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 折骨 第59章
作者:归来山
第61章 哪怕自己以身为殉
“听话,”季萧未摸摸他的脸庞,指尖冰凉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带着独属于男人的浅淡香气,“眼睛不疼了?”
“还好,今日隐约能见到些光,只是瞧久了还会干涩痒痛。”
那便是有好转。
季萧未松了口气,抓着木朝生的肩将人往身后推,“回去罢,你的剑术还是朕教的,怕什么?”
木朝生只能听话地往外走。
绕过长廊时忽然听见某个陌生但带着些许熟悉的声音远远响起来,听不出情绪如何,只觉得恶心反胃。
木朝生心觉不适,脚下步子加快了些许,转瞬便将那头乱糟糟的人们都抛却在身后。
等坐下身,又心中好奇,不知道那突然进宫之人是谁。
吴信然这家伙儿总让他觉得浑身不适,若非要顾虑着如今朝堂并非季萧未的一言堂,皇权尚且不稳,或许那一剑下去,吴信然的脑袋早便掉了。
杀个人还要左右顾忌,实在是憋屈。
木朝生心觉气闷,起了身,本想找桃子说说话,桃子却不知何处去了,只余下一个小宫女在殿外候着。
桃子儿时生于大晟,年幼时便入了金达莱营,千里迢迢入陈国做眼线,后来又受季萧未所托照拂木朝生。
她如今明面上只是宫中的大宫女,实则地位更高,吴信然大约也时常忌惮,身边宫女换了一波又一波,想要借着桃子的权利之便接近季萧未或者木朝生。
但桃子一向警惕,身侧宫女都是亲手挑选出来的,没叫吴信然得逞。
或许有事要忙,她与阿南都不在寝殿,木朝生问了那候在门外的宫女,也得不到什么具体的回复,也没多放在心上,只道:“今日太医院还未将药送来么?”
“尚未,我现在便去催一催。”
“不必去,”木朝生道,“去小厨房催催晚膳,陛下身体不好,饮食需要多多在意。”
宫女应声说好,转头去了,没一会儿又返回紫宸殿,问木朝生:“小郎君可要去前殿瞧瞧,方才从后头绕过来,陛下和白少傅都在,似乎同吴御史起了争执。”
“姐姐不在么?”
“将军今日还要征兵,似乎不在宫中。”
木朝生闻言便蹙眉,想着哥哥手无缚鸡之力,季萧未又病成那样,夜里偶尔会察觉到对方离开床榻在外咳嗽,之后又悄无声息带着一点点浅淡血腥气回来。
他以为木朝生没醒,没有发觉,装得像无事人一般,实则木朝生早便清清楚楚。
木朝生觉得生气,又觉得恐慌。
他从林回那里听闻过枯骨的威力,古往今来大约无人能活着等到解药。
更何况此毒无解。
那季萧未便只能等死么?
他如今所做的一切,将外姓官员的子嗣擅自留在宫中,同塌而眠,教授自己存活的能力和手段,仅仅只是因为情爱么?
他想要可以托付江山的继位者。
他从尸山血海里捡回了折断翅骨的鸟儿,又想在烈火焚烧里让鸟儿浴火重生。
哪怕自己以身为殉,腐朽为灰。
这才是季萧未真正想要的,木朝生心中清清楚楚。
那些纠缠不休的锁链早便解散,他推着自己往前走,要从何处走出,又要走到何处,木朝生失了忆,如今想不出来,想不明白。
唯一能够知道的,能够看见的,是季萧未自己脖颈上拴着的那道锁链。
紧紧地绷直着,一端拴在命运和生死的尽头,一端勒紧脖颈。
如履薄冰地行走在皇权之上,推着他往前走。
每走一步,那道锁链便收紧一寸。
直到手里的鸟儿飞出火海,直到死亡降临。
木朝生不想要此生彼死的牺牲和奉献,他想要的是势均力敌的平等的爱。
季萧未还不够了解他。
木朝生安静坐了一会儿,那宫女还未走,大概是等着他的回复。
木朝生心乱如麻,担心季萧未如今身体愈加糟糕,真动起手来恐怕不敌吴信然身强力壮,便起了身道:“带我过去。”
他带了覆水,他是整个宫中除了侍从和暗卫之外唯一可以负剑行走之人,这是季萧未给他的权利。
他需要用这份权利保护自己,也要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
前殿书房争吵不休,白瑾摔断了腿,脾气一度阴郁,曾和吴信然大吵一架。
他是木家的幺子,偷了木朝生的身份,占了木朝生的便宜,还曾经利用自己拥有的东西,利用不明真相的人替他欺辱木朝生,起过想要将他彻底踩死的心思。
这样的人,又怎会生来单纯。
他知晓自己并非从前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那般柔弱善良,那么懂事听话,如今真相大白,以前拥在他身边的人不再关注他,他失去了可以利用的筹码,于是更加迫切地想要抓住吴信然。
与吴信然之间的婚约尚未取消,吴信然还救了他,只要抓稳了吴信然,和吴信然成了亲,等他入了吴家,就一切都还能像以往那样。
他以为吴信然还同以前一样喜欢他,催促着想要成亲,吴信然却常常推脱。
到后来演不下去了,再没对白瑾摆出什么好脸色,甚至用过最侮辱的话语嘲讽他,讲得白瑾面色一变再变,甚至气得快要吐血。
二人闹了矛盾,一直到今日才稍稍回转。
吴信然带他入宫,让他与白枝玉滴血认亲,只要能拿回白家亲生子这个身份,白瑾想要什么都可以。
白瑾天真地想,等拿回了身份,婚约之事还能由吴信然做主么?
