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好友 第190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赵弥说:“这都是江表门阀的错!是他们贪心,是他们有野心!郡王,您……”
“江表门阀……”荀靖之打断了赵弥的话,问赵弥:“你以前见过周紫麟吗?”
“见过,郡王忘了么?我在通觉寺遇见过他,差点和他打起来。他……他不是好东西。”
“你猜猜,他是在这座要烧塌了大殿里,还是在别处。”
“郡王,刚才曹将军派人来传话了:周紫麟活着,在监牢里,曹将军将他拿住了,等你提审。”
“是吗。”荀靖之强撑着力气,站了起来。周紫麟还活着。他走到卢雅身边,帮卢雅合上了双目。
诸卢……庐江卢家。卢仲容是泽晋的丈夫,卢仲容也会去死么?
还是因为他是泽晋的丈夫,所以不必去死呢?
他从赵弥怀里接过了婴儿,赵弥没有骗他,它已被烧成了可怖的样子。他不知道怎样抱住一个婴儿,因此只是拿了它一会儿,就将它又递给了赵弥。
荀靖之说:“让人找一具好棺材吧,把我的表弟放进去。不,再找一找,找找看大殿里有没有其他婴儿……或婴儿的尸体。”
荀靖之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那滩血,权势在血中谋求。
荀靖之想到了这句话,权势在血中谋求……他忽然想起来,母亲曾对他说:“权力是血中的毒药”。这两句话何其相似。母亲那样说不管用,他太年少,不明白母亲究竟在说什么,而除非他亲自经历一遭,他怎么会知道权力与血离得如此之近……
这就是家族。他出自云平荀氏。如果今天赢的是诸卢一方,即使他从弓下救过卢雅,难道他们就会留下他的命吗?
战争之中,只有敌我,敌我之间成王败寇。不能再有其他情绪。
荀靖之转身离开了主殿附近的火场,打算去见一见周紫麟。
周紫麟又是敌是友呢?
荀靖之已经看惯了死亡,庄子丧妻,庄子鼓盆而歌,他无法鼓盆而歌,但他早已不像得知韦衡去世时那样在意死亡了。人不过是寄居世间,死去是重归大块之中、再返自然本性。不是大事。
荀靖之连自己的死都不太在意了,众人如果有缘,转生之后也能再次相见。赵弥其实不必担心他会过分忧伤。舅舅的儿子死了,荀靖之只感到了悲哀,并不感到痛苦,并且他诡异地感到了一丝解脱……他想起了自己的表哥永隆,永隆因为太孙的身份,死在了他的手中。
舅舅的儿子活着,或许,也不过成为另一个永隆罢了。
不知道是哪一天,或许就是在荀靖之以为第五岐去世了的那一天,关于死这件事,他就想开了。
生死自然。荀靖之不但想开了,也想退开了……退开权势火场之中。道法自然,他怀念堂庭山的清静岁月。
周紫麟呢,他会想退开么?如果他想退一步,荀靖之会帮他。
但荀靖之觉得,按周紫麟强势的性格,他大概是不愿意后退的。
荀靖之忽然很想念第五岐,他想知道他的五岐兄如今又是如何想的。五岐兄已经为走到今天这一步,沾上了无数的血迹,如果他想退开,五岐兄可以放下么……
荀靖之上了马,问了周紫麟被关押在哪里,打算离开。赵弥欲言又止,荀靖之问他是不是有事,赵弥请荀靖之去换一身衣服€€€€荀靖之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沾了炭灰。
今夜一夜,周家、卢家众人过世,荀靖之避开红色的衣服,换了一件黑绸面白里的圆领袍,去见周紫麟。
曹霸有意羞辱周紫麟,将他圈禁在了一处豢养牲畜的马房中,让士兵看着他。周紫麟在被曹霸抓住之前,已做了阶下囚,一直被自己的外祖父关在牢狱之中,他的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脸上生出了胡须€€€€周紫麟的形容难免有些狼狈,但是他微微扬着下巴坐在干草丛里,依旧有着一身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傲慢。
荀靖之来了,周紫麟并不起身。
荀靖之叫了周紫麟一声,“周紫麟。”
“高平郡王。”
赵弥呵斥周紫麟:“知道郡王来了,怎么不行礼?!”
荀靖之止住了赵弥的呵斥。
周紫麟说:“我是罪人,反正不过都是要死的,何必再在意礼数。高平郡王比我尊重,但是也请让一让我这个死人吧。你怎么想起来见我了,来看我的笑话么。”
荀靖之将马鞭递给了赵弥,站在周紫麟对面的草堆处,说:“是崔琬托我来的。”
周紫麟问:“哦?为什么?”
