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 他与它 第135章
作者:莲鹤夫人
“唉,兄弟!”他小声叫道,“我有个好人选,说不准能叫蛇魔高兴。你们听我说,这次来的人类祭品,有一个鬼点子特别多,能想象吗,他只看了一眼,就发现了铜牛的秘密,知晓怎么不烧伤手去擦洗那些畜牲的法子!这个人是务必留不得的。”
四臂巨人连连点头,果然顺着他的话接下去:“不错,以前的经验告诫我们,这样的人留在地宫,将来一定会留下很大的麻烦。既然他知道怎么擦洗铜牛,那他一定也知道怎么擦洗毒蛇的鳞片吧?波吕萨俄耳哟,你带上鞭子,先把他提来!”
与此同时,远在牧场的谢凝,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惹来了棘手的麻烦。
巨人来了又走,搞得人心惶惶,他就和人们共同围坐在阴凉的地方。其他人交换自己知道的所见所闻,谢凝则是专门锻炼听力来的。
“据我知道的,在传说中,厄喀德纳是泰坦提丰的伴侣,她生下了太多罪恶滔天的儿女,但大多被大力神赫拉克勒斯杀死。”一个年长的王子说,谢凝也不知道他多大了,反正他们这的人长得都蛮成熟的。
另一个人接着说:“啊,提丰,久远以前的大战。伟大宙斯用雷霆把他打下天空,他还要用火焰融化大地,宙斯因此再将他扔下塔尔塔罗斯……”
“但是,”又有人犹豫着说,“厄喀德纳的模样,不太像和他同胞的邪恶女妖……”
谢凝猛地抬起头,那几个熟悉的名字,霎时间勾起了他的回忆。
稍加思索,他顺手拾起一块矿石,边想边画,在地上慢慢构建了一个关系网。
是了,提丰!按照神谱的描述,地母盖亚与深渊塔尔塔罗斯相爱,他们最后的小儿子即为提丰。提丰的伴侣正是阿里马的厄喀德纳,这个外貌可怕的宁芙,和他生下了太多狰狞邪恶、为祸世间的妖魔,后来都被半神的英雄一个接一个地拔除了。
身为盖亚最后的子嗣,提丰固然年轻,仍在原始神族中位列第二代。而厄喀德纳……嗯,尽管她一开始的出身仅仅是宁芙——一名次等的、毫无神职的女仙,但因为这个原因,她不是同样跻身于原始神族的行列了吗?因为她大可以直接称呼盖亚为母亲啊。
原来如此……怪不得!难怪厄喀德纳的排场比牛头人大了那么多!
从辈分上看,这个半人半蛇、似神似魔的传说生物,比主神宙斯的资历还要古老,只是蛮荒的远古神祇,终究不能为更加开放文明的世界接受。在这个泰坦灭绝,地母也寂静无声的时代,新神高踞奥林匹斯的圣山。后来居上的父系神祇,驱逐,并代替了母系神祇。
画到这,谢凝眉头皱起。
只是不知道,神话的记叙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根据他亲眼所见,厄喀德纳是毋庸置疑的男性,或者说雄性,可不是什么宁芙女仙的形象啊。
他正在思忖,听到远处传来轰隆隆的脚步声,那些巨人又从走道里大步赶来,按着腰间的蝮蛇鞭子。
谢凝急忙扔掉矿石,手乱挥一气,把关系网抹糊了。
“你!”他听见巨人粗声粗气地大喊,“小个子,跟我们走!”
谢凝咯噔一下,心跳已经停了半拍。
“就是你,那边的小子!”以示确认,巨人继续用粗如圆木的手指,点向谢凝的方向,“还在等什么,快过来!”
一时间,人群各自惊悚,不禁慌成了一团。
“他们要报复了呀!”有人哭了起来,“因为这少年聪慧而有勇气,他们害怕他将来的所作所为,因此嫉妒他,要报复他呀!”
另外的人站起来,高呼道:“那孩子,你不要去,如果你跟着他们走,那你的小命才被完全抓在死神手中了。珍惜你宝贵的性命,我愿交付五个奴仆代替你,他们的话语流利,肯吃苦耐劳,体格也强壮,他们活下来的机会,难道不是比你更大吗?不要去啊,就让我们跟他们交涉吧!”
