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倾 将倾 第61章
作者:马萨卡
“他这腿伤还算小事,不至于伤筋动骨,但老夫记得我徒弟十三年前就受过一次腿伤,只怕会留下后遗症,日后阴雨天膝盖泛疼是难免了。”
陆随低垂着眼,说:“不止一次,几个月前他膝盖还伤过一次,还摔下过山崖……也都是与我有关。”
徐大夫那胡子差点就又要竖起来,陆随正准备洗耳恭听,训斥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停住了。
陆随疑惑抬头,徐大夫与他大眼瞪小眼,道:“看我做什么,老夫说错了?”
陆随扯出个勉强的笑,说:“徐大夫不是该像往常一样训我一番么?”
还没等徐大夫回话,陆随便自嘲道:“您说的对,连心爱之人都保护不了,我还当个什么将军。打什么胜仗都是徒劳,到头来被救的人还是我,若不是亦安,北狄夜袭当日我救丧生于敌军的包围下……”
徐大夫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谁人不知陆随带着楚荆没日没夜地千里奔袭,怀里的人气若游丝,陆随的情况也算不上好,还强行打起精神,死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镇北将军的膝下何曾向他人下跪过,徐大夫平生第一次见陆随跪在他身前,只为了求他救楚荆一命。
千里马也累得躺下了,陆随身上还有几场大仗下来的新旧伤,他硬是撑到楚荆脱离了危险,才肯被众人按着疗伤。
营中人人都知徐大夫嘴上不饶人,连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偏偏一向豁达得很的陆随这回当了真,逢人便谈起便剖心解肺,仿佛全是他的责任。
如今谁都不敢在陆随面前提起楚亦安的名字,前几日连沈邈也受不了了,连夜擂鼓般敲开徐大夫的门,跑到他房里打了个地铺,说是要躲着陆随暂避风头,等陆随正常了再出来见他。
“停!”徐大夫及时把话咽回肚子里,“别念了,老夫再也不骂你了。”
擦净了身,天色仍尚早。陆随帮楚荆掖好被角,搬来张小矮凳,如往常一样坐在床前,每日都要与他说上几句话。
门外的暗卫听见屋里头隐约的说话声,识趣地悄然隐去。
“亦安,你的计策成功了。”陆随抚过楚荆眉骨那道疤,轻声细语道,“那次突袭长安失败,扎亚台捡回一条命回到北狄。乌尔浒对扎亚台十分猜忌,削去了他的统帅一职,乌拉汗几番损兵折将,对北狄反倒起了疑心。西边那准格尔部不满北狄那做派,也出了乱子,隐隐有复国之势。今日密探来报说卢文坚守凉州不出,联军粮草耗尽只能打道回府,如今北狄与乌拉汗的联盟不过是形同虚设。”
“边关一事也算告一段落了。”陆随自说自话,也不知楚荆能不能听见,“那狗皇帝命人撤了你的通缉令,也不知问心有愧,还是藏了什么阴谋诡计,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再找到你了。”
不知何时咕噜噜滚进来一只通身雪白的小猫,它熟练地舔了下陆随的手背,然后轻巧跳上床,蹲在了楚荆脚边。
尺玉不怕这苦涩的药味,它用头顶轻轻撞了下楚荆,见他没反应,便在被子上打了个滚,翻出肚皮来。
陆随伸手挠了挠小猫头,久违地笑道:“多亏师父记得把你也带回来了,我平日不在的时候,还得靠你守着亦安。”
尺玉像是听懂了,邀功一般高高竖起尾巴,沿着床边巡了两圈,最后靠在楚荆手边,毛绒绒的一团睡下了。
也不知是一同做了什么梦,尺玉打起了细微的呼噜,连楚荆也难得透出点红润的脸色来。
陆随一下下拂着楚荆发顶,柔声问道:“梦里这么好么?为了救我吃了这么多的苦,现在我就在你身边守着,却要睡这么久。”
“也不愿醒来看看我么?”
如之前一样,又是一个无人回应的夜。
陆随看向窗外的夜色,他轻吻了楚荆的额头,正准备起身离开时,突然听到了极细微的摩擦声。
熟睡的小猫突然叫了一声,开始舔着楚荆的手指,一下又一下。
心脏猛地狂跳,陆随喉间发涩,眼眶泛着红,视线开始模糊起来。
楚荆感觉有水滴在手背上,随后是浑身的酸疼,他一时不适应屋内的光线,先是皱了皱眉,等待意识回笼。
许久之后,他终于睁开眼,看到了陆随。
第76章 偷得浮生
营中的弟兄们都知道西北营来了个哑巴大夫。
哑大夫身形羸弱,整日无所事事,总是坐在窗前发呆。
楚荆闲得无聊,可惜大病初愈,病气未消,也干不得什么累活,便央徐大夫给他在小药庐放了张桌椅,让他闲来也有些事情可干。
深秋将至,枯黄的落叶随着西风飘入庭院,正正落在楚荆手边。
树叶上还有一只蚂蚁,艰难地沿着叶脉攀爬,楚荆拾起,把那落叶放回了树下。
这阵子难得风平浪静,北狄按兵不动,西北军趁机收回了几座城池,也没什么消息从朝廷传来。
山边那日头落得越发早了,橙黄的斜阳给指尖染了色,楚荆估摸着时间,大营训练该结束了。
营里有楚荆看着,徐大夫又漫山遍野地挖草药去了,楚荆则每日睡得日上三竿才迷迷糊糊地起身,剩下的时间把新收的草药分拣、晒干、收好,等傍晚陆随来了,与他一同回去,这日子便又囫囵过去了。
除了那碗苦得不行的药,从早晾到晚,楚荆看了一眼,不喝,也不偷偷倒掉,就这么一滴未少地放着。
“笃笃笃”
院门敲响三下。
却没人在门外开口出声。
熟识的几人都知楚荆的情况,尤其是陆随,人还未到,隔着半条街都能听见陆随唤他的声音。
楚荆刚燃起火,把那苦药又煎一遍,才擦干净手,正要去开门。
听见门外人又敲了一下,道:“屋里没人?”
