高适成办,总之不是我们!”
第180章 五五 望断天阙(三)
赵敛打完仗回来,连脸都来不及擦,快马奔向大牢。
先前纪鸿舟告诉他,有办法让他进去瞧一眼阿昭,就是要穿得破烂一些。
赵敛自然不讲究穿什么,哪怕是不穿也不要紧。他见到了纪鸿舟,换上他送来的麻布衣服。
“阿昭怎么样了?”赵敛忙不迭问。
纪鸿舟说:“比前夜有好转,今天中午我也来看过了,伤口已经止血了,但气色仍不好看。”
“他们没对昭昭用刑吧?”
“没有,他们哪儿敢。主审案子的是刘宜成,他似乎很忌惮同虚,一直都没有出面。贺近霖倒是打得多,今中午还来打了一遍。”
赵敛不在乎贺近霖的死活,轻蔑说:“他该打。”
沿着暗廊一直往前走就是谢承€€的牢房,兴许是怕他逃出来,连门锁都多加了好几道。门口看守的狱卒很多,各自都带着枪,沉眉肃目。
赵敛看见一个就想踹一个。
“你们都下去吧,我来问点话。”纪鸿舟说。
那些个狱卒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许久,才说:“将军尽快。”
这才离去。
纪鸿舟把门锁打开,说:“我又带了一床更厚的被子,衣裳也换过了。你……”
他偏过眼,赵敛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就扒着木栏往里看。
纪鸿舟无奈道:“你轻点儿,他睡着呢。”
门锁开了,还不等链子下来,赵敛便轻声疾步到谢承€€的身边。
他该有多久没有见过昭昭了?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从前他说度日如年,昭昭去€€州,他倒还觉得能过;昭昭去战场,他的每一日都难熬至极。
他见到谢承€€苍白的脸,见到他脸上细长的伤口,还有往日消不掉的旧疤;他听见谢承€€微弱的呼吸声,轻得几乎要听不见。
赵敛的五脏六腑要被绞出血了。
“阿昭?”他俯下身,用手背去碰谢承€€的脸。
谢承€€不清醒,第一回 没应。
赵敛有些急了,又去叫他:“昭昭……”
“他是困的,还是疼的?”赵敛问纪鸿舟。
纪鸿舟摇头:“中午来的时候他还醒,现在又睡了。身子不好,总要多睡一睡。”
“都是我的错。”赵敛自责不已,“我犯什么糊涂,非要让他回€€州。他不回去,就留在我身边做个闲官,不好吗?”
他很难得的想哭,也许只有在谢承€€面前他才会想哭。他将温暖的脸贴在谢承€€的脸上,“昭昭,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谢承€€轻微动了一下,随后传来一声轻飘飘的:“二哥。”
赵敛低下眼去看谢承€€,惊喜道:“你醒了?还疼吗?你哪里疼?”
谢承€€迷迷糊糊的,先见赵敛黑乎乎的脸,下意识说:“脏了,二哥。”
“哪儿脏?我给你擦擦。”
“你的脸……”
谢承€€要伸手去给赵敛擦,可他不知道自己的手干不干净,又缩回去。
“二哥……”他疼得说不清话,想着赵敛是不是不该过来,便说,“你过来,他们会看见的。你不要给自己找烦心事。”
“不会,不要担心我。”赵敛抚谢承€€的眉头,把他揽在怀里,“哪儿疼?我给你想办法。”
“不疼,不疼。”谢承€€闻着赵敛身上淡淡的香味,心安得就一点儿都不疼。他抬不起手,却又想要紧紧拥抱他的阿敛。
“我想你抱我,二哥。”
赵敛拥住他,额头抵着他冰凉的脸。
“我好想你。”谢承€€说。
“我也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赵敛轻轻晃着他的身体,“你等着我,过几天,我就再也不让你受这份罪了。”
“你怎么救我?”
“我就是能救你。”
谢承€€努力地思考,更往赵敛怀里躲:“你救不了我的……二哥,我是要死的人了。”
“你胡说什么?”
“你怎么救我……当年,我们都要救你爹爹……可是都没有办法。这一回,没有登闻鼓,也没有颜相公,更不能……救我了。”
赵敛摇头:“那不一样!我一定能救你,不管怎么样,我都救你。”
谢承€€难过地流泪:“你救我……你怎么办?他们不会放过我的,你被我连累了,就不能……实现你的抱负了。”
“没有你,我还实现什么抱负?没有你,我还为什么活着呢?”
赵敛说话声音也颤抖了,谢承€€知道他哭了。
谢承€€和赵敛对视,对视了好久、好久。
终于,他说:“二哥,我疼。”他的眼泪不停往外流,“我好疼啊……我的背、我的肩,我的头……我浑身上下都好疼。我的心也疼,二哥,我好疼。”
赵敛手足无措地轻揉他的胸口:“我有麻药,你疼得很了,就吃这个。”
“那个又不能让我一直不疼,你傻啊。你说你有办法,你瞧,其实你也没有办法。”
“我太傻了。”赵敛急得哭,“我太傻了,昭昭。都是我活该,可我不想你难过。”
谢承€€去擦他的眼泪:“我不难过,我就是很想你。我一见到你,就不疼了,哪儿都不疼了……我现在也不疼了,你别哭。你一哭,我的心都要碎了。”
“怎么办?我不想让你疼。”赵敛强忍住泪水,说,“怎么办,昭昭,怎么样才能让你不疼呢?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怕什么?”
“我好害怕你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