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曙 破曙 第18章
作者:夏日巧克力
他知道重秋说的对,哪怕时节曾真心待过自己如今恐怕也已经反悔了。
等他醒来他便会质问自己为什么要牺牲大列,而自己则不得不承认什么大将军什么康盛候都是虚名,自己在这洛阳城里不过是个被人当刀用的武夫,那些真正的上等人做错再多事情都可以的得到原谅,但他这个匈奴人不行,错了一次便是杀身之祸。为自己的替罪羊找一个替罪羊便是自己能力的极限。
承认自己的弱小本就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情,更何况是在一个把自己当成救世主的人面前承认自己的弱小。刘俊做不到在时节面前承认自己的无能。
本想坐在床边等时节醒来的刘俊突然变得慌乱,他担心时节会看到自己这懦弱的模样,于是退出房间,站在门外继续思量如何掩藏自己的无能与懦弱。
他一向很擅长这样的伪装,得不到的东西假装不在乎、接受上位者恩惠的时候假装不情愿、给予下位者恩惠的时候假装轻而易举,是他常用的几个伎俩。所以他该假装不在乎大列的死,然后给时节一样想要却一直没有得到的东西。
时节想要脱奴籍、当将军,而这些他可以努力做到€€€€刘俊舒出一口气快步向前院走€€€€他要马上要到一份赦免时节的圣旨。
第14章 命
时节惊恐地从噩梦中醒来,房间里空无一人,他不顾一身的伤痛慌乱地下床,跌跌撞撞在屋里屋外寻找刘俊的身影,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他必须争分夺秒、必须在一切尘埃落定前求刘俊放过大列。
“侯爷在哪?侯爷在哪?”时节抓住路过的小厮询问,手指渗出鲜血弄脏了小厮的衣服。
小厮害怕地扯出自己的袖子:“我不知道……”
时节继续向前,再次遇到的人是金一瑜。
“别找了。”金一瑜扶住时节的肩膀,“已经过了午时了。”
时节好似听不懂金一瑜在说什么,他缓慢地抬起头看着那偏西的太阳流下泪来:“不该是秋后问斩的吗?如今还是夏日啊……”
“回去休息吧。”
“尸首呢?”
金一瑜沉默不语。
“大列的尸首呢?”时节猜到了最坏的结果,他不敢相信,那残破的手指竟还能使出力气,残破的肉因挤压而变形、露出惨白的骨头。
时节已然崩溃,再碰一下就会彻底破碎,金一瑜只好说出真相:“他的尸首被挂在西城门,示众三日。”
时节放开金一瑜向着西城门奔跑,路上的人纷纷侧目,对着他指指点点,可时节什么都感知不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跑过去能做什么,可身体还是倔强地向着那个目的地奔跑。
跑到城门时阳光已经变成了暖红色,照到大列脸上给他增加了虚假的血色,好像他还活着。时节以为自己会大哭一场,可他的心空空的,没有一丝情绪。
“施主来了。”
时节扭头,看见了图元,那个说刘俊一定会回到洛阳城的和尚。
时节不做声响,图元继续说:“我在这给死去的那位施主念经超度。”
时节依旧麻木,眼神空洞地看着城墙上的大列:“谢谢你。”
“付家酒铺的那位女施主也来了,哭得厉害,贫僧怕她那般哭泣会招来祸事,把她劝回去了。”
“谢谢你……”时节蹙起眉,“大师,我不怕祸事,我也想哭,可我怎么哭不出来呢?”
图元答非所问:“阿弥陀佛,贫僧听说河间王在竹川馆落脚。”
时节转过头,看着图元,这个和尚好像什么都知道,时节想从他那里得到些答案,可他竟不知道该问什么。
“谢谢你。”时节再次道谢,向竹川馆走去。
时节本的样子如此狼狈,满身的血污和苍白的脸与花柳街格格不入,里面欢笑的人们也纷纷侧目,几个护院想要上前赶走他,看清他的脸后又停住了手€€€€这落魄的人本是属于这条街的头牌花魁。
河间王不好男色,是为了等时节才打算在竹川馆住两天,时节来的比他预计的要早许多,他得意地笑:“堂堂头牌怎么搞得如此狼狈?不如先去洗洗干净?”
