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笙箫 墨玉笙箫 第12章
作者:疏影残雪
那孩童服过药,昏睡了一天一宿,期间癫痫症状没有再发作,第三日清晨,孩童高热退去,恢复了神智,张口第一句话就是:“娘,我肚子饿,有包子没?要带肉的。”
村中男女老少奔走相告,喜极而泣,村民头一回知道,有一种病症叫癫痫。原来得了癫痫,有药可医,不需要被关猪笼投河。
只是癫痫乃慢症,治疗并不能一蹴而就,病情会反反复复。元晦花了些时日,向村民讲解如何配药,如何后续治疗。在讲解的过程中,拔出萝卜带出泥地牵出其他病症,又对症写方子,讲病理,这么来来回回,竟过了半月有余。
终于,在秋末冬初的某个清晨,元晦告别了夹道相送的村民,与和尚踏上了新的求佛之路。
两人走出村口一里,从身后被人叫住。
元晦回头一看,竟是绿萝那丫头。
她跟在身后不声不响地跑了一里山路,气息有些微喘。她双眸泛着水气,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却咬着牙,并不说话,只将手往前一送,芊芊玉指间缠了一块雪白的手绢,绣着两朵深情依偎的红杏。
元晦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情薄未解困情衷,寂寞于斯今古同 。
他与她又有何不同?
元晦十分君子地避开绿萝指尖,将那寓意深长的手绢抽出,道了句“多谢姑娘,后会无期”,转身离开,留下少女一人,口中喃喃:“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两人途径一处溪水。
元晦抬手。
寒风卷着手绢落入水中,两朵红梅相互追逐,随着溪水东去。
元晦一偏头,和尚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他心底泛起一丝苦笑。
他对绿萝无意,只是恍惚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将心比心,若那日墨玉笙将自己亲手缝制的荷包推开,他大概会肝肠寸断,羞愤欲绝。
所以,他收了手绢。
可是,他的心只有巴掌那么大,翻来覆去也只够盛下一个墨玉笙。
所以,他弃了手绢。
只是和尚一脚踏在红尘外,哪里懂这些弯弯绕绕,搞不好自己已经落下了一个风流冷血的斯文败类名声。
元晦兀自笑笑,懒得辩解,对着和尚道:“大师,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和尚沉默的将视线收回,道:“回无相寺。”
无相寺位处大禺山,北临长江,乃是百年前的一位高僧所建。
高僧无名,传说有一回,一个猎户去山中打猎,生火取暖时,不慎走水,烧了整个山头,一时间烈火熊熊,百里尽赤。
忽然从大火里走出了一个和尚,僧袍猎猎,竟连一点烟灰都未沾上。
猎户奇道:“什么法术能让你在火焰中行走自如?”
那和尚反问道:“什么是火焰?”
猎户道:“你刚才眼中看到的,肌肤觉察到的,耳中听到的就是火焰。”
和尚道:“贫僧只见浓荫蔽日,只觉凉风习习,只闻鸟鸣啁啾”
于一切相,离一切相,即是无相。
后人称他为无相和尚。
无相和尚将他对佛法的参悟融会贯通到武学中,创立无相功,流传百世,后与少林分庭抗礼,一南一北,撑起这片是非江湖。
无相寺在江湖是个怎样的存在?
古往今来,江湖派别林林总总,隔三差五出一个掌门,占山为王,自立门派。沾了一点花拳绣腿的功夫就敢往自己头上堆砌各种修辞的武林人士更是多如牛毛,什么飘雪公子,风月仙人,名字起得花里胡哨,连百鸟之王听了都要汗颜。
然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再天花烂坠的名号也不过沧海一粟,眨眼间被后浪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相寺,百年不倒,屹立江湖,其地位可见一斑。
江湖素有“北少林,南无相”一说,两大门派同宗同源,却大相庭径。
少林派务实,无相派务虚。
少林派讲究拳拳到肉,无相派讲究无中生有。
少林派重“苦”和“勤”,认为勤勉,吃苦,便能习得少林功夫的精髓。
而无相派重“悟”和“空”,唯有感悟,和放空,才能登顶无相绝学。
是以江湖中人人都有资格敲开少林寺的僧门,至于能不能经历考验求得真经另当别论;而无相寺,唯有僧人领道才能入门,闲杂人等连远观僧门的资格都没有。
元晦闻言,表情平静到近乎寡淡,他低头理了理袖口,风谈云清道了句“好”,仿佛不管是无相寺还是有相寺,都不过是处遮风避雨的僧庙,而他不过是位寻求佛门庇护的寻常香客。
两人从秋末冬初,走到寒冬腊月,在一个朔风飘飘雪满天的日子,抵达无相寺。
落雪倾城,如柳絮一般,无声无息。无相寺前一千零一个台阶堆满了厚厚的积雪。
元晦跟在和尚身后,亦步亦趋,留下一长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明明暗暗的,阴影的边缘闪着细碎的金色细芒。
两人到达石阶尽头。
和尚伸手,推开了厚重的僧门。
元晦定了定,抬眼看向前方。古老的寺庙掩映着冬雪,宛如浮云下的剪影,分外沉寂肃穆。
