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好友 第111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柏中水的左眼下有一颗小痣。
烛光动摇,那颗痣时隐时现。
车夫听见声响,拽住马匹停了车轿。蕴真走在车侧,摘了帷帽,赶快掀开车帷,车轿中景象诡异€€€€
诸物以黯淡为底色,唯有郡王手中的银簪反着光。光影幽玄暧昧,衣香和血腥味纠缠在一起,血一滴一滴在车板上……阴影中似乎蛰伏着什么阴森可怖的东西。
郡王按住了柏大人,举起的手里拿着柏大人的银簪,尖利的簪子正悬在柏大人的喉结处。
郡王的脸上有血,似乎是柏大人的血。
柏大人颈侧的伤口大概是裂开了,殷红的血色一点一点漫上来,吞食着衣领上的白色。
蕴真有些害怕,悄悄吸了一口气,打破了僵局,说:“郡王,您醒了。”
荀靖之如梦初醒,收回了手,“嗯”了一声。他依旧攥着柏中水的银簪,他不知道这是柏中水的簪子,只记得这簪子很重要,和第五岐有关。
“郡王的身体可有不舒服么?”
“头晕。”
柏中水从车板上坐了起来。
荀靖之问柏中水:“柏大人怎么在车里,我……这是要去哪里?”
“郡王去赴宴,喝醉了,柏大人扶您上了车,我们要回府。”
荀靖之觉得脸上有些湿黏,伸手摸了一下,摸到了血。
他看向柏中水。
柏中水说:“郡王枕着我,马车震动了一下,郡王把我的伤口枕裂了,我叫了郡王一声,没想到把郡王叫醒了,郡王一把把我推到了车板上。”
“抱歉。”他看向柏中水,因为努力睁眼眉间微微皱了起来,他的神色有些奇怪,像是还没有完全清醒,但是他说话很清楚,口齿清晰地对柏中水说:“你怎么不叫我‘奉玄’了?”
柏中水说:“我怕郡王又推我,生我的气。”
“是……崔琬告诉你的,对不对?”荀靖之头脑昏沉,想事情想得很慢。
“是。崔大人说我要是能赢他十局棋,就告诉我郡王的道名。我断断续续陪他下了一百五十三局棋,终于了赢了他十局,他告诉我郡王的道名是‘奉玄’。”
“你……”
“嗯?”
荀靖之觉得头晕,眯了一下眼睛,道:“你……对我姨母也这么上心么?”
柏中水愣在了原地,表情中似乎出现了一道裂痕。
荀靖之说:“我头晕……我们去找崔琬,对,找崔琬。我问问他,为什么要下棋。他有坏心眼,他又该笑了。”
蕴真听荀靖之说了几句话,这才确定,她家郡王还没清醒,她劝道:“郡王,崔大人应该已经休息了。”
“那,去……去哪儿呢,啊,我要去找清正,日本国的清正,他住在德邻里,在房将军家西……不,东边。”荀靖之说着闭上了眼睛,靠着轿厢说了一句:“到了叫我。”
作者有话说:
①故人多狎水边鸥,傲王侯,红尘拂袖。长安棋局不胜愁,买孤舟,南寻烟岫。€€€€《桃花扇€€逮社》
②击石乃有火,不击元无烟。……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孟郊《劝学》
第151章 柏€€3
“吾友。”
荀靖之睡醒时,天色已经大亮了。他没有睡在床上,而是睡在了一张卧榻上,卧榻很低,几乎贴在地上。他枕着瓷枕想了一会儿,分不清想起的事情是现实还是梦境。
房间是陌生的房间,卧榻设在窗侧,帷帐环住了卧榻,靠窗那一的帘帷被挂了起来。窗外生着一棵山茶树,日光晴好,朱红色的山茶花开得繁盛,单瓣中的黄色花蕊几乎将花压弯。
卧榻上放着一朵山茶花,不知道是从枝上掉下来的,还是有人特意放的。荀靖之伸手摸到了山茶花,把花放在脸上,闭上眼睛嗅了一下花香。
故人多狎水边鸥,傲王侯,红尘拂袖……
他只能清晰地想起这几句唱词来。
他记得自己在曹霸家遇到了裴昙,裴昙来看望曹夫人。荀靖之问裴昙:如果他见了一个人,长得很像第五岐,可是他不承认,那怎么办?裴昙说:你说他欠你五文钱。
五文钱,有人拿一支银簪抵了五文钱。
他在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换过了衣服,他身上穿着的衣服是他自己的,衣服染上的衣香却不是他常用的香,他知道沾在衣服上的香名叫鬼头雪。有人帮他卸下发冠梳过了头发,他的头发铺散在床榻上,头皮很舒服,丝毫没有久束发髻的不适感。
他梦见第五岐给了他一支银簪,昨夜躺在他身侧。
如今他醒了,身侧空空如也。
屋中应当还有一个人在,在帷帐外。荀靖之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他很安静,荀靖之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帐外的人问:“郡王睡醒了吗?”
“嗯。”
“郡王醒了,您能记起多少事情?”
