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笙箫 墨玉笙箫 第18章
作者:疏影残雪
墨玉笙眼神微微瑟缩了一下,“仇家。”
元晦顿了顿,眼底倏地拢起了一股杀意,“他人呢?”
“死了。”
墨玉笙缓缓将袖口收起,低头从桌上胡乱抓了一个杯子,灌了一口不知是什么玩意的液体,反正对他而言,没得差。
元晦忽然低声唤了一句,“墨子游。”
内容大为不敬,语气却温柔虔诚,合在一起说不出的古怪,让墨玉笙如坐针毡。
他一失神,冷不防被元晦伸过来的手摸了个正着。
他修长的五指覆在墨玉笙清瘦的脸颊上,好似轻轻一弯指尖就能将他整张侧脸圈入掌心。
可这个动作过于亲密,饶是墨玉笙心比百年古槐还要宽,也觉察到一些异样,他轻轻一偏头,故作轻松道:“小崽子,学艺不精,望闻问切,切的可是心脉。”
元晦并没有抽回那只落空的手,而是顺势勾住了墨玉笙冰凉的指尖,他一字一句,说得不留余地,“我不会让你死。”
墨玉笙沉默地缩回手指,在元晦肩头轻轻拍了几下,“不早了,睡吧”,转身离开。
夜风袭过,云散天开见月明。
墨玉笙的心口像是被人架上了一樽小的看不见的紫檀香炉,温温吞吞地吐着延绵不绝的热气,夜风吹得尽浮云却吹不散他心头的一点温热。
他这一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美人,骚人,妄人,歹人,良人,小人。
不料临死前,竟遇上个又傻又疯的人。
寅时的汴州,夜很静。
千鸢节的余温散尽,偶有几声春虫低鸣,在这寂静的夜回荡。
长夜漫漫,元晦却无心睡眠。
他翻身下床,推开房门,双腿不受控制地走到了墨玉笙的厢房。
他倚着青墙,任由青砖上的一点凉意,顺着背脊,缓缓爬上滚烫的心头。
房门竟然在这个时候开了,墨玉笙披着外袍,走了出来。
两人目光交错,都不约而同地被对方吓了一跳。
墨玉笙:“元晦?这么晚,找我有事?”
“我……”惊喜来得太过突然,元晦还没来得及捋直舌头,“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师父呢?这么晚,还没睡?”
“夜观天象”,墨玉笙随口鬼扯道。
其实是…心大如斗,沾床就睡,雷打不动的墨某人,破天荒地……失眠了……
夜风撩起墨玉笙贴身衣物的一角,单薄的衣料相互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分外入耳。
元晦上前一步,伸手拉过搭在墨玉笙肩上松松垮垮的外袍,将他整个人裹了进去,“夜太凉,别着了风寒。”
墨玉笙身体一僵,有心想往后退,元晦却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他捻起墨玉笙颈前系带,一丝不苟地打了个结。
墨玉笙偏了偏头,有些不自在。
两人是师徒,在春山镇那两年没少同床共枕。徐妈走后,衣食住行基本由元晦料理。那时的他,便宜占得心安理得。
如今,也不知怎的,总觉得哪里古怪。
墨某人思来想去,觉得问题应该出在自己的面皮上。
大概是良心渐长,面皮渐薄,不再忍心压榨他那便宜徒弟了。
他于是朝元晦摆了摆手,端出一副长辈的姿态道:“快给我回屋躺着,年纪轻轻,看你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
元晦一手抵在门沿上,脚没挪步,“嗯,你先回屋,外面凉。”
怎么听,怎么别扭。
很有种反客为主的味道!
墨玉笙于是打算回怼过去,他抬眼看向元晦,目光微微一滞。
月光裹着元晦,将他的身形晕染得格外高大。墨玉笙有种错觉,好似要微微抬首,才能与他平视。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他从废井下捞出来的孩子,已经长成参天大树了。
元晦将墨玉笙塞进了门,却没有回屋。
他在屋前的石阶上坐了一宿。
手中一点红安静地置于月光中,剑柄处的红珠,像一捧长明不灭的鬼火,忽明忽暗,倒映在元晦的双眸。
元晦闭了闭眼,将两抹鬼火收入眼底。
第21章 开局
中原楼东南角有座风云顶,顶上建了座七星台。
七星台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立有巨大石柱,高耸入天。石柱中央,建有一处高台,高出地面一丈有余,左右两股汇成一张阴阳八卦图,又称八卦台。
墨玉笙几人赶到风云顶时,英雄大会已经开场了小半个时辰。
墨玉笙顶着一张百炼成钢的脸皮,一手推着元晦,一手拖着慕容羽,硬是磕磕绊绊地穿越人海,挤到了最前排。
三人鲜少在江湖走动,便也没人将他们当根葱。若不是看这三人模样还算齐整,怕一人一口鄙夷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们仨淹死。
慕容羽跟着墨玉笙这么些年,脸皮也像年轮,一年厚过一年。
倒是元晦,空了五年,需要一些时日来适应。
他红着脸,低声问道:“师父,咱们何苦要费这功夫,挤到最前面?”