他不爱吴信然,谁也不爱。
他只爱他自己。
从前所做的一切,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活命。
并且好好好好地、舒心地活着。
木朝生当初便应该早早死了,这样的话,便不会发生这些事情。
自己还能永远做白家的三少爷,受尽追捧和宠爱。
堂中放置着相融的血,白瑾坐在轮椅上,脸上挂着从前从未表露出来的阴郁笑意,白枝玉的面色却一片苍白。
“枝玉,”季萧未喊他,“静心。”
二人站在一处,季萧未神情冷静,垂着眼眸,低声道:“吴信然有备而来,这样的结果不算出乎意料。”
“他们如今闹着要小槿儿过来,只怕还有别的阴谋,”白枝玉道,“小槿儿如今还那副模样,如何是好。”
“无事。”
季萧未悠悠抬了眼,望向站在堂中的人群,淡淡道:“这般结果,朕不认。”
“证据确凿,陛下断不能因一己私欲指鹿为马,让真正的白家子嗣流落在外。”
“血已相融,白少傅也不肯认自己的亲弟弟了么?”
“是真是假谁能有枝玉本人更清楚?”季萧未不耐道,“朕很好奇为何一群外人急着替白瑾出头闹事,是与他早便商议好携办此事,还是单纯路见不平?”
“三少爷也是臣等看着长大,又突遭变故,实在让人心疼€€€€”
“既如此心怀仁爱,木朝生家破人亡,流落为男宠受尽侮辱,陈国国破后又遭人唾弃和欺负,怎不见你们为他出头。”
季萧未冷笑起来,字字珠玑,“内外忧患不断,外敌反复试探边境,阳城百姓久遭灾厄,只是刚迁都至此不过一年,便将阳城的处境忘得干干净净了么?”
他拨弄着指上的玉戒,面若冰霜,冷得叫人胆颤,“你们的仁心,倒真是小。”
殿中一时无人应声,白瑾没想到他这般无情,公然说了不愿接受,顿时脸色苍白,只感到脸上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火辣辣得生疼。
他还如往常那样,下意识转了视线去看白枝玉,地方却没瞧他一眼。
往日的情分都是做戏么?
白瑾怔怔坐在轮椅上想,那么多年的相伴,到底比不过血缘亲疏么?
“陛下和白少傅都是一样的态度么?”吴信然淡笑道,“莫非因小瑾伤了腿脚所以才起了嫌心,此举若传出去,只怕百信会为此寒心。”
“战事在即自顾不暇,谁还会理会世家的家事传言。”
季萧未身体已有疲惫,站不住了,嗓间隐隐带上了血腥气,只能强忍着,面色不显,说:“诸位少操心,先将前线的战事平息后再议此事,散了吧。”
他转身要走,轮椅上的白瑾心道都已经没了转机,心中顿生幽怨,竟猛地起身扑过来,想要抓住季萧未,将人留下来。
他行动得突然,白枝玉匆匆唤了声陛下,季萧未也才将将站住脚回过身,忽然只听一道急促剑鸣,如同电闪雷鸣那一瞬,眨眼便破开一道风。
季萧未落在肩头的发丝被风势微微扬起,大滩血溅到衣袖上,淋漓地滴滴答答往地上落。
他便顺势闭了闭眼,神情多少有些嫌弃,却没有怪罪之意,只是觉得污血脏了衣。
木朝生摘了覆眼的红绸,那双漂亮的如同异色宝石的双眸泛着冰冷寒光,半垂着眸。
他容貌本生得艳丽,那双眼睛总有些喧宾夺主,常叫人忽视掉其他的五官,唯有将其遮住之时好像才能完完整整探查到全部。
又因往常总是盈盈笑着,看起来诱人又轻佻,叫一些行事古板之人看不惯,一旦如现下一般冷了脸,便忽觉清冷,视线空洞,像一尊无情无欲的神像。
而如今,这尊冷瓷做的神像正姿态轻盈,身形优雅端着剑立于季萧未身前,如同生来便是帝王的守护神,剑身洞穿了白瑾的喉咙,剑尖尚在滴答落血。
白瑾面容有些狰狞,甚至还有些难以置信,瞪大着眼。
他张了张口,大约想喊木朝生的名字,开了口却只源源不断涌出大片血,喉咙破开了空洞,空气反灌进去,除却“嗬嗬”的痛苦嘶叫,再也发不出其他声音。
木朝生轻声道:“真吵。”
那时察觉到对方似乎正冲着季萧未而去,那一瞬说不上是保护欲还是占有欲作祟,出剑时不曾多想,刺出去后也不曾后悔,只感到血液飞溅,一时间有些懊恼。
于是便收回了剑,剑尖点地,微微回身同身后的季萧未抱怨道:“血溅出来了。”
也不知道弄脏季萧未的衣衫没有。
木朝生手上沾了黏腻的液体,他微微蹙眉,想叫男人给他手绢擦擦手,却因不能视物瞧不见身后白枝玉和那些臣子愣怔的神情,将将开了口,忽然听某个大臣大声道:“你竟当堂杀人。”
随之响起的是白瑾摔倒在地的沉闷声响,他还没死,呼吸渐失,痛苦难耐地在地上抽搐,目眦欲裂地盯着木朝生。
木朝生只觉得心烦意乱,他总觉今日性情不畅,尤其是听到那陌生人的声音之后便愈发严重,躁动不安,抓着覆水剑的手都在隐隐颤抖。
如今人死了,或许还没死,还有一口气,但他心中舒爽了许多,也不介意再多杀两个人。
“我不介意再多杀两个人,”木朝生弯着眼睛笑起来,那股冰霜般的冷气瞬时便散得干干净净,语气又轻又软,状如撒娇,“陛下若要治我的罪,终归已经杀了,那便多杀两个人,以免浪费这死罪的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