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好友 第98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荀靖之听见了乐声,在乐声中唯独没听见笛声。
陛下精通笛艺,可是陛下已经有很多年不曾吹笛了。
早有人通报高平郡王走过来了,殿中的歌舞暂时停了,宫监请荀靖之进殿。
荀靖之向陛下问安。
陛下看见外甥来了,挥了一下手,让歌人和舞人退下去了。
陛下对荀靖之说:“八郎,来,咱们舅甥聊聊天,一起吃一顿饭。你身体好了吗?”
荀靖之说:“谢谢舅舅关心,我的身体好多了,我骑马来的,我已经能骑马了。”
“好,那就好。”
殿外的天色微微转暗,殿中的宫人问陛下要不要点灯。
陛下说:“不点了。”
荀靖之问舅舅:“舅舅怎么不点灯?”
陛下站了起来,带着荀靖之往窗边走,道:“重云殿高,我们在殿里等着,一会儿就能看见华林园里有灯亮了,会有几队宫人提着灯笼走过去,往外看就能看见一串小亮点儿。”
荀靖之往窗外看,看见天色变成了暗蓝色,只有西边的天边亮着一抹金色。黑色的树影矗立在园中。
荀靖之察觉到陛下今天有些落寞。
陛下说:“八郎,你不找你的朋友了吧。”
“舅舅,我……没办法找一个死人。”
陛下负手立在窗前,“第五家不该有那样的结局,满门忠烈……天道有时真是不公允啊。你杀了那个人,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我听说他和你好友失踪的事情有关。他死了,你还恨吗?”
“舅舅,我不知道恨谁。”
陛下看了自己的外甥一眼,温和地笑了一下,问:“为什么?”
“舅舅……我不知道恨谁,我恨‘人们’,‘人们’到底是谁,我不知道。一支乱军带走了我的好友,他们是‘人们’,一群人,无法追究到一个个人。‘人们’和‘空无一人’有时候是一个意思,没有一个具体的人会为那件事负责……我该恨谁,恨一支空有其名、早已无人的军队么。舅舅,我的恨空无一物,杀死其中一两个人后……我只是察觉到了向‘人们’复仇,是一场徒劳。”
“徒劳。”陛下抬头看天,说:“八郎,有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做什么,都是徒劳。明夷三年,就是在这一天,你的弟弟、我的儿子……病重,是水痘,过几天他就离开了人世,他还很小。那么多年前的今天,我觉得疲惫极了,你舅母在屋中抱着你奄奄一息的表弟,你被围困在夏口,我真害怕又会有亲人会离开我。我迷失在这深宫里,在宫里走啊走啊,不敢停,那天我走到了华林园,觉得静悄悄的。我问和我一起走过来的宫监,怎么园里不点灯呢,我遇到了一个宫人,在树底下哭,她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但是她觉得害怕,她感受到了这宫中的可怖气氛。我在宫里走路,觉得一切都像梦一样,这不是好梦。”
陛下问荀靖之:“八郎,你会想的你的朋友……你想起过你的二舅么?”
华林园中出现了打着灯笼去点灯的宫人,从重云殿向下看,一点一点亮光像是流萤之光,渐渐在漆黑的园中扩散开。
二舅……哀太子。荀靖之不说话。
陛下说:“你恨他,是不是?我亦恨他,”他说着偏了一下头,眼眶微微泛红,“可是他是我哥哥呀!”
