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侯 王侯 第48章
作者:梁州
“他早就该死了!要不是他们那一家子,我兄长当年根本不会死!”
“这样的丧家狗居然还活到了今天!真是老天不长眼了!”
“嘘...你也别这么说,当年他们家创搞了那个廉溪馆的初衷,不也是为了咱们穷苦人家孩子可以念上书嘛...”
“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你这就叫做妇人之仁!人家那是披着羊皮的狼,也就你们这些娘儿们的还以为那叫真仁义!要不是他爹当年搞了那玩意儿,后来那些孩子会落得这么个下场吗!”
你一言我一语的,王桓都听进心里了,只是如今再听这些话,心里早就没有了年少气盛时听见时因委屈而致的愤怒。
相反的,好像只要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为廉溪馆说上一句维护的话,他都觉得是值得。
只是他不知道,一年多前,他爹困在这同样的囚车里时,听到这些心寒的话语,他有没有后悔过当初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
那时寒冬,天上下的雪好像也不够心里寒冷。
曾言道,哀莫大于心死,所谓心死,可死于烈火焚烧,可死于腊月寒冰。
所谓攻人以心,曾经至亲之人,才比旁人更要深谙如何杀死一人,最以炸裂无声,施之者锥心而落叶无声,受之者一死不足以方休。
王桓隔着凌乱的脏发,忽然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皮,仰头望着那灰沉沉的天空。
他从来没想过,谢文昕会让谢宁一同观看这行刑一幕。
崇承宫主殿廊下,谢文昕身上穿着的是今年年夜之上他穿的那件龙袍。
只是同样一件袍服,半年之前落在他身上,是落的松松垮垮,而此时在他身上,却显得稍微合身了。
他抬头冷漠地看着一片接着一片拼接起来的惨淡乌云。
就如如今朝中内外所有人一样,谢文昕昨晚一夜不能入眠。今早天未亮他便起来,一番洗漱更换后,便一直站在廊下,只有璞绵陪在他身边,二人却没有一句话。
宫外打更声敲响,这时候谢文昕忽然眨了眨眼,轻声说:“璞绵,你会不会觉得朕很残忍?”
璞绵这时候脸上也没有丝毫表情,他一直垂着头,待了片刻,他才说:“陛下做的事情,自然有陛下的道理,璞绵愚钝,不敢擅作评言。”
“许令君说,如此是叫做杀鸡儆猴。他提出来的那刻,朕心里也是吓了一跳,就是稍微联想到那个画面,都觉得浑身哆嗦,只是朕自己也不知为何,竟是答应了,”谢文昕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尽的哀伤,顿了顿,他才继续道,“皇兄...皇兄之后,会永远地恨朕了吧...可是朕也是为了皇兄设想啊,若要替皇兄开罪,王桓便是那始作俑者,哪有被害的人,不想看到陷害自己的人受到惩处的...”
与其说谢文昕在与璞绵说着,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只是说到最后,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他蓦地想起那晚陈圳的那句,“想必陛下心中,还是放不下年少时的情谊”。
如果可以选择相信,他是不是也不愿意走到如此这一步。
谢文昕抿了抿嘴角,见璞绵没有作答,他也只是垂头微微苦涩笑笑,摇了摇头,才又说:“这个时候,王桓该到东直门了吧...”
谁知他话音刚落,一个侍卫却急急忙忙地从外面走了进来,璞绵一见眼上忽然露出惊喜的光芒,却稍瞬即逝,蓦地便迎了上前。
侍卫也在璞绵面前便停下脚步,时对着谢文昕颔首行礼后,谢文昕皱了皱眉,问道:“何事如此匆忙?”
“禀陛下,”侍卫双手作揖垂头而道,“柔化北府世子殿下如今正侯在流芳门外,说有紧急要事要上报陛下。”
谢文昕一听,心中不由得顿了顿,见谢文昕没有立刻回话,璞绵这时便轻声说道:“今日陛下不便见客...”
可他话未说完,谢文昕忽然冷声打断问道:“世子殿下可有说所谓何事?”
侍卫道:“殿下说,已查清万户宴会之上行刺一事的真相,因个中牵涉淮南世子,不敢怠慢,便立刻呈报。”
“传!”谢文昕一声令下,广袖一挥便转身往偏厅走去,他脸上依然沉稳无光,只是他的双眸之上,隐隐闪现出一丝激动。
很快,梁显扬带着一个双手被铁链捆死的男人到了偏厅,他一走进殿内,二话不说顿时将衣摆一掀,猛地跪在了谢文昕面前,而他身后随行的男子也紧跟着哆嗦着跪在了他身旁。
见此一幕,谢文昕却没有丝毫诧异,反而一副洗耳恭听地模样,沉声道:“世子殿下,这是所谓何意啊?”