没想到是两个人一起来的,另一人说:“你傻呀,都说来了个哑大夫,没人应岂不是正常?”
那声音稍显稚嫩,估摸着也是新入营的少年士兵,楚荆收回已经碰上门把的手,站在门前好奇地听了一会儿。
那人恍然大悟,问:“那怎么办,直接推门进去?”
另一人好险拉住他要推门的手,说:“你咋这么莽,也不看看那哑大夫是什么来头!”
那人还真愣愣地问:“啥来头啊?”
另一人显然小道消息更灵通些,道:“你没听说么,大将军每日下了训都要过来。”
“这有什么,大将军日夜操劳,来药庐拿几剂药可多正常。”
“啧,这你就不懂了。”
“我怎么不懂了?”
“重点是,连大将军来也要敲门才能进。”
“你咋知道?你亲眼看见啦?”
“自然别人看见了我打听到的,据说有一回大将军不知为何惹恼了那哑大夫,当场被轰了出去,吃了好几天闭门羹呢。”
“如此大的来头!”哑大夫看着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没想到竟敢给大将军脸色看,谁听了不说一句厉害。
楚荆面上一红,心道那次还不是因为陆随太过分了,又欺负他出不了声,楚荆实在累得受不住,第二日一醒来便把人轰出门外。
没想到这都能被人看见。
后来陆随老实了几日,不过他何时给陆随闭门羹吃了,难不成是前几日他耐不住困意睡着了,没听到陆随来这儿找他?
影卫正要从屋檐跳下呵止两人,却见楚荆抬手,示意他不必出手。
又听门外两人道:“听阿虎叔说,哑大夫原本也是咱们西北营的人,与大将军关系最是交好,不知为何有一日突然失踪了,那时的大将军还只是校尉,翻了天地找他也寻不见人,像疯了一样。”
“后来呢?”
那人听来的八卦也仅限于此了,“后来不就是大将军不知从哪儿把人找到了带回来,也不知他这些年去了哪里,回来时浑身是血,还被人毒哑了,那场面可渗人。”
“这么说他原本是能说话的?”
两人聊得正起兴,全然忘了来此处的目的。
楚荆无奈摇摇头,一下把半侧门拉开。
“……”
两个小兵果然年纪不大,反应过来这一顿闲聊被抓个正着,面色涨得通红,支支吾吾道了一声:“哑……楚大夫好。”
楚荆向来不在意这些,又把大门更敞开了些,示意两人进来。
如今口不能言,楚荆坐在桌前看着两人,眼神在问:是谁要看病?
那乱七八糟地八卦了一通的人反应更快些,忙说:“楚大夫,他今早扭伤了腰,烦请帮忙开些药。”
楚荆点点头,束起衣袖来,露出一截手臂,指着身侧的凳子让他坐下。
那人居然害羞起来,脱衣服的动作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扭捏,只敢在楚荆低头时偷偷瞧他。
楚荆帮忙看了患处,熟练地按压几下,然后拿过手边一张纸,指着上面的字。
“啊?我不识字……”那人羞得脸更红了。
旁边的人说:“楚大夫问你这里疼不疼?”
“有……有一点。”
那人备受煎熬地检查完,楚荆也出了几分薄汗。
尺玉趴在楚荆脚边睡着了,他开好药,继续站在药柜前,慢慢收拾起那药渣来。
看病的那小兵穿好了衣服往外走,全然听不见同行的人在说些什么,他正想回头再仔细看一看楚大夫时,便听见身旁那人道:“大将军。”
他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陆随微微点头,大步踏入院中。
药已经煎热了,炉子冒着白烟,淡淡的草药香逐渐被浓重的药苦笼罩着。
楚荆刚熄了炉火,把药盛好,便听见了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
这药是徐大夫从不知何处挖来的奇珍异草调配而成的,夸下海口说对楚荆的嗓子有奇效,三日一服,味道比这奇形怪状的虫子还要难喝万分。
陆随已经不知第几次看到那药还留在原处。
陆随从身后揽着楚荆,亲昵地蹭了蹭他的侧脸,道:“亦安,今日忘了喝药?”
楚荆任由这比自己还高一头的人靠在自己肩上,继续慢悠悠地收拾着,不作回答。
过了许久,那药彻底晾凉了,楚荆才转身,苦巴巴地看着那碗黑不隆咚的药。太苦了。
陆随拿出块糖酥,喂到楚荆嘴边,却见他仍是躲开,依然是抗拒的模样。
在哄人吃药上,陆随有些心得,但不大多,因为他一向是被哄的那个。
陆随端起汤碗自己喝了一大口,苦得脸皱了一半,胃里腥辣的药上下翻腾,他的本意是要陪楚荆喝的,见状又改了主意。
平安便是他最大的心愿,剩下的苦他是半点儿也不想再让楚荆受了。
“这药也太难喝了。”陆随端着药碗往外走,“也不急于一时,回头再让徐大夫改进下,这能是人喝的么?”
“……”
楚荆眼见陆随自言自语地真要把药倒了,忙拦住他,无奈地一饮而尽。
苦得他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满脸郁闷地看着陆随,终究是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地含着那块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