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望阙台 第22章
作者:谢一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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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崇政殿内烛火通明,一本本札子高摞,挡住案前李€€寅的身影。
春尽室暖,朱怀颂坐于官家侧,与他一同批阅奏疏。
太后如今五十有五,因这十几年听政,日夜操劳,难免白发横生,略显老态。但她是完全没有要放手的意思,恐怕头发花白了也不肯丢权吧。
母子二人皆静默,唯留笔纸之声。李€€寅翻过一本札子,为御史中丞杨荀所书,疏上所言二事:一为近日朝廷所议“西征”之事,杨中丞仍坚持殿上所言,“不征”观点;其二,便提到当今朝堂之格局,“太后摄政,天子坐观”一事。
看到几行,李€€寅悄声掩过奏疏,往朱怀颂处望了一眼。
奏疏所言:如今陛下登基十余载,大周已是风调雨顺、海晏河清。于情于理,国权之事,应交还与陛下。古有皇太后垂帘,只对少主,而今陛下入廿,已非古法之云。皇太后是否有效仿武氏之心,易主天下?
又言:李周之江山,非朱治天下。
看罢,李€€寅合上奏疏,轻声道:“好一个恣睢臣。”
朱怀颂抬起眸,问道:“官家在说谁?”
“臣在说杨中丞。”李€€寅笑道,“方才臣读了他的札子,娘娘知道他写了什么么?”
相视片刻,李€€寅才道:“他说,‘太后摄政,天子坐观’,还说大周姓李,不姓朱。我笑他思虑过甚,又以小人心度君子腹。娘娘对大周亲力亲为,可谓是竭尽苦心,又怎会以武氏自比。”
朱怀颂听毕,低头将手中奏疏看罢,才又说:“杨中丞一向是直言进谏,其出发点也是向着大周,并非恣睢。”
“臣只是怕娘娘多心,如今明堂之上有此议论,实则诛心。臣不愿因朝堂之事,伤了与娘娘的母子情分。”李€€寅放下奏疏,起身向朱怀颂行礼,“儿子年少,对于国事还不甚透彻,还是望娘娘辅佐臣。至于此类流言蜚语,臣一定痛斥,望娘娘不要恼。”
“官家无需多虑。”朱怀颂微笑,拿过下一本札子,眼中映着署名,正是太尉赵仕谋。她欲要翻开,瞥眼又见李€€寅批阅模样,认真刻苦,不觉眉梢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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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怀颂看完奏疏,乘车辇回秋实阁。
内侍许知愚行于侧,瞧见太后沉眉肃目,似是不悦,于是道:“娘娘,臣已命人制了些甜羹,等回到阁中用些吧。”
“不吃了。”朱怀颂撑额,望狭长宫巷沉思,道,“这几日睡不安稳,寻些淡雅香料来,倒比甜羹好用。”
“是。”
又行几步,忽闻一声猫叫。还未等宫人反应,便有一只黑猫从宫墙跃下,窜进步辇。立刻有侍儿惊呼,车辇也摇晃起来。朱怀颂一震:“怎么回事?”
一时慌乱,许知愚轻喊停辇,便来查看原因。有内侍抓到黑猫,摁在太后面前:“回娘娘,是一只猫。”
朱怀颂撑着扶手,头脑转转的回不过神来。
她听许知愚痛骂失仪侍儿,挥手道:“不要骂了,夜里深,她胆小也是正常的,不要计较。”又看那只惊魂的猫,皮毛油光水滑,应是有人饲养。便问:“可认得是谁的猫么?”
许知愚道:“臣记得皇后殿下有猫。”
“皇后?”朱怀颂轻皱眉,随即舒展开来,“罢了,一只猫而已。”
“这只猫冲撞了娘娘,要不要臣将它剥了,以示惩戒?”
朱怀颂不喜杀生,更不愿行此残忍之事,怜惜道:“可怜猫儿,它也是大周生灵,把它放了,不要为难。此事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是。”
稍稍安定,朱怀颂回阁去,又睡不安稳。
眼下是一只猫冲撞了她,可想要冲撞她的,又何止是一只猫?