“不知道,很多事情,分不清是梦还是真的。”荀靖之坐了起来,一头青丝自肩上滑落。他坐起来时,感受到了宿醉带来的晕眩。
“郡王昨夜热情似火,我真是受宠若惊。”
榻下放着木屐,荀靖之穿上木屐,掀开了帷帐。
柏中水在帐外坐着,和他一样,只穿着中衣,不过他还披着一件外袍,坐在坐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
荀靖之看着柏中水,不舍得眨眼,他说:“我只记得我推了柏大人一把。”
柏中水说:“郡王不记得了?昨夜郡王要来清正家,清正不在,您不肯走。清正的童子为您准备了房间,请您休息。我请蕴真姑娘回了王府,让她派个小厮来,给您送些干净的衣物,顺便照顾您,白天再派人来接您。蕴真姑娘离开后,我照顾郡王进房间洗漱休息,好不容易把郡王哄到了床上,转身要走,郡王一把拽住了我的头发。我被郡王拽住了头发,只好陪郡王在床上躺着,没想到郡王非要看我的脸,然后捧着我的脸一直哭、一直哭,哭得我都心软了。我说:‘郡王,别哭了。’您忽然要扒我的衣服,我只好把衬袍脱了,可是您不满意,亲自扒下了我的中衣,我当时真是害怕极了。”
“还有呢?”
“郡王咬了我,手臂上、侧颈上……咬出了血印,咬着咬着,自己又哭了,拉住我的手不肯放手。我手臂上的伤口渗血,床褥上沾了血,所以我带郡王换了地方,在榻上睡了半夜。郡王,要是我是女儿身,您可是一定得娶我了。”
柏中水颈侧的伤口包扎过,纱带下隐隐露出一个咬痕。
荀靖之说:“你要是敢嫁,就算你不是女儿身,我也敢娶。”
他盯着柏中水,眼眶渐渐红了。
什么柏中水,如果他不能分清柏中水和第五岐,那他就是第五岐。
柏中水站了起来,轻轻叹了一声€€€€他站起来时,气质中褪去了懒散与轻佻,他变得不像柏中水了。他伸手将荀靖之抱进了怀里,一手放在他的颈后将他揽在自己的怀中,一手拍着他的背。
荀靖之小心翼翼枕在他的肩上,怕碰到他的伤口。柏中水肩上的衣服渐渐湿了。
“不哭啦,奉玄,眼睛该肿了。”柏中水换了语气,语气间再也没了之前的玩笑意味,嗓音显得更冷了几分€€€€佛子说话,声音向来是冷的,很少轻飘飘地说话。
奉玄。这一声熟悉的奉玄让荀靖之鼻尖酸涩。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像一个孩子那样委屈,或许只有在面对着他的好友时,他才允许自己这样坦诚地表露自己的情绪,他终于可以不再顾及任何形象,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他说:“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说……好久都没有消息……佛子啊……你去哪儿啦?”
他抬手擦去自己的眼泪。
柏中水把干净的帕子递给荀靖之,说:“不哭啦,奉玄,真的是我,我回来了。”
荀靖之摇了摇头,红着眼睛说:“我醒了发现身边没有人,我真怕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我梦见你回来了,我看过了你右臂上的齿痕,好友……我真怕自己又是在做梦。”
他怕自己又在做梦。
他梦见佛子在他失态的时候叫了他“奉玄”,他想,这太丢脸了,他想要逃跑,没想到一后退撞到了花架上,更狼狈了啊。木香花瓣纷纷坠落,好像一场香雪。
他在花下不停地呕吐。
怎么有人连眼下的痣都不藏起来,就来骗人呢?
怎么有人能和另一个人像到了头发丝呢?
柏中水骗他。
他早该知道,如果他分不清佛子和柏中水,那么柏中水就是佛子。
他好像梦见了韦衡,梦见韦衡说冬天海边没有鸥鸟。有的,沧阳冬天能看到海鸥。韦衡曾说苏日奥云草原有海鸥,他不信。
他希望能在苏日奥云草原找到师姐。
师姐不会再回来了,他害怕梦里的人物都化成白森森的骷髅。
一具骷髅叫他“郡王”。
郡王,谁是郡王?他不要这个称呼。
他所怀念的,是一个无人能够提起的名字。
柏中水说自己为了这个名字,和崔琬下了一百多局围棋。崔琬这次不能再笑眯眯的了吧,他赢了棋,可是他输了€€€€他认不出来柏中水就是佛子。
骗他。都在骗他。
他要去找清正,一把揪住清正的领子问一问他,在二月十六日夜里,他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他们都要骗他!
清正又不在家。他不希望佛子离开€€€€他不想再看到佛子从他身边走开。不走了吧……他明明抓住了佛子,他甚至尝到了佛子的血味,鬼是不会流血的,他知道佛子就在他身边,他终于抓住了他的好友。
他知道他的好友过得不好,他看到他的身上新添了很多伤口。
可是,当他在卧榻上醒过来,他的身侧又是空的了。
他怕一切只是一场现实中了无痕迹的梦境。
枕边的山茶花颜色暗红,有如血管中淌出的血液。他怕自己只是对着一朵山茶花,发了一场癔症。
柏中水说:“奉玄,不是做梦,我就在这儿。”他拉住荀靖之的手,就像多年之前那样拉他的手€€€€因为知道他常用左手,所以每次都拉起他的左手。
荀靖之怕自己的酒还没醒,他摇头说:“我不信,我不信了。”
柏中水说:“那怎么办呢,奉玄,”他静了静,说:“要不你给我下三书六礼吧,我嫁给你,那时你就信了。”
荀靖之眼里还带着泪,等出来一句“我嫁给你”,气得想笑,擦去了眼泪,说:“你怎么胡说八道。”
柏中水说:“吾友梦见的第五岐会开玩笑吗?不会的话,就是梦里的。真的第五岐有血有肉,会开玩笑,总是希望吾友能高兴一点。”
吾友……多久没人这样叫过荀靖之了,这是比“奉玄”还陌生的称呼。
“你……你怎么叫我?”
“奉玄,吾友。”
奉玄,吾友。一声“吾友”,携风裹雪而来,雪势几乎要将他冲倒。没有人叫他“吾友”,连梦里的佛子都不这样叫他。第五岐,真的就站在他对面。
他看着对面的人,说:“你再叫我一声‘奉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