梁显扬依然颔首不敢直视谢文昕,他眉间紧紧皱着,厉声道:“还望陛下恕臣唐突,只是此事关涉淮南王府一家性命,以及两境之间的交邦友好,臣不得不速速入宫求见,以还淮南世子清白!”
“哦?”谢文昕脸上依然没有一丝波澜,他微微歪了歪头,道,“世子殿下,请细细说来。”
梁显扬此时忽然往后长手一伸,猛地将那男子一把拽到自己身边,冷声说:“此人便是当日在宴席之上与贺都尉比武之人,当日臣在殿上之时便察觉此中有诈,过后一番拷问之下,此人才说出早有预谋要陷害小王爷。”
梁显扬说着,顿了顿,才继续道:“此人的父亲乃当年先帝平定内乱收复柔化时的手下败将,多年来心中郁郁不平多有替其父报仇雪恨的言行,更加是想着要在此次盛宴之上行刺陛下,只是陛下天佑福泽,而他们亦早有下策,若刺杀失败便加害于小王爷。臣亦是昨日才查清此事,便是一刻不敢怠慢便入宫禀报,淮南世子殿下对陛下您一片赤诚忠心耿耿,是天地可鉴日月可昭,若因此等小人鼠辈而伤害了陛下与小王爷之间的兄弟情谊,更甚者而让淮南王府陷于不仁不义,那臣实在是难辞其咎。还望陛下明察!”
谢文昕安安静静地听完了梁显扬一番话,也不知道为何,谢文昕却只记下了“一片赤诚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日月可昭”这十六字。
皇宫之中是十年如一日的昏暗,而皇宫之外,也仿佛被一张巨大的灰网给笼罩着,密不透风,沉而无光。
刑台设在了东直门外,台上陈圳肃穆坐在台上,身边一侧是何联,一侧是孟至源,连秋端然站在一侧。
王桓身穿白衣跪在台中央,双手被麻绳紧紧地绑在身后,碎落的头发遮盖在他面前,他垂着头,四周的一切都是极尽模糊。
很快,人声吵杂之间,城楼之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支支吾吾的声音,像是被人捂住了嘴想说话却说不出来那般,只是这些声音落在了王桓耳里,他的心就像被尖刀剜进一般疼痛。
东直门城楼之上,谢宁双手双脚被绳子绑在椅上,嘴里被布团堵住,虽然他在死死挣扎,但还是被左右两个孔武有力的壮汉死死摁住。
天上的浓云越发死气沉沉,像患有痨症之人卡在喉咙多年的痰一般,压得所有人都只觉抑郁阴森。
很快午时将至,明明是一日之间正日最为明亮光耀的时刻,可是今日的怡都城里却看不见一丝日光。
刽子手一手执着凌厉的大刀,一手拿着一碗浓烈的白酒,碗一倾酒一落,口中一转后,“噗”一声猛地喷在王桓后脑之上。
谁知就在这时,围观的百姓之中忽然传出一把稚嫩的声音,清脆喊道:“咦?怎么下雪了!”
只是他还没说完,便被他身旁的大人吓得立刻捂住了他的嘴。
六月暑天,人间飘起了洋洋白雪。
在场所有人都看到这一场莫名而至的大雪,只是并无一人敢像这孩童那般呼唤。
哪怕只是因为惊喜惊诧,可所有人都知道,这惊喜惊诧,所是为何。
六月飞霜,必有冤。
只是行刑官一声尖锐的“时辰到”后,刽子手手中酒碗往地上奋力一扔,双手持刀就要向王桓脖子落去!
王桓此时已经缓缓闭上眼,他甚至能听到城楼之上谢宁心里面的哀嚎和痛苦。
只是说时前那时快,一把小刀忽然从人群之中飞身而出,径直落在了大刀刀身上,然后又飞向刽子手。
伴随着一声“刀下留人”,一匹骏马忽然从人群中呼啸而过,王桓这时一直紧绷的脸上,才得以放松下来。
同时将那颗一直高高悬起的心放下的,还有连秋,与何联。
陈圳等人一时震惊,顿地立刻站起走到刑台之前,看着那身穿青衣的人一路纵马飞驰到台前才停下。
青衣人从马上翻身而下,走到台前立刻双手合十作揖颔首,大声喊道:“六月飞霜必有冤!王二公子并非当年谋害丁贵嫔与太子的凶手,沅陵侯更加不是后来鼓吹天下寒门起义造反的真凶,还望天下能还给无辜之人一声公道!”
陈圳面色复杂地皱眉盯着这位青衣人,好一会儿,心神稍微稳定下来后,才沉声道:“祁大夫,你口口声声说此案有冤,你可有证据?”
