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望阙台 第94章
作者:谢一淮
谢承€€被寒风吹得发抖。他坐在雪里,脑海里闪过无数他做官的缘由。他不解地问:“我为国,又有何错?”
“那我们这些佃农,又有何错?你母亲又有什么错?她是娼妓,就该被人践踏?她是娼妓,就该被人用钱侮辱!可怜她脱了身,还要被人欺骗,被人抛弃!谢祥祯怎么对你娘的?他许诺的那些东西,有一样做到了么?你爹给你娘带去了无尽的痛苦,你和谢祥祯是一样的人,当然也给你娘带来了无尽的痛苦。还替你娘感恩戴德,谢朝廷!我呸,我呸!谢承€€,我看不起你,你不配做你娘的儿子!你永远不配!”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谢承€€用力捂紧耳朵,可有些话还是从脑海里钻出来。他听见娘叫他:“昭然。昭然。”他看见阿娘瘦弱的身影了,阿娘穿着破布衣裳,外面天气冷得骨头都发疼,但她还在田里劳作。她的耳朵已经被冻裂了,她的眼里好像凝着泪水。
阿娘到死都在为谢祥祯说话,她搭着谢承€€的手说:“昭然,你要听你爹爹的话,不要再忤逆他了。”
谢承€€已经被寒风吹昏头了,他已经有些分不清现在和过去了。他站起身,想要到雪里寻找他的金枪。他不断说:“佟立德,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佟立德愤怒地说:“天杀的那些剥削者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忘了本的去为他们卖命!金钱?名声?还是一文不值的官阶?一个不能同天下人共情的统治者,注定是要被天下人推翻的!这世上根本就不应该有尊卑之别!”
谢承€€一只手捂起耳朵,一只手在雪里翻找长枪。他的手被冻得发紫,血扒在他的手上,深深镶嵌在指缝之间。
“我们佃农,我们贱籍,想活命,有罪吗?敢问谢大官人,想活着,有罪吗?!”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谢承€€找到他的枪了。他欲提枪杀人,但枪杆冰冷,手掌无力,他根本拿不起来。他低着头,盯视枪上的损迹和永远都擦不干净的人血。
北风呼啸,卷着雪钻进他的衣领。他不停打颤,身上的血全部化成冰晶了,缀在脸上。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当然不知道什么叫人间疾苦,可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娘怎么死的?你娘怎么死的!他赵敛从出生就含着金戴着玉,你心中最敬重的那个太尉赵仕谋也是如此!你怎么不想想,家里有上千亩良田的达官贵人,怎么会和我们这样的佃农共情?!可恨的是你拼命想要融进那些富贵圈子,你想攀高枝,你想做金枝玉叶!乌鸦变不成凤凰的,你永远都改不掉你是佃农的事实,你永远都不会成为上京那些达官贵人的同类!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最懂你,只有我最了解你!”佟立德跪在雪里,扑向谢承€€。
他用冰冷的手捧住谢承€€脏乱的脸,轻擦过谢承€€脸上的血迹,真挚说,“我要建一个这样的国家,一个专属于天下人的国度。我要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平等,我要这个国家无任何尊卑等级之分。我要人们同富贵,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要天下人为天下人着想!谢同虚,你该是我们这儿的人,你清清白白的身子,又怎么能落入€€州那些泥垢之中呢?”
谢承€€颤抖着望向佟立德:“每个人都平等……”
“跟我去迎州吧,跟我一起建立一个新的王朝!让这世上再不会有你娘那样的悲剧发生,也让你娘了却一桩心愿,让你娘在九泉之下瞑目。让天下的佃农不再是佃农,让天底下就只有‘你’和‘我’。好吗?如果你愿意加入我,我即刻封你做大王。”
谢承€€看着佟立德的眼睛,他在佟立德的眼里看见自己可怖的脸了。他眼也不眨地望着佟立德眼中的自己,到两行热泪溢出眼眶,北风吹得脸疼。
“你要建立一个这样的国家……”
“是!”
“你若真是要建立一个这样的国家,又怎么会以‘皇帝’自居?又怎么会想着,封我做大王?”谢承€€反握住佟立德的手,“你若真要建立一个这样的国家,又怎么会以‘王朝’来命名?”
佟立德知道他翻脸了,立刻向身后退去:“你!”
“这样的国度,根本就不能叫做‘齐朝’,更不会有‘王’与‘皇帝’存在。”谢承€€摸到他的枪了,一把提起,“这世上不会存在这样的国度的,只有在梦里,在天上。”
“谢承€€,你忘了你娘是怎么……”
“我娘是病死的,是被我父亲抛弃死的,是被地主杀死的。”谢承€€拿枪指着佟立德,“是大雪吃掉了她,是雪。”
佟立德一边后退一边说:“我必须要推翻李€€寅,这样才能让天下农民看见希望!谢同虚,推掉了周朝,冬天就不会再下雪了。”
“推翻了官家,冬天还是会下雪的。”谢承€€又要把枪砸向佟立德,“想要不下雪,除非人间不再有冬天。”
佟立德知道谢承€€是个冷血的人,此时不能再说其它话了,唯有逃命!
他赶紧转身,往雪的深处疯跑。
“我只是想活,我们佃农只是想活,我们无罪!谢承€€,你若杀我,就是遭天谴!”
谢承€€对准佟立德的后脑,把枪投过去。
“杀孽深重的人,就该下地狱!”
金枪精准地插在佟立德的脚边,吓得佟立德摔倒在地。
“谢承€€!”