谢凝勉力站起来,他的腿脚颤抖发软,只是强撑着不让人看出来。
常言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常言还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且不说我能不能让几个人替我去送死的问题了,你们又有多少奴仆,还能把我换一辈子吗?
他心里感激这些古人的好意,但他受过的教育,他的良心,都不允许他同意换人的提议。
报复来的这么快,这就是枪打出头鸟的危险?想起第一个死去的男人,谢凝心乱如麻,我会怎么样,他们又会怎么对待我?
他面色刷白,还是朝着人群艰难地点头示意,接着制止了他们准备献出仆人的举动。
“待着,我去,”他低声说,“没事的。”
他慢慢地走到巨人面前,先发制人地道:“我,想见,厄喀德纳!”
不管他们是要打死他,还是要做别的什么,谢凝打定主意,先提出要见地宫主人的要求,总能让这些巨人们措手不及,犹豫一下。
这好像借贷,先透支一部分求生的可能性,来换取当下的安全——至于真的见到厄喀德纳之后该干什么,那是之后的事了。
巨人真的愣了片刻,然而,他们的回答却是:“别自作聪明,小子,你很快就会见到的。”
嗯?
谢凝一呆,还没等他想到这话是什么意思,巨人已经不耐烦地挥出鞭子,几十条蝮蛇悍然抽卷在他身上,差点没把谢凝打得吐血,好像浑身的骨头都要被鞭碎了。
巨人卷了谢凝,转头便走,将他在地上拖得飞起。谢凝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也涌溢腥甜,耳边接连不断的、致命的嘶嘶声已经不算什么了,只能说,还好菲律翁在临走前给他披了个金线绣的斗篷,他用这结实的斗篷裹着上半身,才不至于被乱舞的蛇头抽空咬上一口。
不知过了多久,谢凝叫巨人拽得七拐八拐,身体垫着卷绕他的蛇躯,忽地重重一颠,耳边风声亦随之熄灭。
世上最危险的拖拽游戏终于停下了。
他意识昏沉,一塌糊涂地瘫在地上。艺术家果真是隽永的,这时候,谢凝彻底理解了施耐庵笔下“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耳边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究竟是个什么感受,胃连着食道翻江倒海,令他又想吐,又不能吐。
倘若忍不住吐了,那他真搞不清楚,吐的是究竟是食糜,还是血了。
“就是他?”
朦胧中,谢凝听到了一个粗重的声音,从遥远的高处传来。
他勉强抬起头,在火焰和阴影的交界处,他看到了一尊先前从未见过的巨人像。这巨人比他的同伴都更高大、雄壮,四条手臂分列两侧,为他的整体形象增添了不少玄幻气质。
“是的,我的兄弟,正是这狡猾的小个子,”抓捕他来到这里的巨人开口,“就让他去侍奉主人罢。”
四臂巨人不满地盯着小小的一点人,怀疑地问:“这样一个弱小的人,比蚊虫多了十分的笨拙,比鸟雀少了十分的机灵,拿来塞牙缝都嫌太瘦。他能做到什么事呢?依我看,还是不要对他抱有太多指望才好,再去抓二十个人来。”
他如此吩咐着,但他的兄弟执意要为自己所受的屈辱复仇,因此一力地劝告:“因着命运女神的宽爱,人类能做到的事,甚至比他们供奉的神祇还要多。在仁慈的地母为她往昔身为神明的儿子复仇时,难道天上没有降下一则神谕,告诫奥林匹斯山,只有使凡人参与到神与泰坦的战争中,神才能真正杀死泰坦吗?可见人类虽然弱小,他们造成的威胁却是极大的呀!”
波吕萨俄耳极力游说,指望这话在他的兄弟中激起新一轮的,针对人类的仇恨。
事实证明,他的确成功了。四臂巨人阴沉且恼怒地望着地上的人类,点点头,大喝道:“那人,起来!既然你自满于身为人的智慧,习得了如何擦洗铜牛的本领,那你就去继续伺候我们的主子,擦洗他的身尾,叫他开心起来!”
谢凝是真的想吐血了。
原来,他们的本意就是要带我来见厄喀德纳的?还要我擦厄喀德纳的尾巴,你们真的想我死可以直说啊,何必整弯弯绕绕的呢?
