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好友 第70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他无法再隐藏自己的情绪,哽咽着发出痛苦的哭声。
他这一生,长到十八岁,活到今天晚上,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如果他七岁那年就死了,是不是也就不会再有烦恼。
他该在何处遇见他的好友?
佛子,宣德城外不见,人生又能何处相见。
奉玄这一声“好友”,隐含抽筋断骨之痛。佛子在黑暗中流泪满面,他只是紧紧抱着奉玄、紧紧抱着奉玄,好像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中。
他恨自己打不过韦衡,恨自己来得晚了一步。
在满地枯骨中,他只能紧紧抱着奉玄、这样安慰他的奉玄。
第105章 生灭2
“好友,借你的剑一用。”
佛子在十二月二十三日达到了龙门所,一直没能进入城内。
他见不到韦衡,也找不到奉玄。
他不知道奉玄去了哪儿,所以他觉得自己应该想办法进城,见韦衡一面。
齐连淮营中的中郎将王坦是佛子父亲的朋友,军队整兵时,他骑在马上,高出人群一大截€€€€佛子一眼就看见了他,于是去找了他,暂时留在了军营里。王坦将佛子带在身边,对齐连淮说佛子是自己的侄子王冰之,让齐连淮给自己的侄子一个立功的机会,如果有机会的话带他入城攒一个军功。
齐连淮乐于给自己的手下一个人情,只说:“王中郎,入城很危险呐。”
王坦说:“功名需向险中求,当兵的人不怕危险,只怕不够危险。”
齐连淮问:“人要是出了事,你怪不怪我?”
王坦答:“大人是武家子弟,怎么问出这种话,男儿战死沙场,理所应该。我不怪。”
齐连淮于是特意记下了要带王坦的侄子入城。
韦衡死了,高勒送来了韦衡的头。齐连淮在营帐里侮辱韦衡的头颅,王坦看不过去,呸了他一口转身走了。
齐连淮还有用得着王坦的地方,他擦了脸上的唾沫星子,让人点兵时把王坦那侄子王冰之叫上,让王冰之就跟着自己的亲兵和自己一起去龙门所城内,这也没什么危险,还好立功€€€€他想借此给王坦一个台阶下。人说唾面自干,小不忍则乱大谋,他齐连淮不是忍不了事情的人,他想等到靠着王坦收复了龙门所,利用完了王坦,到那时再一脚把他踹了,踹到犄角旮旯里、狠狠踩他一脚,再不起用。
没想到他没机会踹了王坦再踩上王坦一脚了。
他把佛子带在自己的亲兵里,带亲兵去接收雪练军,被佛子从身后一剑割断了脖子。
齐连淮命丧黄泉。
佛子其实没想过要对齐连淮动手,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在今天下午隐隐听说韦衡死了,有人把韦衡的头送了过来。晚上,齐连淮点兵,佛子看见奉玄跟在齐连淮身侧,十分震惊。
齐连淮下令:晚上接收了雪练军,在夜里就把他们全都杀了。
奉玄抱着韦衡的头,佛子以为奉玄真的恨极了韦衡。
没想到奉玄鼓动雪练军杀了齐连淮,带着韦衡的头跑了!