“你要建立一个这样的国吗?”谢承€€缓缓走向他,“你要替佃农请命。”
“我要为天下人请命。”
谢承€€停住脚步,远远地看着那个狼狈的人。
他看见佟立德脸上的伤口了,佟立德气喘吁吁的,却还是在说:“我想要人人平等,我想要为天下人请命。”
谢承€€的手臂垂下来了:“好啊,好啊,为天下人请命。”
佟立德捂住自己的胸口:“你我都是佃户,我所想之,亦是你所想之。你我本是同心,又何来自相残杀之说呢?”
雪飘在谢承€€的眼里。
透过雪,他看见一个卑弱的佃农跪在风中,满头满身都是白,就像一个老人。
就像那个暴雪夜,就像薄雪底下消瘦的那床被褥,就像绝了呼吸的那个人。
雪要压塌谢承€€了。
“你走吧,佟三。”谢承€€抬头看天上雪,“我不能杀你,你走吧。”
“谢同虚……”
“去为你的天下人,”谢承€€闭上眼,“请命啊。”
佟立德旋即爬起身,向身后无穷尽的雪山逃去。
他没有回头过,谢承€€也没有。
*
大雪不休,谢承€€对着天流出滚烫的眼泪,他无力地摔在狂风朔雪之中。
终是白茫茫一片天地,上下无别。天上面,和地下面,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谢承€€低头看着又红又紫的手,他闻到浓烈的血腥味了,不由一阵作呕。
真恶心,真恶臭,就跟他一样。也许不是血恶心,是他自己。
他摘掉了头鍪,随意丢在雪里,落了一个深坑。风瞬时扑过来,撕咬着他的耳朵。
“白眼狼,认贼作父。娼妓,望夫石,佃农。哈哈哈……”谢承€€对着雪笑起来,“蠢货,蠢货!谢昭然是个全无头脑的大蠢货!蠢钝至极!”
他的旧伤仿佛撕开了他的半边身子,揪着他的心死死不放。他把手埋在雪里,借着星星点点融化的雪水洗手。
冰冷钻进骨血,谢承€€冷得失去知觉,但仍想着要把手洗干净。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也不知自己所做为何,他一心只想着把血洗掉。
“你清清白白的身子,又怎么能落入€€州那些泥垢之中呢?”
“你个没良心的。”
“杀孽深重的人,就该下地狱!”
谢承€€洗不干净手了,急得大哭起来。他一遍又一遍地拿雪过手,手疼得要命,可他还是不停地要擦干净血。
“下地狱,下地狱……”
远处的小马昭昭见状,越过深雪向他赶来。
“下地狱啊,下地狱……”谢承€€又哭又笑,“下雪了,下雪了……娘,雪都漏到屋子里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昭昭过来用滚烫的舌头轻舐谢承€€的脸。
谢承€€哭着躲过这样的温暖,还一个劲儿说:“雪都漏到屋子里来了,娘……”
他刨开雪,好像里头就藏着什么人。
“娘,醒醒,醒醒了。”他笑着,对着雪中幻影发痴,“娘,下雪了……下雪了……你看啊。”
昭昭咬着谢承€€的后领,把他往雪坑外拖。
谢承€€一点力气都没了,他被马拖了很远,犹对着天上雪喃喃:“娘,娘……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茫茫雪海中只有一人一马,马清醒着,人却不清醒。大雪把谢承€€的哭声全都掩盖住了,唯一能听见他哭的只有昭昭。
“娘,我没有认贼作父,也不是白眼狼……我从来都不是佛面蛇心。”
谢承€€抱着雪,身后的血洇洇往外涌,拖了一地的红。
他想着将去的母亲;想着第一回 到军营,被打得脸红眼肿;想着第一回杀人,血喷到他眼睛里。
他想着自己不值一提的十多年,还有这条一文不值的贱命。
“谢承€€,你是少年刽子手!”
“你杀了这么多人€€€€”
谢承€€哭着说:“我没有,我没有……”
他的眼睛被寒气冰得发胀,冷风掀起他嘴唇上开裂的皮。
伤口被磨得发疼发痒,就像蚂蚁啃食。血不知道又从哪里冒出来了,黏在他身上,很快都成了冰。
他在痛痒之中仍然对着天辩解:“是他们要杀我,不是我要杀他们……”
昭昭把谢承€€放在平坦的雪地上,它用热舌舔他的眼皮和嘴唇,焦急万分地呜咽。
谢承€€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昏昏沉沉的,完全陷入一大片混沌。
“昭昭……”他念着,“分明是……天理……昭昭。”
雪洒在他的身上,很快就要把他吃得干干净净。
【作者有话说】
“昭然”这个名字的灵感来自南宋岳飞的绝笔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第88章 二九 雪窥人(一)
正月初十傍晚,禁军占领了齐州城。
扎营之后,诸将开始清点军中损失。赵敛将手下伤亡的人数报了上去,他应当还有别的事要做的,不过他完全没有心思做了。他站在营帐门口焦急地望着北方。
他心里有不祥的预感,很想快点见到谢承€€。
雪越下越大了,渐渐看不清军营门口的路。赵敛在雪中徘徊,终于见神策左第一军的将士们回来了。他疾步绕着长队走了一圈,没看见谢承€€,就随便抓了个人来问:“你家军候呢?”
这小兵方才经历厮杀,满脸是血,神思恍惚,说话也口齿不清。他大约是在说:“军候带兵去追佟立德,找不到人了。”
“找不到人了?”赵敛急得揪住这小兵的衣襟,“找不到人你就回来了?你家将军丢了,你就回来了?”
“我……”小兵胆怯地看着他,“雪太大了……我也找不到……”
“阿敛!”周彦听见赵敛在同小兵争论,忙过来拉他,“让军使回去歇歇,你不要多问。”
“谢同虚没回来!”赵敛难以置信地再抓过来一个人问,“谢同虚呢?”
第二个人也说:“我看见谢军候去追佟三,一眨眼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