她拉开帷幔,望着满殿的素净,心中哀叹不绝。
【作者有话说】
周一休息。
第20章 第八 春去也(一)
谢承€€与赵敛出军营时,月亮已经升在空中了。
北营外疏风阵阵,没什么屋户,格外静谧。等走过一条街,才渐渐有人;再往前走,就是北门大街。
大周没有宵禁,深夜依旧有人贩物,行人络绎不绝,叫卖声此起彼伏。
先前赵敛才承认自己吃醋,现在走一起都有些抬不起头。他只敢在谢承€€身后走,偷偷看谢承€€的耳垂。有时候谢承€€会和他说话,比如:“二哥平时都是什么时辰睡觉?”
他说:“子时吧?”
谢承€€也极少有深夜还在外晃悠的时候,今天才晓得半夜里有这么多车摊。他对些吃食感兴趣,多在食车前停留,闻了好几遍,吞涎问道:“栗子糕,二哥吃么?”
赵敛说:“你吃我就吃。”
“那就吃吧?”
谢承€€眼睛亮亮的,旁边有灯映着,眼睛更亮了。赵敛挪不开视线,心软得,带着钱袋子也软了。他给谢承€€买了十斤栗子糕,这下不吃到腻都不行了。
“这也太多了,为什么买这么多?”
“你不是想吃吗?”
谢承€€苦恼说:“我就想尝一点儿而已,这也太多了。”
赵敛以为他是不想拿,干脆把这一大包栗子糕抱在怀里:“我帮你拿。”
“谢谢二哥。”谢承€€说。
赵敛就爱听谢承€€说谢,并不是说很爱听这个字,而是爱听他说话的语气。温柔,真挚,要是说些别的话就更好了。
说什么呢?赵敛思索,果然听谢承€€柔柔说:“你知道么,二哥,过了子时就是……”
话音未落,远处楼阁传来一声巨响,惊呼声如夏雷过耳,轰动长街。循声望去,正是一座挂满琉璃灯的高楼,香味、琴音,似云烟飘过来。
又听一声惊呼,一楼木窗破碎,有个男人飞身从窗内摔出,木屑飞溅。楼内琵琶响起《战马台》,声声急促。
“野蛮女子,不知教养!”倒在地上的男人抚背揉臀,对着窗内大骂,“来扫你爹爹的兴!女人来什么白玉馆?”
赵敛不明何事,抬头去看高楼牌匾,正是秀气的“白玉馆”三字。原来他与谢小官人不知不觉已经走过北门大街了,白玉馆在朱雀河河岸的东门大街。
他往前一步,仰首围观,便见一女子自窗内丢出钱袋,准准砸在男人脸上。她从高台跃出,稳稳立于地。
灯月朦胧,如水覆身。这女子未盘发,着一身绣了海棠的窄袖衣,正呵斥着地上男子:“女人就不能来白玉馆?这白玉馆上,写着非男子莫入么?”
谢承€€一愣,怎么瞧这女子怎么眼熟,定睛看去,不就是自己亲姐么?他惊诧极,同赵敛说:“我过去看看。”便奔向白玉馆。
东门大街丝毫未有深夜之相,像是昼里。围观者接踵而至,都在瞧这位女子。
“白玉馆是高洁处,你一个女人家,听得懂琴棋书画么?不好好在家里相夫教子,到这里拳打脚踢!”男人狼狈爬起身,怒骂道,“报上姓名!让我知道你是哪家娘子,今后再也嫁不出去!”
谢承€€挤到人群里,先见阿姐教训人,再望向窗内,有一名女子伫立,穿柳色衣,怀抱琵琶,漠视一切。
谢承€€觉得这小唱非常熟悉,转念一想,不正是春闱那夜,在船上弹琴唱曲的娘子么?
“今后嫁给你这等货色?那我也不必嫁人!在下谢忘琮,请诸位听清。”谢忘琮抱拳,环视众人,道,“非我蛮狠无礼,这其一,白玉馆并非有规定,言女子不能进门。我进门,无错。其二,馆内有佳人,是在下先点,论先来后到,也是我先。而这位博学郎君,读书多年,却不懂何为先来后到,见我为女子,要赶我出门。他看我不依,先是扬言要打我,又出污秽之语,侮辱我与馆内小唱,且用茶壶砸人。事出有因,这才出手教训。”
言毕,有女子拍手鼓掌道:“打得好!明明是这厮先动手,还手又有何错?”
