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好友 第175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五岐兄是否还在雍州。
他在府衙后院中站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天河,不知不觉中辨认出了胃宿的星官。
胃为天仓。
江陵感到饥饿。胃宿有积尸、大陵……
胃宿,江陵饥饿。人相分食€€€€如果许朝再不来人,江陵真有一天会陷入人相分食的境地!
卢州出事之前,幽州出现旱灾,幽州自顾不暇,卢州没能得到幽州的支援,更加穷苦。荀靖之在卢州听说人们易子而食。过分的饥饿中,飘来肉香,那香味如同幻觉,让他觉得恶心。
有母亲为了乞求众人留下自己的孩子的性命,割下自己的胳膊,请众人煮汤。有孝子给自己将要饿死的老父老母,灌下人肉之汤。
荀靖之在听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惊恐得发抖,人不如全都变成狂尸……活人在互相分食。因为一场饥荒,他厌恶闻到肉的香气。后来因为冲雪和一众师叔、师姑的离去,他害怕见到血淋淋的肉。
他彻底不想再看到任何与生肉有关的东西。
然而,如今……江陵城内马上就要无粮可吃了。那时他该怎么办,割下自己的头开城献降吗?不开城,他难道要看着人们互相蚕食吗?
建业如何、秋浦如何……不知道€€€€他全都不知道!
江陵如胃宿的积尸星官,一颗孤星,独悬于大陵星官的几颗连星之外。
城外有传言说,并州爆发尸疫,关东又被尸群充满,许朝已经失去了雍州。第五岐死了。
荀靖之一个字都不肯信。一个字、都不肯信!
兵不厌诈,此乃诈术。
守卫夏口时,荀靖之知道自己只要能守住夏口,他的舅舅、建业就不会有危险;他知道即使他守不住夏口、即使荀元钧再丧心病狂,荀元钧也不可能在攻破夏口后屠城。可是守在江陵,在将近三个月后,他全然不知舅舅如何、建业如何了。此次战事,不是许朝内部的纷争。
一旦江陵城破,轻则遭遇劫火,重则……屠城。荀靖之尚在亳州时,多次收到雍州的军报,这群外族人多次在雍州坑杀县民。
舅舅如何、建业如何,想来局势不会太好,否则江陵不会被久久孤立,无法被并回许朝的舆图中。
江陵城内已经没有多少可以从城上投下的石头了,木头也少得可怜。
最后半个月……
最多只能再坚持半个月。
荀靖之有一把剑柄鎏金的剑,剑名叫杀生。这把剑最初是第五岐的剑,第五岐后来转修刀术,就将杀生送给了荀靖之。
荀靖之低头看了看杀生剑,将剑拿了起来。
剑身冰凉。
杀生剑足够锋利,如果必须献城,他最后会用这把剑自刎。
他想起被俘的安流。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①。吾弟安流。
江水风波不止,荀靖之摩挲剑身……
自刎?他现在不能死。
不。不能死。不必亲自看到长江,他已知道江上风波不止。他望了一眼头上的天空,满天的星斗灿烂如银€€€€
倬彼昊天。
倬彼昊天,宁不我矜!②
他将杀生剑紧紧攥在手里。所以不会有人,来救江陵了吗?!
作者有话说:
①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九歌€€湘君》
②倬彼昊天,宁不我矜!€€€€《大雅€€桑柔》
第228章 孤城2
何人夜吹笛
贞和五年的八月共有二十九天。八月二十九,夜中,城外有人吹笛,笛子只重复吹一支曲子,清吹了一夜。
月光洒地,如一层银霜。高平郡王一夜没有入睡。
守在城外的敌军有时会在夜间攻城,郡王一夜不睡的日子,往常也是有的。昨日城北瓮城城门失守,郡王今夜不睡,似乎也正常。然而,这次,赵弥察觉出了郡王的情绪压抑得不同寻常。
赵弥曾读过三四本书,识得一些文字,初读书时学《毛诗》,读什么“治世之音安以乐,亡国之音哀以思。”①
敌军在城外清吹笛子,其中大有哀音,凄厉时让人几乎有落泪的冲动。赵弥觉得那笛曲,在夜中听来格外不祥。
夜半时分,他看高平郡王神色不佳,问郡王可是担心城外的敌军在酝酿阴谋。
高平郡王说:“那曲子叫《大墙上蒿行》。”
《大墙上蒿行》,赵弥没听过这支曲子。他没听过,他家郡王却是听过的。卢州一个名叫高勒的副将,曾在他家郡王肩上划出了伤口。那时他家郡王还不是郡王,只叫“奉玄”,是个身无挂碍的年少修士。
鲜血淋漓。高勒的主人韦衡肩上也有一道伤口,深可见骨,那是第五岐划出的。雪寒刺骨,梅荣断折。郎中在给奉玄扎伤口时,第五岐吹了这支曲子€€€€
阳春无不长成。
草木群类,随大风起。
零落若何翩翩。
阳春无不长成€€€€曲词起得阔大高昂,以“生”作始,然而立刻随大风零落。
城外何人……吹彻此曲。
赵弥不曾听过曲子,不知道曲词究竟是什么,不受其累,对高平郡王说:“郡王,您会弹琵琶,不如弹奏一首激昂的琵琶曲,把这笛子盖了过去,也让众人醒一醒神。这笛子声听久了,怪让人烦恼的。”
高平郡王说:“二月之后,我不曾再碰过琵琶弦,怕是手生了。”
二月康贤太子过世,许朝国境内禁止奏乐取乐。赵弥在心里叹了一声,掩饰住了不忍的情绪。
他说:“郡王,我为您找琵琶来。您弹一弹,手就不生了。您要振作起来。我听说百计之中,攻心为上€€€€郡王,您如果知道这笛曲是什么,正说明这笛曲是冲您来的。您看我,什么都不晓得,就不想那么多了。您若是因为这笛子声不痛快,岂不是正好中了他们的计了!”