“舅舅……”
“唉,八郎,那天我看着黑漆漆的华林园,想起我和哥哥在太极宫中奔跑。我小时候,天色黑暗,但是不沉重,我们跑得那么尽兴、那么尽兴……我小时候,一切都那么好。父亲考我们为君之道,我心想我一辈子也不当皇帝,我不用学……姐姐背:君不与臣争功而治道通矣①,我瞎想,心想君不和臣争功,那荔枝道怎么就修好了呢,这有什么关系吗?父亲要我释义,我不会,父亲听了我的解释,罚我抄书。你二舅帮我抄书。我们抄完了书,在太极宫中玩儿啊、跑啊。”
陛下对荀靖之说:“八郎,我想了很久,我想告诉你,不要那么恨你二舅。如果那时在位的不是他,情况可能不会更好,而是更差。姐姐去世……是我太懦弱。你母亲去世前几天,和我说近来觉得疲惫,我去见了你母亲,见她唇色发紫,可我没有多想,我后来才发现那是心疾发作前的警示,唇色发紫,是心血不足的征兆。随后你母亲去世,我就在长安,第五内相说自己有诏书,求我去叫你姨母回京,我不敢。我的懦弱害死了很多人。我可以肯定地说,你母亲的去世和你二舅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恨你二舅,其实也该恨我,我的无所作为是在助纣为虐,我亦是始作俑者。”
宫变前后,第五内相……找过当年的齐王。齐王无所作为。
陛下陷入了阴影中,说:“八郎,我常常后悔,明夷三年,我再次后悔,我坐在华林园的阴影里……我想是不是当年我有胆量一些,一切都会不一样,父亲不会失权、哥哥还活着,我不会是左支右绌的皇帝。”他说:“直到明夷三年,直到那天夜里,我才发现,很可笑,我还在想着逃避。我希望姐姐还在、哥哥还在、父亲还在,重担不要落在我身上。”
陛下抬头看向自己的外甥,说:“八郎,我是一个无能的人,我的无能让你吃了苦头。你不该挨一顿罚,不该受周家的气€€€€连一个幕府中的谘议都敢抽门阀子弟一马鞭,见了皇帝依旧说自己没错,可是一位郡王竟然不会还手。八郎,我们分开了很多年,你好像和我不太亲近了,可你不用觉得自己为我添了麻烦。你是荀家的子孙,不需要受其他人的气。这气由我担着,也就够了,我既然是天子,就要有这样的气量。”
荀靖之看着天色彻底陷入黑暗,扶了陛下一把。他扶了舅舅,舅舅……他是外甥,舅舅是他的家人。无力也好、恚恨也好、遗憾也好,他们是一家人,温情未散的一家人。他说:“舅舅,点灯吧。”
陛下身形一僵,问:“这是怎么说呢。”
荀靖之说:“君恩如光,我亦在其中。舅舅,因为有您在,我才能继续做一个少有忧愁的外甥。”
陛下摇头笑了一下,“你呀。”他对宫人说:“上灯吧。”
烛火亮了起来,驱散了重云殿中重重的黑影。
作者有话说:
①君不与臣争功,而治道通矣。€€€€《淮南子》
€€€€€€€€
柏中水建业战绩:
在佛门清净地通觉寺,打得周紫麟懵圈。
捏坏崔琬的日本折扇,和高平郡王比美。
拿马鞭抽录公的侄孙,被告状也不道歉。
#柏中水十天惹遍门阀子弟
#裴简说我也是门阀子弟 (裴家已倒闭((bushi
第138章 真影2
彼其之子,美无度。
荀靖之不知道柏中水的模样,但崔琬知道柏中水的模样。
周鸾吐血那天,周紫麟满城寻找荀靖之,泽晋听说之后,要去阻拦周紫麟,又不便冒犯宵禁,最后泽晋给母亲心爱的柏中水传了一张纸条,让他去拦住周紫麟,权当给自己赔罪。
柏中水接到消息后果真去拦周紫麟了,他在路上遇见了匆匆赶往通觉寺的崔琬。宵禁废弛,崔琬住在东长干,那时正带着家仆往西长干走,一个小仆猛跑了几步,跑到他的马车前面,拦住了他的马车,问他是不是“崔琬崔大人”。
崔琬见有人拦车,暂时让人停了轿,撩帘问那小仆有什么事。那小仆年纪虽小,口齿却清晰,说他家主人是长公主殿下幕府中的谘议,姓柏,看见崔琬冒着宵禁出行,乘坐的车轿又非同一般,所以猜他是在找高平郡王的崔大人,而他家主人受了永平翁主的托付,也要去找高平郡王,初到建业,不太认路,希望和崔琬同行。
柏谘议也乘车,崔琬只见到了他家的小仆,没看见他的脸。他听见柏谘议有永平翁主的授意,也没说什么,等了柏谘议的车片刻,和柏谘议隔着各自的车帷互通姓名,知道了柏谘议字中水,随后就和柏中水一道去了通觉寺。在通觉寺,柏中水成功拦下了周紫麟,并且给了周紫麟一耳光€€€€这一耳光打懵了周紫麟,看傻了崔琬。
到了通觉寺,崔琬顾不上等柏中水,先下了车,下了车后就往通觉寺走。柏中水跟在他身后进了通觉寺。
崔琬看周紫麟和高平郡王一前一后僵持着,劝周紫麟回去,周紫麟不领他的情。
柏中水发现高平郡王身体不适,向通觉寺的女尼点头致礼,让女尼先带郡王去寺中休息。
高平郡王转身往寺中走,刚走没多远,周紫麟就要去拦他。
柏中水走过去,挡在了周紫麟身前。
周紫麟看也不看他一眼,撞开他的肩膀,就要往前走。周家家仆跟着往前走,诸家家仆动起了手。
崔琬叫了一声:“周紫麟。”
柏中水也叫了周紫麟一声,“周大人,”他问周紫麟:“这路你非过不可吗?”