齐连淮气急败坏,反应过来后让亲兵去追韦衡的头,又找亲兵要了一把弓,瞄着策马逃跑的奉玄就要拉弓。雪练军造反,齐连淮骑在马上被人推挤,持弓不稳€€€€佛子那时正骑马护在齐连淮斜后方,出手如电,趁乱杀了齐连淮,装作追逐奉玄的亲兵骑马狂奔了出去。
齐连淮在龙门所无所作为。齐连淮死了,王坦会接管他的军队,这就当他送给王坦的大礼了。
他骑在马上追逐奉玄,不敢叫奉玄的名字。他听见齐连淮叫奉玄“八郎”,他怕自己对着奉玄喊出“奉玄”这个名字,让其他士兵听到,泄漏了奉玄的身份。
奉玄的身影消失在了莽莽荒林之中。
佛子追进林子,四顾无人,他在某个片刻忽然出现了一种错觉,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其实根本没有齐连淮、没有韦衡的头,也没有奉玄。
一切都如镜中之月、水中之花,一切只是梦里的空相€€€€他害怕自己在下一刻就会茫然醒来,发现这是韦衡给他的第十五天,发现其实奉玄还在被韦衡挟制,而他没有杀死韦德音。
奉玄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月光冰凉,落在他身上,佛子有一瞬间以为那是一个鬼影,并不是奉玄本人。
他想碰一碰这个出现在他眼前的形象,如果他碰到了……这个影子是不是就会消散?然后他就该醒了。
佛子还没碰到奉玄,就从地上掉了下去。他摔在洞底,骨头像是要散架一般疼得厉害,然而他在这种疼痛中忽然感受到了狂喜,这疼让他知道一切不是一场梦。
他感受到了奉玄的呼吸,这是一具有血有肉的身体,并非一个梦影。
他找到了奉玄,实实在在找到了奉玄。
奉玄在他怀中痛哭。
他抱着奉玄,脸颊贴着奉玄的头发。他感受到奉玄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服,温热的泪水沾在他的颈侧,然后一点一点变凉。奉玄因哭泣而不住地颤抖,他将奉玄抱在怀中,轻轻捏了几下奉玄的后颈,以此安抚他唯一的好友。
奉玄哭够了,不再哭了,佛子适时松开了抱着奉玄的手。
奉玄带着鼻音叫佛子:“五岐兄。”
“嗯。”佛子答应了一声。
奉玄说:“五岐兄。”
“我是真的。”
奉玄说:“我不哭了。不好意思,把你的衣服哭湿了。”
佛子摸了一下奉玄的脸,捧着奉玄的脸用手擦掉了他脸上剩下的泪水,他在奉玄的脸上摸到了凹凸不平的痕迹,说:“奉玄,我不怕你哭,只怕你什么都藏在心里。你痛哭一场,我稍稍安心。我穿着甲衣,你脸上该有印子了。”
奉玄在他手中低了一下头,说:“反正也看不见……不,你带火了吗?”
“没有。”佛子回答完,忽然想起来王坦给他甲衣的时候还给了他一个小荷包,他说:“我带了一个军用小包,包里有小刀,可能还有打火石。”
奉玄说:“真像一场梦。”他问佛子:“好友,你什么时候来的这里?”
穿着甲衣行动不够灵便,佛子脱下甲衣,露出一身黑袍。他找到小荷包,在荷包里摸出了一块丝绢,其中包着两块不大的石头。他回答说:“前天我到了龙门所。第十四天、第十五天我都没有收到你的信,我知道卢州一定出现变故了,立刻赶来了卢州。我在齐连淮的军营里。”
奉玄“嗯”了一声,因为哭了太久,胸腔中微微有一些抽搐。
佛子惦记着奉玄身上的伤,问奉玄:“奉玄,你肩上的伤怎么样了?”