“是。”时节顺从地领了命令,去浴池把自己涮洗干净,各处伤口沾了水疼一定极了,可时节表情依旧那么木讷,没有一点改变。李老鸨来看了一眼,留下了件素白的衣裳,什么都没说又离开了。
时节打理好自己、回到河间王落脚的房间、恭敬地跪下:“求王爷慈悲,许奴婢取下西门上的尸首,让奴婢的傻随从入土为安。”
河间王品着杯中的美酒:“他是杀害朝廷重臣的刁民,该当把头颅挂在城墙上示众,本王给他留了个全尸,已经是给康盛候面子了。”
“王太保是奴婢杀的。”
“嗯?”
“王太保是奴婢下毒杀的,与旁人无关。”
“呵呵€€€€”河间王笑着将脚落在时节的手上,一点点地用力。
时节咬着牙身体因疼痛而颤抖:“毒杀王太保是奴婢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奴婢的贱命……王爷不嫌弃……便拿去吧……”
河间王捏着时节的下巴抬起他的头与他对视:“你道真有几分骨气€€€€不如你说说,你看上了刘俊什么?他许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更多。”
“他什么都没许给奴婢。带奴婢去五塞原不过是看上了奴婢的好皮囊……如今这皮囊已经破败不堪……康盛候不会在意奴婢了……”
“哈哈哈哈€€€€”河间王看到好戏一般大笑,“都说风月场上无真情,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
时节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求王爷放下大列尸首,让他入土为安……让奴婢去斩首示众……”
“你这模样我见犹怜,刘俊哪里舍得你€€€€其实我与刘俊并无仇怨,也无意至他于死地,相反,我是想拉拢他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河间王拿出一卷布帛和一张纸递给时节,“识字吗?看看这是什么?”
托刘俊的福,时节识字了,而河间王给的,是许他脱奴籍的圣旨和他的卖身契。
“老鸨说赎你要黄金百两,很贵,但我已经付清了。你这贱命,已经是我的了。”
“哈哈哈哈哈……”时节抱着那两张决定自己命运的纸狂笑着、痛哭着,他终于哭了出来,各种被暂停的感官纷纷回归,他感觉到手指的疼,也感觉到心里的疼€€€€这日思夜想的赦免诏书和卖身契竟不是刘俊给的,何其讽刺,何其难堪。这天大的玩笑他实在承受不来。
时节那疯魔的模样让河间王也生出几分警惕,身体本能地向后退了几分,不做声地盯着时节看。
若是就这样彻底疯傻了倒也是解脱,但大约是犯了滔天大罪,才会今生无一事遂愿,时节没能疯傻,吵闹了一阵子还是要清醒,还是面对这一生的狼藉。
“王爷想要奴婢挑拨长沙王与康盛侯的关系€€€€奴婢也想啊,可奴婢做不到€€€€”时节看着河间王惨笑,“奴婢告诉王爷一个能令他们产生嫌隙的秘密,王爷放过奴婢,行吗?”
