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笨 不笨 第4章
作者:默闻寡言
手中的木剑敦实,巫山云抬头看着这万里无云的天空,风虎云龙,天地无风无云,又何来龙虎?
如果有了这个机会.......他定会拼尽全力,化作苍龙穿梭云端,搅得这深宫天翻地覆。
彼时,三年一届的宫选已然开始。
一个秀女眼角飞红,在选秀时竟被身旁的女子绊倒在太后和皇帝面前。
皇帝龙颜大怒,他向来见不惯那些喜欢使小绊子的蠢货!
只见那被绊倒的秀女发髻散乱,一缕发丝凌乱搭在脸侧,在发丝之后的一双眼,摄魂夺魄,含情脉脉。
皇帝怔愣了许久,咽了口口水,即刻便挥手,让那绊倒了她的秀女被拖了下去,永不进选。
帝王目光火热,黏在了她身上一般,她低着头,佯装不知觉。
直到侍官诵念其他秀女身家,关乎利益,皇帝才依依不舍地将目光转移。
在念到她时,皇帝听到了神辉天阁,眼中瞬间泛光,那张五十多岁的老脸上,有了满意和愉悦的神色。
他向来看重神辉天阁。
只见那秀女双目噙泪,我见犹怜。
皇帝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神辉天阁为母家出身的女子,按理来说不该禁不起这样的风浪。
“圣上万福金安!禀圣上,奴婢......常听闻家兄之言,知您气吞山河,纵横驰骋,是天下九五之尊......如今幸得一睹尊容,奴婢...奴婢实是激动啊。愿圣上降罪!”那秀女的声音越来越轻,越发娇柔,说得皇帝轻飘飘的,脸上的笑压都压不住。
皇后端坐在皇帝身旁,见此,眉头一皱,心知此女子心机深重。
“罢了罢了,妮子年幼,来,赐香囊。”皇帝笑道。
这么多年以来,只有一位秀女曾被皇帝亲赐香囊,那便是皇帝盛宠七年的徐昭仪。
她是第二个。
那秀女的眼中有着计谋得逞的狡黠笑意。
“我,我可以带你出去。”曾仓天真地说,“只...只要你穿上小...小太监服,躲到我,我...后面......”
“傻子……”巫山云摇了摇头。“我出不去,这宫里的东西,哪怕是一草一木,在没有皇帝的允许下,都出不去。”
“我不傻!”曾仓面红耳赤反驳道,“我...我会做饭...会喂马...我不傻!”
巫山云看着他,想不明白,这人明明这么傻,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傻子,他自己也应当是知道的,为何又要执拗于自己“不傻”,“不笨”这几点呢?
世人又不瞎,他这样,反倒显得更傻了。
第六章 乍暖还寒时候
日子是用来研磨的,巫山云的腰挺得笔直,他像一棵初具雏形的幼竹,却又饱经风雨。
他的一双手不断研磨着墨块,摊开在这祀堂的粗糙黄纸上有着一个一个稚嫩的字。
他天赋异禀,又或许是因为闲来无事吧,总之,在他人生第七个年头的这个春天,他写下了一手完整的《滕王阁序》。
诗里的字他都嚼烂了,咽进肚子里了。
诗里的内容,那“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磅礴大气的志向,和“屈贾谊于长沙”,“窜梁鸿于海曲”的叹惋,他仿佛看得见,摸得着。
历历在目。
在曾仓一日一日的夸赞中,巫山云并没有忘乎所以,可随着他看到的书越来越多,他逐渐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天赋异禀,聪明得过了头。
当他读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时,他皱了眉。
他无师自通,恍惚间觉得,自己越是优秀,越不该让别人知晓。
他身边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比如,有一个很漂亮的废妃,即使被关在冷宫里,也日日花枝招展,那些太监都把上好的饭菜拿给她,旁人来冷宫都是来受罪的,偏生她,成日里大鱼大肉,好不得意。可她却只在冷宫里得意了两个月,后来她死了,她在死时双目圆睁,身上不着寸缕。
思及此,巫山云双眸微阖,他开始尝试练习自己的气量,开始尝试伪装。
曾仓便是他最低级的实验对象,这个傻子,他说什么曾仓都会相信的。
“我从来没有吃过鸡腿。”巫山云在这一日,忽然说。
曾仓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隐隐约约感觉得到,巫山云有些看不起他,巫山云几乎是不会主动和他说话的。
他心里有些难受,但觉得无所谓,毕竟......巫山云是下凡的神仙,神仙不和他这个凡人说话,也是对的。
可当这神仙当真开口像他讨要某件东西的时候,他又傻傻地指了指自己,似乎在问巫山云,是在和自己说话吗?
巫山云不耐烦了,可他在训练自己,他压下了自己心中的不耐,面上眼眶通红,他挤出了泪滴,翼睫下垂,在白皙的下眼睑处划出一片阴影。
“我......知道,这很难,抱歉......我...还是不麻烦你了。”巫山云可怜地说着,模样像极了一个同龄不谙世事到有些愚蠢的小娃。
孙子兵法说,以退为进。巫山云正在尝试使用这样粗糙的战略。
“哦。”曾仓说,“是...是很难......我...我可以,多...多给...给你打几个麻雀。”
巫山云瞬间抬头,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他的兵法用不到这傻子身上,看了曾仓良久,巫山云才勉强将自己心底的怒火压下。
说什么我是他的神仙,说什么会带我出去!