奉玄说:“伤口已经愈合了。我在……一个佛院休养了很多天。”
韦衡将他留在了遍照院,逼着他吃饭、养伤。
一丝火光闪了一下。
火石爆发出火花,丝绢瞬间被点燃。佛子撕下一块衣服,点燃了衣服。洞里亮了起来。
奉玄借着微弱的亮光看清了这个洞的轮廓:这不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地下空洞,洞中四壁很明显是由人力夯过的土墙。
地上散落着被掀开的棺材板和腐朽的木屑。
奉玄看清洞中的景象后,震惊得后退了一步。
几十具绾着乌黑色头发的骷髅被扔在地上,骷髅身上的衣服已经朽烂,露着森森白骨。
暗淡的火光照在惨白的尸骨上,无数棺木在光亮照不到的黑暗中沉默,暗示着死亡的陈腐气息。
佛子捡了几块破烂的旧布加到火焰上,火光摇曳,隐约照出了墙上的图案。奉玄回头看墙,正看到一双眼白死白的眼睛€€€€墙上画着壁画,壁画已经褪色,色彩模糊……壁画上画的应该是仙宫里的仙娥,仙云缭绕,仙娥舞动,一个仙娥似乎正在凝视奉玄,面目在跳动的火光中显得鬼气森森。
奉玄微微走开一步,离墙壁远了一些。
他说:“这里是……”
佛子说:“这是一个墓室的偏室。”
“墓室?”奉玄看向佛子。
佛子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下也显得鬼气森森。
奉玄的眼睛哭肿了,眼里带着水光。佛子看见奉玄的脸,只觉得心疼。
“可能是前朝的王公之墓。”他说:“我送我父亲入葬,见过墓室的样子,我父亲是县公,按照爵位,下葬时墓中可以有一间主墓室、两间侧墓室,墓室€€可以用雕花青砖。这墓室里有壁画,墓主人身份不低,然而墓中有几十人殉葬……本朝禁止人殉,他不是本朝的官员或宗亲贵族。”
奉玄抬头向上看,火焰不是很明亮,他只能看见墓室的顶上砌了砖。“我们掉下来的洞是……是因为这墓要塌了?”
“可能不是。这里有一个男子,出现得很突兀……看衣服的料子,他是男子,身份不高,穿的是麻衣。”佛子瞥了一眼被奉玄踩过一脚的骷髅,他蹲下身子,仔细查看这具骨架,用手拂过尘土,从土里抠出了一支黑色的扭花短钗。
佛子道:“应该不会塌。我猜这墓被人盗过了,洞是盗墓的人打的。如果不出意外,这骷髅原本是一个盗墓的人,因分赃不均被杀了。”
奉玄看见佛子手里拿了一支钗子,扭花钗是女子用的钗子,问:“这是……女子的发钗?”
佛子说:“是。是银的,时间久了,颜色黑了。”
这是盗墓的人从墓室里的女子头上拔下来的赃物。
奉玄借着摇动的火光看向前面一地尸骨。几十具骷髅绾着发髻,被人从棺材里拖了出来,扔在地上。
这个墓室并不大,可是挨挨挤挤堆满了棺材。
空气中飘动着一种浑浊腐朽的香气。
满地骷髅皆有一头黑发,应当都是年轻女子……想必她们当年都曾精心梳妆过,然后为这墓的墓主人殉葬了,永远被封在了地下。棺木已经腐朽,棺木中的尸体停在地底多年,肉身被蛆虫啃噬分食。
肌肤消解,红颜已逝。骨头上和棺木上留下了当年的脂粉香气,那香气一年一年散在墓室中的浑浊空气里。
香消玉殒,不过如此。奉玄觉得背后发凉,这墓室里至少有二十具尸体,只为了满足一个人的欲念、证明一个人的权势,二十多个女子被迫殉葬,从活生生的人化成了森森白骨。
奉玄说:“棺材都被打开了。”
佛子说:“盗墓的人要拿走首饰。”
一地骷髅,头上都绾着乌黑的头发,头发上没有丝毫装饰。
奉玄对佛子说:“好友,借你的剑一用。”
佛子将杀生剑拔出,递给奉玄。
奉玄走向近处的一口棺材,默念一遍往生咒,劈下了几块棺材板。木材被放在地底多年,脆得一碰就散开了,奉玄捡起劈下了的棺材板,扔进火里,然后削了两截木棍,点燃一截之后递给了佛子。
奉玄的剑和匣子都掉下来了,不知道掉在了哪里,可能掉进了某个开着的棺材里。奉玄得找回自己的剑和……装着韦衡的头的匣子。
奉玄拿着火把,想要去找自己的剑。
佛子忽然觉得前面有东西动了一下。他定神再看,看见一只灰白色的手出现在了火光即将消失的黑暗处,那只手藏在一具棺材后面,似乎正要有什么动作。
佛子汗毛倒竖,一把将奉玄拽到了身后。
第106章 生灭3
扑棱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