河间王挑挑眉毛,示意时节继续说下去。
“康盛侯一向对长沙王言听计从,唯独娶公主那次违了长沙王的意思,不仅没娶公主还在这竹川馆搞出好大的动静,人们都以为康盛侯是对奴婢情有独钟,”时节一边说一边回顾着自己与刘俊的过往,心中凄凉眼中带泪,嘴角却是笑着的,“可其实,康盛侯钟意的是长沙王,长沙王不愿意,康盛侯才挑了个最下贱的人求欢、毁了和公主的亲事,搞出天大的乱子,不过是想气一气长沙王,发泄自己那求而不得的怨恨。”
河间王仍旧不言语,可提起了腰背,显然是对时节说的事情起了兴趣。
时节:“在五塞原的时候康盛侯日日给长沙王写信,长沙王隔一两个月才回一封,康盛侯把那些书信当宝贝一样看了又看,尽数放进带锁的箱子悉心保管。奴婢去挑拨他们的关系康盛侯只会觉得奴婢嫉妒、面目可憎,倒不如王爷您出面推波助澜,让康盛侯得长沙王的人,王爷您得长沙王的位。”
河间王笑:“你说的东西的确有趣,可你把自己摘的干净、什么力气也不出,实在不值黄金百两。”
时节也笑:“想来王爷也用不着奴婢伺候,不如就把奴婢留在这竹川馆里吧,奴婢当牛做马还王爷的恩情。”
时节与河间王见面的时候刘俊在皇城里€€€€虽然玉玺在重秋那,但赦免时节这个事情还是不惊动重秋的好,于是他直接进了宫,打算向皇帝要张手谕,可皇上听了歪着脖子傻笑:“你怎么也要赎小倌出来啊?这是什么新的宫外风潮吗?”
刘俊不解:“还有其他人向皇上讨要手谕要赎小倌出来?”
“越堂叔啊,今日午膳的时候来要的,要赎的那个小倌名字还挺有意思的,叫时节,原来还有人姓时呢。”
皇上的越堂叔便是河间王重越,刘俊听了立即意识到事情不妙,急匆匆地往府里赶。到了府里听金一瑜说时节已经醒了,自己跑去了西城门。他策马到了西城门,却又听说守城的人说时节已经领了大列的尸体走了。
刘俊眉头越皱越深:“走去哪了?”
“这属下就不知晓了。”
刘俊的心情糟透了,时节领走了大列的尸体那一定是河间王点过头的,而河间王又拿到了赦免时节的手谕,事情已然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为了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刘俊去了竹川馆,进门看见挂牌子的大架子无意一瞥,竟又看到了时节的牌子。刘俊盯着那牌子皱眉、苦笑、又叹气,还以为时节被河间王掳到府上去了,却没想到他竟在这又挂起了牌子,五味杂陈,心情难以分说。
李老鸨又迎了上来,他一向笑得虚情假意,今天笑得尤其难看:“侯爷来了?这个时节啊,被河间王赎走了,但是河间王又说自己用不到,不如留在这里挣钱……”
“欺人太甚。”刘俊向楼上走,“我要带时节走,河间王若是问起让他直接来找我。”
刘俊进了时节的房间,想像以往一般抱他走,时节却躲开了。刘俊的手臂悬在半空,周围的空气仿似瞬间凝固了。
刘俊打算立即抱着时节走的,没有关房门,时节自己走过去关了,回到刘俊面前给他行了个大礼:“多谢侯爷多年照应,时节不跟侯爷回去了。”
刘俊感觉得到眼前人态度的坚决,直觉告诉他,哪怕没有河间王的赎身时节也不想和自己走了。时节在怨他,连看他的眼神都是清冷的。
刘俊觉得气恼,气自己无能,气河间王无耻,也气时节€€€€哪怕明知是自己亏欠时节,他还是觉得气恼€€€€时节从来没违逆过自己什么,无论是赏是罚统统百依百顺,而自己早已习惯了时节的顺从,从未曾想过这人会如今天一般拒绝自己的‘好意’。
他那么聪明该知道自己是被逼无奈才牺牲大列的,他那么善解人意该原谅自己的€€€€刘俊知道自己想法有多么无耻,可他还是止不住这么想。他有千言万语可以对时节说,可他偏偏选了最伤人的那句:“你以为跟不跟我回去是你自己做得了主的吗?”
时节伏跪在地,肩膀微微颤抖:“侯爷曾说,奴婢是您的洛阳城。可如今侯爷已经回了洛阳,还要奴婢这假洛阳城做什么?洛阳城里可以争的东西这么多,侯爷放过奴婢吧。”
‘你是我的洛阳城’这七个字时节反反复复琢磨了近一千日,如今终于明白了其中含义€€€€那些文人官员远行时会在故乡挖一€€黄土,见到那黄土就如见到家乡,而自己就是刘俊的那€€黄土,听起来重要,实际上一文不值。
至于刘俊此时什么要和河间王争自己时节也看得清楚€€€€这场斗争的关键在于‘和河间王争’而不在于争谁。自欺欺人了许久,该清醒了。
“放过你!”刘俊露出了怒色,“你觉得让你在这里卖身是放过你、和我走是难为你?”