祁缘这时冷笑一声,厌恶地扫视了台上那几人一圈后,蓦地转身从马上将那个一直带着黑色兜帽的人扶了下马。
这人刚走到台前,双手缓缓地掀起头上兜帽,台上众人顿时大吃一惊,就连何联脸上也表现极为震惊,城楼之上一直幸灾乐祸看着楼下的许卓为更是双脚一软差点摔倒在地上。
见到众人如此反应,祁缘余光瞟了一眼王桓,心中不由得想起了王桓曾经一句话:“他始终是要死的,只是要死的有价值。”
天上鹅毛般的大雪落在王桓身上,祁缘一时间竟分不出,那些是天上落下的雪,还是人心凝造的血。
秦挚揭开兜帽之后,冷声说:“我就是证据。”
在之前谢宁早就解开了自己手上的绳索,趁人不注意之时,他猛地抽出侍卫的长刀割断了脚上的绳索,此时他又趁着众人不为意,猛地便冲下了城楼。
来到王桓面前时,他早就已经是泪流满面,他双手颤抖着拨开王桓脸上的乱发,将王桓冰冷的脸捧在自己手心,他的手跟本停不下抖动。
谢宁死死地盯着王桓,双唇一直在颤抖,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王桓也疲惫地凝视着谢宁双眼,嘴角蓦地扬起了一丝浅笑,他干裂的嘴唇上已经流出鲜血。
他缓缓道:“当年我爹是一个人承受这些...可是今日...我何其有幸,能有小王爷您...我没有走太远...知行...我没有走太远...”
王桓说完,双眼无力地合上,头沉重地落在了谢宁肩上,再也没有醒来。
不信天命,不问天命。
终知天命,不认天命。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就是第一节的结束了,谢谢小可爱一直相伴至此(请支持正版,请支持正版,请支持正版)。
其实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看出来,小皇帝其实也不想二公子死的。
糖?在路上了,请稍等哦。
(最后,你加油,我也加油
第二卷 欲擒故纵
第六十五章
◎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嘉荣十六年, 六月十九,仅余二日至夏至,怡都城内却大雪纷飞。
正如一年多前, 王砺在同一地方被当众斩首那时一样,也是白雪扬扬翻飞, 将中原四境最热闹喧哗的京城掩盖得一片寂静。
那日谢宁一瘸一拐地将早已不省人事的王桓背回府上,一路上围堵的行人都纷纷向两旁退让, 给他留出了一条白茫茫的通道。
六月十九,当日下午, 秦挚, 苹姨甚至祁缘等人立刻被带往庆律寺。
秦挚将当年许卓为如何预谋中秋宴上纵火焚烧沁华宫,导致丁贵嫔惨死, 以及一年之前又是如何诱其兄长及其本人陷害沅陵侯一家之事字句澄清。
与此同时, 苹姨也将当年在春熙楼门前从学生口中听得乃简中正一手谋划了天下寒门替沅陵侯喊冤的事情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
当天晚上天方尽黑,何联与连秋二人马不停蹄赶入宫中,将二人告词一一陈述至谢文昕, 谢文昕脸色如灰, 随即冷声让二人立刻抓捕许卓为。
当何联乘着夜色马上去到许府时, 见到的却是府内莺歌燕舞花红柳绿, 许卓为此时正手提酒壶, 身边围绕着一群庸姿俗粉在尽情享乐。
何联一身铁甲手持金刀冷面步入堂中时,许卓为却仍旧左拥右抱地与那些妓/女卿卿我我, 脸上依然带着骄纵的笑容,只是眸上早已没了曾经的跋扈的神采。
许卓为看都没看何联一眼, 举起酒壶, 任由酒水随意落在自己脸上, 边说道:“何寺卿啊,我竟是没想到,我最后居然是输给了一条狗啊...”
就在最后一滴酒落他眼上,让他只觉眼里刺痛的瞬间,伴随着身边那群妓人惊慌失措地尖声嘶叫,许卓为才觉得自己胸上一阵剧痛。
金刀插入血肉的时候,何联缓缓将脸移到许卓为耳边,低沉冷声道:“你输给的,不是王桓。”
话语一落,许卓为才顿然惊醒,他猛地回头看向何联,何联却瞬间将那金刀狠狠拔出,血溅身前。
许卓为终究是瘫倒在血泊里,外面泠月之下,却又渐渐飘起了白雪。
许卓为一生最痛恨寒门,是因为他曾经生为寒门,他一生最痛恨氏族,是因为他无论再努力,也比不上氏族。
生之为雀,趋之若鹜,身终为鹜,心始为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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