又有更多女子称快,带着周围男人也说好。
谢承€€抬头,望向白玉馆的牌匾,倒真没在上头写什么“非男子勿入”。可怎么想都不对,他阿姐怎么会在此?还点了小唱?
未想明白,那地上男子又叫嚣道:“女人来白玉馆,真真是可笑至极!不点小倌点小唱,莫非你是磨镜癖,还是把她当成你娘?白玉馆建成二十余年,从未有过女人来白玉馆之先例!你倒是破旧规,女英雄!”
围观者皆议论纷纷,而谢忘琮毫无在意,只道:“既未有先例,我就来做先例。我为女子,今日我就是要进白玉馆,就是要点小唱。为何男人做得,女人就做不得?一没偷,二没抢,有何不可?”
“好一个有何不可!”人群中传来男声,众围观者回过头去,有位身穿华衣、腰佩碧玉的贵公子出列,朝谢忘琮抱拳,“白玉馆确实没有这样的规矩,这位娘子并没有什么过错。”
赵敛抱着栗子糕也挤进人群,就站谢承€€身后。他正好看见出头的华服公子,哝哝说:“是他?”
“二哥认识他?”
“我当然认识他,这不是宋管军家的么?”
这人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宋骧之子,马军司将军,宋稷。
宋稷同在场之人道:“她说得不错,天下岂有‘只男子允,女子不允’之事?上元节后,”他朝皇宫方向叉手,“官家亲赐谢家娘子为将军,谁说女子不能封将?”
在场没几个人真的见过谢忘琮的模样,听见宋稷说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谢忘琮就是克复延州的谢忘琮!
宋稷又道:“谢将军做了两回先例,大周第一位女将军,白玉馆第一位女客人。”
话音落,百姓纷纷朝谢忘琮行礼:“原来是谢将军!就说哪能有如此豪情女子,看是谢将军,倒也说得通了!”
见是一群官人,方才叫嚣骂人的男子不敢再说话了。等几人再回头时,已瞧不见他的身影,估计是跑了。围观者看了许久,也渐散,人少了,这四人才又互相作揖。
谢忘琮叉手说:“多谢将军替我解围。”
宋稷笑说:“不必客气。谢将军踹坏了白玉馆的窗子,是有些不对。不过今日将军英勇,有擒虎军大将风范。”
“不敢当。破窗是我过错,我会照价赔偿。”谢忘琮抱拳,说完了话,望窗内望去,便是她相护的那位小唱。
穆娘。
赵敛家里管得很严,不准他去勾栏瓦舍鬼混。往日里他也只是听过白玉馆的名声,今日是第一回 来。
他不爱听曲,也看不来羽衣舞;若是想喝酒,醉仙楼便有,不必非来这里。今天进来了,还觉得非常羞愧,低下头去,只敢看众人靴子。
谢承€€也很不自在,一样低头看靴子,他看见赵敛靴子上沾了青草,喊道:“二哥。”
“怎么了?”
“你鞋子脏了。”
赵敛用弯腰把鞋子上的草摘了,又稍稍坐直,说:“这下就不脏了。”
屏风里穆娘还在唱歌,瞧她身姿,确是绝代佳人。可是赵敛和谢承€€都不敢看这样的美人,各自做各自的事儿。
谢承€€在偷吃栗子糕,一连吃了好几块。他感觉有人在看他,一抬眼,正好对上赵敛的眸,心虚笑起来。
“饿了?”
“有点儿。”
赵敛小声和他说:“要么我们出去吧,不是说吃鱼的么?”
谢承€€摇头:“不好驳宋将军与我阿姐的意思,我们就在这儿坐一会吧。我吃栗子糕就行。”
赵敛拗不过他,又叫白玉馆的妈妈送些吃的上来:“我听说白玉馆的菜也不错,来都来了,可以尝尝。请你吃。”
谢承€€为难道:“又叫你破费,多不好。”
“这有什么,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很有钱的。”
菜还没上来,谢承€€已经吃了十块栗子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