这点小事儿都不愿帮我做,不就是个鸡腿吗?能值几文钱?那几文钱能比我更重要?可笑!
从前种种甜言蜜语,都不过是这个傻子信口胡诌的傻话罢了!说傻话又不用付出什么,当然是张口就来的了!
巫山云的眼眸变得冰冷,分明是暖阳高照,春暖花开的季节,他的眼里却渐渐覆上一层冰霜。
他梳洗得干净白皙的脸上,那块红斑格外醒目,暖春化开了冰雪,水从祀堂顶部的飞檐滴下,在地上汇聚成一滩明镜,巫山云无意一瞥,便看见了那醒目的一块儿。
他的眼真的红了。
那是什么?
是怒,是气,是不甘,是在使用了一个小伎俩后得不到回应的心灰意冷和得到这傻子一丝微不足道的怜悯后又担心失去的狼狈不堪。
多么可悲,多么可笑。
巫山云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从未如此痛恨过这世界。
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里,巫山云却感到自己的希望在一丝一丝泯灭。
机会.......他只需要一个机会.......
可似乎他无论怎样努力都是徒劳,他会在今年的冬日冻死在这一方之地吗?
或许更早,他想,他会在某一个夏日,在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某个晚上,被他那失心疯死了的的乳娘一同拉下地狱。
腐烂在泥土里,散发着无人问津的恶臭。
巫山云的手再次放到了那块红斑上,身上的衣服破旧,时时散发着经年累月无人照料无人清洗难以言说的酸臭。
他那被啃得参差不齐的尖锐指甲逐渐开始用力,直到面上那一处肮脏的红斑被他缓慢扣出一条又一条血印,直到面庞上的血液滴落在他破了洞,不合脚,足足比他的脚大了一倍的女式宫鞋上。
看着脚上那两双大小样貌不一,且脏到看不出模样的女鞋,蜿蜒的血迹就挂在巫山云脸侧。
在嗅到血腥的那一刻,巫山云暴戾的情绪意外地得到了抒解。
巫山云笑了,笑得风轻云淡,仿佛之前的狼狈、恐慌等等,这一切,都不过是短暂绝望的幻觉。
他像一个没有讨到糖的孩子,在失望委屈这些重大情绪前被击垮了一瞬,之后便又像是无事发生一般,他又站了起来,继续以孱弱的身子迎接即将到来的狂风巨浪。
可那粒种子终究还是埋下了,这疯狂的情绪被卷袭在种子里,终有一日,它会破土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他闭上了眼,曾仓在他身后,他感觉得到。
“你的脸.......”曾仓惊叫了一声,瞬间蹲下身,抱住了巫山云。
尽管巫山云身上的衣物已经许久没洗了,尽管巫山云浑身散发着恶臭,尽管巫山云没有什么能给他的。
可他就这样抱着巫山云,拍打着他的后背,声音有些哽咽。
“我...我给你...你买...买鸡腿...别...别怕,别怕。”曾仓说。
巫山云有些近乎纯良的疑惑和不解。
为什么这个人觉得他会怕?
曾仓从自己紫色太监服的下摆伸进去了一只手,拿出了他要给巫山云的东西。
他本来想给巫山云一个惊喜的,在巫山云吃完今天的菜团子之后,他去给巫山云打水,一来二去之间竟然忘记了这东西。
“这是.......”巫山云的双眸有一瞬失神。
曾仓取下了那块包裹着那一团东西的布,那布是干净的,至少比曾仓现在穿着的衣服要干净得多,所以曾仓选择用这块布捂住了巫山云额上的伤口。
暖意自身上传来,巫山云一只眼被那按在额头上的粗布遮挡,一只眼露了出来,他怔怔地看着曾仓和曾仓手里那一团明显很新的衣物。
巫山云那宛如死灰般的心中,逐渐燃起了一丝火苗。
他迫切地想要点什么,从这个傻子的身上讨要点什么.......
至于具体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我给你买...买的。”曾仓咧着嘴,吃力地说。
“是什么......”分明一眼就看得出的东西,巫山云却生生接连问了两遍。
“衣服。”曾仓说,“鞋,皂角......还有牙药.......”
衣服和鞋巫山云倒不意外,可皂角和牙药,那是很贵的。
“为什么?”巫山云问着他,眼睛从那一堆东西上又移到了曾仓的脸上。
他不能给曾仓什么,可曾仓似乎什么都愿意给他。
在平民百姓眼里,皂角尚且不算贵重,可牙药......
“嘿嘿,”曾仓傻傻地笑了,“牙...牙药和皂角都...都是阿涣做...做的。”
原来如此。
巫山云扯了扯嘴角,眼里没有任何笑意,他一把拍开了曾仓的手,自己捂着那块布,又有理霸道地从曾仓的手上抢走了那干净的新衣和洗漱用具,倨傲地走进了祀堂。
曾仓摸了摸头,他转不过弯儿来,不过他看见巫山云笑了,便知道巫山云是开心的,于是,他挑起水桶,便又去抬水了。
这些日子他家里竟也渐渐富裕了,托了这阔绰杨公公的福,他甚至能为曾涣和巫山云买新衣了,手上的钱一日一日地多了起来,都在交由曾涣管着,只不过,他也时常虚报,只为了能省出些钱来偷偷为巫山云买吃食用品什么的。
曾涣将曾仓这些自以为人不知的小把戏看在眼里,却也懒得拆穿,只是时时还是有些吃味,心里对巫山云这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子颇有微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