“你把兵符给了他。”
“不曾。”
“你……”
“我不曾给他什么东西。”
“我是受崔琬之托来帮你的,他去建业帮你求人了,你何必要这样呢。你不领他的情。”
周紫麟说:“我领他的情?他并不欠我什么,我如何领呢。况且,我不用细想也知道,崔琬找人,是找人救他自己去了,救他、救他崔家。他救我……是他让你来秋浦的吧,他是以我做借口,要你救他家呢€€€€你难道想不明白么。”
荀靖之没有说话,崔琬的确求了荀靖之来秋浦。荀靖之给自己的姨母写了表文,请求亲自诛杀门阀,长公主允许了他的请求。崔琬想让荀靖之救自己的祖父是真,但是他不愿意见周紫麟送死也是真的。
周紫麟见荀靖之不说话,冷笑了一声,问荀靖之:“你说你要帮我。崔琬不欠我什么,你又为什么要帮我?我什么都没有做。如果我做了什么,那也是因为我该做。我不是为了今天能有人来救我,所以才做的。”
周紫麟果然还是那样傲慢无礼,并不因为失势就变得懦弱卑劣或低声下气起来。荀靖之对周紫麟说:“毗陵周家身份特殊,周紫麟,你如果不好好和我说话,我没有办法救你。你知道何谓大义,有忠国之心,所以我来见你。”
“国……什么是国呢,郡王,你以为世间有国么,不,世间唯有权力的倾轧,偶尔有人生出一些志气,那志气让人误以为世间有国。我是一个有着宏愿的男儿,我曾在暗中想过,长安究竟是何等模样,可长安终究与我这个南方人无关。我已是斗败之人,我出自毗陵周家,不曾亲近宗室,你难道会放心重用我么?你会,你的姨母会么。呵呵……仕途无望,可我绝不甘心当一个普通人。”
荀靖之对周紫麟说:“原来我曾经以为,世间只有一片残忍的碾痕,可你说的对,世间有志气在。你以为那志气是微不足道的东西,可是那志气和责任,其实就是国了€€€€泱泱大国,以志气为骨、以权力为血肉,以百姓为肌肤,肌肤之下,其实遍布裂痕。国无志气、人无责任,则大国不得为大国。上天无私情,并非无情,国之义士,我不忍见其死。”
“可我只求一死,你不了解我。”
“是,我不了解你。周紫麟,你想功成名就,可怎么会有不忍受屈辱与痛苦,就功成名就的人呢。坐封王侯、立至公卿,除了我家子弟,这世上不能再有这样的人。你很傲气,但你不愿意忍受,你如果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你活下去,没准就还会有机会。不要让死埋没了你。”
“不,我不希望自己再活下去,我不希望日后天下有周紫麟卖父求荣之讥。我不能做你许朝的重臣,我也绝不愿意苟活,至少让我做周家的儿郎、做我父亲的孝子。郡王,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与江表门阀同生同死、追随父亲,这就是我作为周家子弟的骨气。”
“如果我说你可以像你弟弟一样呢。你必须要做官么?为何不……”
周紫麟打断了荀靖之,“你是想侮辱我,所以才这么说的么。”他冷淡地瞥了荀靖之一眼,道:“我可做不了我弟弟,他是个没出息的人。我周紫麟怎么可能种田了此余生€€€€如果我能有所作为,我将做朝廷肱骨之臣,奈何江表门阀不是良主……各为其族,我生错了队伍。如果我这一生,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那么苟活无益,我周紫麟不愿意再活下去。”
“苟活……你觉得你弟弟那样,是苟活么?”
“是。”
“退隐的人都是苟活?”