他目光微微一错,绕过寺顶勾心斗角的檐牙,落在后山隐约可见的塔楼上。
那里是无相寺的藏经阁,压着无数江湖人的武学梦。
他的眼底惊鸿照影般涌起一阵疾风骤雨,很快没入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而后,元晦低头扫了扫衣衫下摆的落雪,面不改色地跟着和尚进了门。
第13章 转机
一盏青灯,一杯苦茶,几缕佛音袅袅,转眼五个春秋。
乍暖还寒的二月天,院中积雪还未化尽,几树红梅迫不及待地爬上了枝头。
微风乍起,花影浮动,暗香流转。
一个年轻的和尚踏着春光而来。他瞧着年纪不过双十,足下生风,步履匆匆,经过梅树时,宽大的僧袍不小心勾到枝头的一角,年轻的和尚不懂怜香惜玉,将袖袍一抽,摔了一地残花。
他沿着小道一路疾行,停在一处禅房外。见门扉虚掩,便干净利落地探进去半个身子,目光在屋里溜达了一圈,落在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上。
那人立在书案前,手执画笔,俯身在笺纸上行云流水般勾画着什么。
他发如泼墨,眉眼温婉,两片薄唇色淡如水,沐浴着远处渺渺钟鼓声,出尘的仿若一朵圣洁的优钵罗。
绕是朝夕相处了近五年,年轻和尚还是冷不丁被晃了一下眼。
他正在进与退之间挣扎。从背后窥人不够光明,奈何他实在好奇。
每年二月初八,元晦师兄要作一幅画;六月十五要亲自去斋房下一碗长寿面。
有一年六月十五,他屁颠屁颠地跑去祝寿。元晦一言不发地将长寿面吃尽,不疾不徐道:“今日不是我的生辰。”
不是生辰,要大动干戈地煮一碗长寿面?
和尚寸草不生的头皮都快被百思不得其解六个字给愁出毛发了。
这个问题无解,那么下一个问题:元晦师兄每年二月初八将自己关在禅房到底画得什么?
和尚目光微微下移,心虚地在那画卷上匆匆扫了一眼,竟是个俊美公子。
元晦顿了顿,提笔在那画中公子的左颊轻轻点了一滴翰墨。和尚顿时有种错觉,仿佛窗外春色都黯淡了些许。
元晦在画中人身上流连了好一阵,直到墨迹干透,他将画纸从头卷到尾,小心翼翼地装入画筒,而后眼皮也不抬地对着门外道:“慧一师弟,看够了没有?”
慧一和尚被抓了个现形,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光秃秃的后脑勺。他到底不怕这个师兄,索性大大方方的将下半个身子也挤进了门框。
慧一与元晦年纪差不了多少,比元晦早入寺两年,入寺后做了扫地僧,听了三年晨钟暮鼓,后师从无残大师,修行无相功。比起那些五年十年甚至半辈子当扫地僧,洗碗僧的无相寺弟子,慧一资质算得上中上乘。
但,要看与谁比。
若与元晦相比,不仅他,这一代无相寺弟子恐怕都要和愚笨沾边。
万物之始,大道至简,衍化至繁。
无相功包罗万象,却只有短短五式:以屈为伸,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浊,天地归元。
元晦入寺一个月,拜入无残大师膝下,以几乎每年一式的速度在短短五年内参透了前四式。
这是个什么境界?
慧一花了五年,还没能完全习得第一式。
两人资质可谓是云泥之差。慧一并不妄自菲薄。毕竟百年一无相,五十年一无残,十年一元晦。
两人年纪相仿,元晦又从来和颜悦色,慧一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问个明白:“师兄,画中那人是谁?”
元晦心道:“我若告诉你是心上人,只怕你这五年苦修的平心静气要功亏一篑。”
面上,他只是淡淡一笑,轻巧地转了话题:“你来这里作什么?”
慧一一拍脑门,“啊!差点忘了!师父托我来捎句话,让你不必等他,收拾好随身物品,直接去藏经阁就行。”
他滴溜溜翻转了两圈宛如墨丸的眼珠,“对了,师父还说,祝你早日出关,修成正果。”
无相功前四式需先人指路,最后一式则需移步藏经阁闭关,靠自身的修为与慧根“悟”出其中奥妙。
当进入最后一层,人将与天地万物同息同状,随心所欲,风月草木皆为我用。
然而大多数人都只能遗憾的止步于前四式,永远定格在这一步之遥。
倘若一个武功,反复专研,千锤百炼可以习得精髓,尚可以赌一把,豁出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而无相功,单单讲究一个“悟”字。脑子开窍,躺着就能元神出窍。脑子不开窍,把手脚都练残了也无济于事。
元晦正一丝不苟地叠放随身衣物,闻言直起身子,问道:“无残大师那边是出了什么事吗?”
元晦口中的无残大师就是那日在破庙与他因一声木鱼声结缘的和尚。和尚带他云游四方,领他入门,又倾囊相授无相功,这么些年元晦非但没有改口喊他一句师父,还被破例允许带发修行。
倒不是元晦仗着一身宠爱有恃无恐,他在入寺第一天就对和尚挑明了:“大师,我心有妄念,受他所累,孤苦难耐。然而他是我的劫,也是我的缘,我想追求平静,却不会割舍这段尘缘。”
慧摇摇头,“今日寺中来了一位稀客,说是师父的故人。师父要与那位客人叙旧,便差我过来告知一声。”
元晦随手抽出一件外衣,披在身上,“我这一走不知何时能见,需得亲自道个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