四臂巨人将地宫的厚重大门推开一隙,他已经开得尽量细小,不过,那空隙仍然能容纳两个普通人并排进出。
然后,他转过身,准备探手捏住谢凝,把他丢进去。
“……等等!”谢凝喘着气叫喊,“我要求,我要求!”
四臂巨人狐疑地停下手,问:“你要求什么?”
“工具。”谢凝吃力地说,“我要求,擦洗,工具。”
四臂巨人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发笑,讥讽这狂妄的小个子。
波吕萨俄耳夸口说你聪明,可我要说,你不但不聪明,反而愚蠢得吓人。这原本是要你去送死的,没想到,你居然还要求起擦洗的工具了!即便赫尔墨斯来了,也不敢夸口能踏着他那双带翅的金鞋,逃过厄喀德纳的铁臂;纵然赫拉克勒斯再世,亦无法在没有雅典娜相助的情况下,冒然接近蛇魔的地宫中心。
他怀着一种恶意,一种看笑话的心态,当真为谢凝带来了擦洗的用具。他推来一个精巧的金桶,里面盛满了珍贵的香膏,旁边还有一块羊毛织成的海绵,柔软如云、细密若雾,泛着牛乳般的细腻光泽。
“去罢!”巨人呵呵大笑,就这样,把谢凝连同金桶一起,一股脑地塞进了宫殿的大门。
门关上的瞬间,谢凝的心也跟着发出濒临破碎的颤抖。
这扇门即使驱赶十头铜牛来拉,也是难以拉动的。这意味着,他要么死在这里,要么被厄喀德纳赦免,光明正大地走出这里。两条路中间,很难找到别的选择。
他慢慢往前走,金桶只到巨人的小腿,却比谢凝还要高一个头。他躲在桶后面,听到最深处的声音,仿佛洪水一般沸腾地扩散,震得整座宫室都在颤抖。
谢凝小心翼翼,环顾这个大到夸张的地方。
宫殿的墙壁是铜制的,但门柱、穹顶,还有墙壁上的浮雕,都是金银所制。道路两旁立着各式各样的金雕塑,多是狰狞的虎豹狮兽,栩栩如生,似乎只要吹一口气,就能摇头摆尾地醒过来。地板铺着华美富丽的紫色毯子,立柱后方的宽阔阴影里,则成片地竖着琉璃的树木,有石榴、无花果、橄榄以及苹果树,枝叶是绿宝石,果实是红宝石,许多银制的蛇发侍女陈列在树下,有的纺织,有的刺绣,有的采摘果实……姿态各异,应有尽有。
穹顶上方,是一条环绕全殿的大蛇,它身上游淌着许多小蛇,个个口衔灯盏。火光从上面照射着一切奢靡的摆设,华侈的珍宝,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得森冷,仿佛每一颗钻石的切面都放射毒光,每一克金银亦浸透鲜血和尖叫。
谢凝把羊毛海绵夹在腋下,左右看看,瞅见一个角落里丢着一个金壶,于是小跑过去拿了,用这个壶灌满香膏,拎在手上。
我在这,躲到死也是躲,万一被厄喀德纳发现了,更是绝路一条,说不定走得还要凄惨些,不如主动出击……
谢凝深吸一口气,满脑子都是油画课教授的声音。教授总说,怕学生不画,更怕学生不敢画,大胆下笔,错了可以刮,但不敢下笔,连犯错的机会都没有,还谈什么进步?
这句话决定了他之后的很多决定,因为他还年轻,总有许多时间可以试错,可是……到了这会儿,他还有没有那么多犯错的机会呢?
谢凝苦笑,他摸了摸脑门上的疤,迈出一步,再迈出一步,慢慢就朝着前方走去了。
这一路上,我的运气总是大起大落的,他想,落到现在,怎么着也该到了起的时候了吧?