周紫麟回头瞥了柏中水一眼,说:“无名之辈,滚开。”
柏中水踱了两步,再次站在了周紫麟前面,说:“我算无名之辈,郡王不算无名之辈。”
“你乖乖让开,别逼我动手。”
崔琬往周紫麟身边走了几步,说:“周兄,到此为止了,该停了。”
周紫麟痛斥他:“出事的不是你弟弟,你当然能做好人!”
“怎么办呢。”柏中水看向周紫麟身后的崔琬,说:“崔大人,你说话不管用。”
崔琬看清了柏中水的长相,好像见了鬼,一时忘了说话。
周紫麟这就要继续往前走。
随后响起的“啪”的一声,惊呆了所有人。家仆们停止了混战。
柏中水干净利落地给了周紫麟一个耳光。
周紫麟被打得偏过了头。
柏中水面色不悦,打完周紫麟,微微抬着下巴看着周紫麟,眼神淡漠,带着几分不屑€€€€他的神情让人觉得他打的不是录公的外孙周紫麟,而是什么脏东西。柏中水扫了众人一眼,问所有站在自己身前的人:“谁还想过去?”
没人敢过去。
通觉寺中安静得吓人。
崔琬久久处在震惊之中,既为柏中水的相貌震惊,也为那一耳光所震撼。
崔琬在出门前,让人去请了录公。录公终于来了,录公的到来打破了一片死寂。
一片死寂。
没人敢提起周紫麟被人打了一耳光。
周紫麟的脸颊上浮起了一片红痕。
柏中水见录公来了,向着录公走过去。他穿了一领熨帖合身的碧色缎子圆领袍,灯影摇晃,照在他的衣服上时,一抹烛光下的亮眼碧色恍若流动。他走路很稳,周身的气度逼得录公€€€€陛下的老师、当朝太傅€€€€险些后退。他走过去后,向录公行礼,只行点头之礼。
“卢大人,安好。”他抬起头时,只用“大人”称呼录公,道:“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①
录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只说:“是、是。”
“您的外孙今日僭越了礼仪。”
“大人海涵,我会好好教导他。”
周紫麟大喊一声,向前猛走几步:“你!!”
“我,”柏中水微微回头,看了周紫麟一眼,轻蔑地笑了一下,说:“我要走了。”他走过录公身边时,对录公说了一句:“卢大人,记得管教您的外孙。”
周紫麟要去抓柏中水,录公说:“胡闹!”让人摁住了自己的外孙。
崔琬看得浑身直冒冷汗。
柏中水……他险些以为自己遇到了鬼魂,不,是遇到了江北画皮鬼。荀靖之和荀彰之长得很像,因为他们是亲兄弟。柏中水和一个崔琬认识的人长得很像……像到崔琬以为自己见鬼了。
可是柏中水的行事作风不像他。
柏中水的骨子里带着懒得掩饰的强势之感,行事乖张,并且无所顾忌。他令崔琬想起酝酿着雷雨或风雪的阴云……简傲在其中,难以测度。
崔琬在第二天去拜访卢仲容,意外发现永平翁主竟然也在卢家。
永平翁主在夫家小住。
还有一个人也在卢家€€€€柏中水来了卢家,按陛下的意思向永平翁主赔罪。
永平翁主没让柏中水进屋,柏中水换了一件素色圆领袍,在檐下站着,隔着纱屏和屋中的永平翁主对话。
永平翁主对柏中水说:“昨夜多谢你。”
柏中水说:“翁主客气了。您说我是您母亲养的狗,狗不就是要咬人么。”
卢仲容和崔琬站在院子里,卢仲容听柏中水阴阳怪气地回完话,知道自己的妻子听完这话一定生气。这位柏大人颇有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