时节起头望着刘俊的眼睛:“奴婢信侯爷斗得过河间王,可长沙王那边该怎么交待?”
刘俊不明白时节为什么突然提起了重秋,他盯着时节,心里有说不出的异样。刚刚时节说谢他的多年照应,他也有与时节相守了许多年的感觉,可如今回想才发觉距离初次见面也不过三年,时节的模样与初遇时没有半分改变。只是心变了。
得不到刘俊的回答时节自己继续说了下去:“长沙王是位中正的君子,想必情爱上也是讲究一心一意一双人的,想与这样的人相伴身边带个陪床的是不行的。”
“哈哈€€€€”刘俊被气笑了,他完全不能理解时节在说什么,但他能体会到时节的目的€€€€不想跟他走。可他生气,他绝不会遂了时节这个意,他再次将时节抱起,义无反顾地回了刘府。
第15章 渣
时节的身体伤了又伤早已没了力气,刘俊强行把他上马的时候他奋力挣扎,可非但没能阻止刘俊带走他反而直接晕了过去。
刘俊怕摔了时节马骑得不快,把时节放在床上时也小心翼翼,但这点点关怀对时节毫无用处、很快发起了烧。刘俊在床边守着,心里乱乱的。
冷静下来后他明白了时节的话,却有些不明白自己的心。时节说的没错,若是想要和重秋两情相悦是不能把时节带在身边的,可他又不想放弃时节。自己不爱重秋了?不可能。刘俊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能毫不犹豫地说出重秋的千百种好,重秋在他心里永远是第一位、无可替代的。
当然,时节也是不可以替代的。时节说洛阳城里有很多东西可以挣,可以放弃他。这点刘俊是不认的,若是换个人自己才不会宁可得罪本人也要留住他的性命。而且在五塞原的时候也不是没人给自己送长得好看的男男女女,自己可是看都没看只专宠时节一个。
如此说自己也是喜欢时节的。
“呼€€€€”刘俊叹了口气€€€€也许自己根本不是什么专情的人吧,爱上了一个又爱另一个人的人那么多,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我是喜欢你的啊。”刘俊捏时节的脸颊,“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时节听不到刘俊的话自然也不会有回答。刘俊摸了摸时节的额头,还是烫的,于是又给时节换了条冷毛巾,等这毛巾热了就再换条冷的,如此反反复复一直到天蒙蒙亮时节的烧才终于退了。
刘俊有些疲惫地躺到床上,把时节抱进怀里,在他耳边小声叨念:“我还没这么照顾过谁呢,就算是重秋也没有,等你醒了别再和我耍小脾气了好不好?”
时节还是没听见,并且在醒来之后惶恐的厉害--大列会在申时下葬,他要去的。
刘俊被时节惊醒,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时节已经跪在了地上:“大列今日申时下葬,奴婢想去送他最后一程。”
刘俊因时节对大列的在意而感到不高兴,大列是他与时节之间的芥蒂,他想要时节放下大列的死。他撒谎骗人:“你昏迷了两天,赶不上下葬了。”
时节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恨€€€€如果没有被掳到这里李晗昱一定会想办法叫醒自己,如果叫不醒那也可以该一天下葬€€€€对,李晗昱可能会等自己的,现在去也许还来得及!
时节起身向门外奔、却被刘俊一把抓住了胳膊、甩到了床上。
刘俊大声呵斥:“你要去哪?”
时节的体力根本没有恢复,这般一摔险些再次昏死过去,可心里一口气吊着,让他即使浑身颤抖还是维持住了意识:“李哥哥也许会等奴婢……奴婢要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