他越往里走,越能听见那些奇异的声音:时而像狮子的怒吼,时而像大风回荡在山谷间的狂啸,一阵像怪异难听的老鸦大叫,更多的时候,是神也无法解读的,不可名状的蛇嘶声,仿佛铜丝一样交叉缠绕,编织出源源不断、古旧怨毒的咒言。
厄喀德纳就这样大肆地发着脾气,犹如作祟的飓风。他叫骂神明,诅咒一切的圣灵,在深不见底的地宫,漆黑混沌的阿里马,他几乎要在漫长的放逐中发狂了。他流淌着世上所有的毒液与恐怖,而那苦毒继而在死一样的孤寂中没有尽头地酝酿,使他无时无刻不在煎熬地燃烧。
“你们驱赶我到这里,又引诱我、戏弄我,使我不甘地哀嚎,做出这种卑贱的行径,真以为我会善罢甘休吗!”蛇魔朝上苍咆哮,怨恨的乌云便纠缠在奇里乞亚的天空,他滴滴嗒嗒地淌着毒涎,獠牙早已在千百年的憎恨中打磨得无比锋利,更甚于战神阿瑞斯的矛尖。
“奥林匹斯神!再如何不敢面对我,早晚有一天,我会伴随着愤怒消亡,新的厄喀德纳立刻便能重新诞育妖魔的子嗣,到了那个时刻,我们必然要终结你的统治,宙斯,你且等候!”
听了这渎神的大不敬话语,苍天恼怒地降下雷霆,睡神也得到传召,从冥界上到阿里马的地宫。
祂隐藏在阴影中,趁着发疯的蛇魔不注意,急忙用熟睡的斗篷盖住他的身躯。而后,祂同样不敢停留太久,因为担心原始神族的流毒会腐蚀他的神力,看到厄喀德纳骤然睡去,睡神也悄无声息地抽身离开。因为来去匆匆,他不由忽视了远处的渺小人类。
落在谢凝的耳朵里,就是上一秒,厄喀德纳还在激烈地鬼吼鬼叫,下一秒,嘎地没声儿了。
谢凝:“?”
他按捺不住好奇心,试探性地加快了速度,小跑着赶过去。
穿过第二重宫门,只见满地的狼藉废墟,一条人身蛇尾的妖魔仰面倒在中间,正规律地打着小呼噜。
很明显,睡着了。
谢凝:“??”
咋回事,你这个脑子真有点问题吧,怎么一阵一阵的,抽风呢?
但是不得不说,这个局面对他是最有好处的,幸运果真眷顾了谢凝,使他不用面对一个醒着的,怒火中烧的厄喀德纳。
哈哈,感谢幸运女神!
谢凝屏住呼吸,他轻手轻脚地爬过断壁残垣,来到厄喀德纳身边。
这妖异的生物,虽然没有盖亚的直系血统,但体型也比普通人大了好几倍。那条蛇尾蜿蜒盘绕,谢凝估计了一下,长度恐怕不下八米,把他全须全尾地塞进去之后,还可以再加三个人,一块在里头叠罗汉。
真是……绮丽无比啊。
谢凝蹲在他旁边,在亲眼见识了蛇魔的憨憨行为之后,他对厄喀德纳的心理恐惧指数大幅度降低了,导致他居然敢大着胆子,伸出一根手指,小心地戳戳对方的蛇鳞。
哇,好坚硬。
谢凝戳了一下,再戳了一下,厄喀德纳始终没有醒来,他冰冷地吐息,健硕的胸膛却全无起伏,上面覆盖的金色刺青、绚丽珠宝,也像凝固了一样。
……啊,这么看,我画错了好多细节!谢凝皱起眉头,尽管胸口还疼得厉害,但他伸长脖子,只是专心致志地近距离观察那些刺青的图案。默背一会,他接着去观察鳞片排列的顺序和结构。
渐渐的,他心中的惧怕如潮水般退去,谢凝嘴里念念有词,眼睛同时放出闪亮的光彩。他喜悦地凝视,宛如一个走进了失落馆藏的学者,试图仅凭自己的记忆,背诵完整间图书馆的古籍。
要是能上手就好了,毕竟是从来没见过的肌肉结构,从没见过的光泽鳞质,多么珍贵……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
谢凝忽然顿了一下。
他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望着羊毛海绵,以及手上的金壶。
——等等,我不就是来上手的吗?
柔软的羊毛浸透香膏,盖过了空气中浓重的毒腥气味。谢凝偷偷摸摸地擦拭那些坚硬紧密的鳞片,专心观察膏油渗透之后的光彩。
他擦一下,停一下,又叹气,又高兴,忍不住脱口而出:“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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