高平郡王听完,不易察觉地轻叹了一声,对赵弥微微笑了一下,说:“校尉说得有理。劳烦你为我找琵琶来。”
赵弥立刻寻找琵琶去了。
江陵郡是一个大郡,郡内不乏乐师歌人。赵弥为自家郡王找来了一把嵌了玳瑁板的直颈琵琶。
夜深已深,高平郡王没有继续待在府邸里,而是去了内城墙上的角楼上,和三四个守夜的将领在角楼中等着赵弥。城外的笛声依旧在响。角楼之上,一灯如豆,郡王和众人坐在座中,因灯烛不亮,一身的颜色变得黯淡,远看如尚未上色的木雕泥塑。
案上放了瓷盏,城内缺少粮食,众人的盏中只有清水€€€€长夜无酒,竟连好茶都没有了。赵弥奉上琵琶,高平郡王在晦暗不明的灯下接过琵琶,抚摸过琵琶身后,敲了敲琵琶板听木头的音色,然后问赵弥想听什么曲子。
笛曲在角楼上依稀可闻。
赵弥扼腕说:“郡王,要有杀气的!一弹众人皆惊,让城下的人知道,我城内满是斗志。”
高平郡王点了一下头,问座中有谁能击节。守卫建业石头城的曹霸将军的表弟名叫平藏用,是一位参军,此刻正在座中,自言可以击节。
高平郡王抱住琵琶,摸了摸琵琶弦……郡王似乎真的已经有很久没碰过琵琶弦了。这次郡王没拿琵琶拨子,手指碰到丝弦,尚未拨弦,大概是已感到自己手指的灵活似乎不复从前,不肯轻易弹出声响。
赵弥屏息看向高平郡王,众人也都看着他,凝神之时,似乎不再能听到城外的笛声。
寂静。
可以听见城楼上披甲士兵的走动声。
荀靖之弹出食指€€€€
“当€€€€!”
一声琵琶响,带有金石质感。琵琶身震动,连空气似乎都被这一声琵琶响所震动€€€€赵弥似乎能看到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在这一声里激荡开了。
弹。挑。扫弦。
急急摇指。
高平郡王连续试了几个指法。
角楼之上又静了下来。拿着武器的士兵在城墙上行走,靴子和铁甲发出声音。
“当!当!当!”琵琶声破空而起€€€€荀靖之摇弦起弹,三次弹弦力含千钧,让赵弥心头一震。
是《催马》大曲!
参军平藏用以箸击节。
灯烛随着琵琶声跳动。
拂、双弹、双挑。
高平郡王轮指扫弦,琵琶声如马蹄杂沓。“铮”一声€€€€剑气作响,平藏用趁荀靖之扫弦时拔出了宝剑。平藏用要借剑身的冷铁击节,扫弦已停,平藏用用力弹铗€€€€
“叮!”
在冷铁“叮”的一声的余震里,琵琶声又急急续上。琵琶弦摭而后分,高平郡王摇指,琵琶声低急,调子忽然转高,平藏用击节€€€€“铮!”一声铿锵金声,与琵琶声相和,直令人五内震荡。
《催马》大曲弦急音高,一缓之后,节奏更加紧凑。赵弥坐在座中,双手几次捏紧,情绪随着大曲起伏,心内一时无暇他顾。
那笛声早已被众人忘了。
“当当当当当!”
一曲《催马》弹至一半,赵弥似乎已经忘了眼前的烛火黯淡,诸种颜色无关紧要,他只看见了眼前有光,神魂在蜡烛的火光与琵琶声中震荡。
“当当当当!”
“当啷!”
“啷”一声后,琵琶弦忽然崩断。“啷”声一响,赵弥的心脏一紧,等着琵琶声再起,随后发现……是琵琶弦断开了。
琵琶弦……断了?
赵弥惊愕地看向他的郡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弦断,并非吉兆。角楼中一时安静得吓人,那笛声又隐隐约约飘了进来。
就在此时,赵弥没想到座中的副将孔籍拍案而起,孔籍咬牙切齿喊道:“郡王莫弹!!我今已立马祁连山下,生擒虚连提!”*
孔籍两句话,将慷慨激昂的情绪又接了回去。
参军平藏用弹了一下剑铗,剑铗收声之后,笑道:“孔将军请坐!”
高平郡王也笑了笑。
赵弥离座,单膝跪地向高平郡王请罪。
平藏用说:“赵大人这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