墨玉笙自然不会承认自己是个半聋半瞎,当下理直气壮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元晦:“……”
三人才刚站稳脚跟,便又见另一组不知好歹的三人沐浴着谩骂,一路披荆斩棘来到前排。
慕容羽用手肘碰了碰墨玉笙,“人来了,我去会会他们。”
那三人离得不远,在墨玉笙眼力范围内,他微微错了错身子,偏头看去。
一人看着像是名妙龄少女,头带帷帽面垂紫纱,看不清容颜。
一人面容清俊,青衣素裹,气质清冷,又带着那么丝散不尽的烟火气。
另一人……
墨玉笙目光落到他脸上的瞬间,如惊弓之鸟般弹了回来。只匆匆一眼,已经让他胃疼。
那是张黄土埋到脖子,随时可能会嗝屁的脸,病仄仄的,枯黄干瘦,叫人不忍直视。
墨玉笙心道:“不愧是鬼主,狠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换作我,即便易容,也定然挑一张绝世美男的面皮。”
他又将目光重新投向沈清渊,心道:“这也是个狠人,对着那么张脸,竟能做到谈笑自如。”
沈清渊原本安静地注视着高台,忽地一侧脸,看向墨玉笙。
两人仅有过一面之缘,还是在十几年前。这么些年,两人外貌身形和气质都有不小变化,也不知他是否记起了墨玉笙,表情寡淡如水。
倒是墨玉笙,十分好涵养地去了个自认为恰如其分,不至于太热络或者太疏离的笑。
他还没等到沈清渊的回应,视线被两人一前一后相继切断。
无影晃到沈清渊身侧,将他遮得滴水不漏。
几乎在同时,元晦移步到墨玉笙眼前,似笑非笑道:“那有慕容叔招呼,师父就不必操这份闲心了,往台上看吧。”
墨玉笙干咳了一声,忽然悲哀地怀念起多年前,那个知情识趣的小元晦了。
阴阳八卦台上,一众武林好汉正在挨个自报家门。
墨玉笙十分自来熟地扯了扯身侧一位英雄的袖口,问道:“这位大哥,台上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英雄大概不喜生人近身,面带愠色,将袖口抽回,万分嫌弃地瞄了眼始作俑者,他那白眼翻上天的双目忽地一亮。
夹在一堆或是虎背熊腰,或是尖嘴猴腮的武夫中间,墨玉笙的端正显得尤为可贵,何况他端正得过分。
英雄于是收起了又臭又硬的表情,“你们来的晚,有所不知,此次英雄大会以输赢论成败,最终胜出者无论出身,将成为武林盟主。萧翎天占一个前武林盟主的名分,普通阿猫阿狗自然不配与他过招。所有候选者两两比武,输的淘汰,胜的随机分组再战,滚轮式淘汰,最终余下的几位才有资格与中原楼一战。”
正在此时,从高台上传来中原楼弟子的声音:“还有哪位英雄要上来一展拳脚?”
话音未落,墨玉笙感到身侧陡然掀起一阵疾风,他心头一紧,当即伸手捞人,却捞了个空,元晦已经先一步飘上了高台。
他不徐不疾地走到台中央,抽出一点红,挽了个利落的剑花,而后对着乌泱泱的人群慢条斯理地砸下了一记闷锤,“在下姑苏一滴血之子,苏曦”。
这记闷锤砸没砸懵其他看客不清楚,反正把墨玉笙砸了个头晕眼花,连累着耳畔生出微鸣,耳力也迟钝不少。
当年他与元晦在春山镇分道扬镳,转身便花了重金差人散播流言,说苏家独子流亡南洋已经病逝。
他千方百计想将苏曦从这乱世抹了去,留下一个元晦,岁月静好地走完一生,却不知,抱瓮灌园只是他一厢情愿。
光阴无情,到底还是将两人之间那点浅薄的关系,蹉跎得面目全非。
昨夜,那个人对他说,我不会让你死。
今天,就迫不及待地给他添堵。
说得真情实意,堵得也真情实意。
想来人间真情有如放屁,可他再不能像五年前那般,大大方方上台揪人,骂他个狗血喷头。
只是放任他如此这般胡闹下去,终免不了要与中原楼一战,也就退无可退地要与站在中原楼身后的慕容羽,沈清渊等人交手。
墨玉笙一时心烦意乱。
他说不清到底是心烦元晦不能免俗地垂涎长夜剑,背着他在乱局中插上一脚,还是意乱他一意孤行可能落下一身伤残。
有那么一刻,墨玉笙的手心和鬓角焦躁出了一层薄汗,被风擦过,凉得透心。也正是这阵寒意,瞬间将他冻清醒了。
墨玉笙心道:“慌什么?我总归是他师父。若他做得出格了,我便替天行道,打断他的狗腿,再把他拖回家,好生养着。”
一念至此,他收了心神,将慕容羽抓狂的目光断在几步之外,专心致志地看向高台。
高台之上,神仙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