“在我眼里,都是。你可以以为做隐士是对的,可我不能这样以为。我和你不一样,你有佛心道骨,但我绝不向佛道求一句解脱。我周紫麟,只做入世的儒士。什么神佛、什么隐逸、什么烟云供养,我统统不稀罕、统统斥为异端。”
周紫麟顿了一下,他大概是想到了周鸾,语气缓了下来,对荀靖之说:“郡王,我称你一声郡王,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君子,如果你想帮我,我唯一向你所求的,是求你帮我照顾好我弟弟,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想种地。让他继续当个农夫吧。他爱种葫芦,我嫌弃他,但是以后他不妨挑个好看的葫芦,装上好酒,去为我酹坟,那我托梦给他的时候,绝对不再骂他了。”
荀靖之看着周紫麟,静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看着所有人,都觉得他们面目模糊。
佛道、儒法,出世、入世。滚滚热红尘里,有一点冰凉,那冰冻得有十尺之深。周紫麟落在热红尘中,权势如火焰一般滚烫,也如火焰一般无情,他不曾生过退心、绝不要一条后路,万丈宦海,如果他不能让海分开、在其中行出自己的路,那就甘愿葬身海里。
周紫麟不讨人喜欢,但荀靖之希望世间能多一些周紫麟。周紫麟或许也算以身殉道的痴人€€€€只是他的道和荀靖之的不同。他是真入世的人。
周紫麟选择舍生取义,荀靖之觉得惋惜,但是他尊重周紫麟的选择。道虽不同,但他尊重周紫麟的坚定愿心。
麟之趾,振振公子。
于嗟麟兮。*
于嗟麟兮。他对周紫麟说:“好,我会照顾你弟弟。你想怎么离开?你不肯说自己做了什么,如果你被押到建业,不会死得体面。”
周紫麟面色不变,说:“听闻杀生剑很快。”
“快的是袍休罗兰剑招,我不会使这个剑招。”
周紫麟道:“既然如此,斩首尸首分离,不雅观。请郡王赐我金屑酒。”他的面色一直未曾变过,傲然横眉,他要一杯可以让人死亡的酒,但他说出来,似乎只是让荀靖之给他一杯普通的酒。
荀靖之说:“周紫麟,你是一位义士。”
“不,我是江表门阀子弟。”
荀靖之没有再说话。周紫麟是一位义士€€€€可惜的是,他是江表门阀子弟。他是敌人。
荀靖之让士兵们暂时放了周紫麟,周紫麟沐浴后,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去见自己的外祖父、父亲等等亲人的尸体。
荀靖之和曹霸在秋浦逗留了半个月,收拾秋浦的残局。
动身回建业之前,荀靖之陪周紫麟在秋浦喝了一杯酒,这是他唯一一次和周紫麟喝酒。他喝的是剑南烧春,酒性很烈,周紫麟喝的也是剑南烧春,他喝的酒里加了金屑。
一场大火,一杯烈酒。
贞和五年,秋浦的初冬就在一杯酒里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周南€€麟之趾》
第240章 蝉蜕2
君与臣
庸夫耽世光,俗士重虚名。
三空既难了,八风恒易倾。
伊余久齐物,本自一枯荣。
弱龄爱箕颍,由来重伯成。
执圭守藩国……①
执圭守藩国。使持节、荆州刺史、镇西大将军、高平郡王。贞和五年十月末,荀靖之动身回了建业。
荀靖之这次回来,有军功在身,遗留在秋浦的国玺全部被他带回了建业。荀靖之很快就不会再做高平郡王了,他将成为一位亲王。
炙手可热。
建业的大小官员等候在高平郡王府之外,希望见一见荀靖之。江表门阀大势已去,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权势要往建业西北角的水目山下流淌。
蕴真在高平郡王府中一一清点拜帖,给荀靖之写了信。荀靖之看着信纸上的那些人名,只觉得疲惫。
非为乐肥遁,特是厌逢迎。
他不想在建业接见一众他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外人,因此在回建业后给长公主殿下写信,说自己身上血腥气太重,请姨母允许自己沐浴静心休整两天。长公主殿下让他不必急着上朝,赐他休沐七日,又赐他香汤浴以示亲厚。
荀靖之回建业后,只回自己的府邸住了一晚,然后就去延巳里的第五岐家住着去了。
他不愿意见到任何外人。
今年的秋意很长,建业的树叶红了很久,颜色艳丽如火。荀靖之不想看见那些红色或金色的叶子€€€€他不想回忆起火焰。第五岐家里恰好有一处只种了芭蕉的院落,他就住在那处种了芭蕉的院子里。
他安安静静地在第五岐家住了两天。
第五岐过几天才会回建业。
先帝孝宗的梓宫停放在建业宫城中的观德殿内,荀靖之自住到第五岐的宅邸后,第一次出门,是去建业宫城。他换了丧服,入宫拜见了自己的舅母皇后殿下,然后去观德殿看望了舅舅的梓宫。
他与舅舅,已经一年未见了。去年秋天,建业一别,竟然就是此生相见的最后一面了。
舅舅成为了大许孝宗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