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 他与它 第137章
作者:莲鹤夫人
他能感觉到,对方是多么小而脆弱啊,他软软地耷拉在他的手指间。倘若自己稍稍用力一点,一定会折碎人类的骨头,使他疼得痛哭起来的。
要这么做吗?
厄喀德纳磋磨着獠牙,尽管他是作恶多端的妖魔,然而,一想到昨夜,这人是如何温柔地为他涂抹膏油,夸赞他,用手指的温度灼烫他……他就陡然地生出一股不舍来。
厄喀德纳偏过头,打量人类的手,望见那些细白的小指头,正向下垂着,可怜地摇摇晃晃。
蛇魔忿忿地“嘶”了一声,长尾勾起一块绣金线的软垫,将其扔到坚硬的地面,想了想,又勾了一块,再勾了一块……然后,把人类往软垫堆成的小山上面一放。
我这也算惩罚!他生气地想,虽然我没有摔他,但我是很随便地把他放下的。
就这样,昏了大概半个小时,谢凝悠悠转醒,他是被饿醒的。
“唉哟……”他抬手,按住太阳穴,只觉四肢都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夹住了,令人难以动弹。谢凝两眼惺忪,想往腰上使劲,结果腰上的肌肉也酸痛不已,浑身哪哪不得劲儿。
等等,我是怎么睡着的,我睡过去之前在干什么来着?
谢凝迷茫了半晌,费力地在脑子里挖掘记忆。他光记得,自己早上先是睡醒,接着逃出地宫,感觉脚下的路越跑越黑,最后,他是看到了……
他揉按太阳穴的动作,徐徐滞留在半空中。
嗯,最后,我突然看到了一双金光闪闪的眼睛,一下给我吓昏过去了。
课后急转弯,同学们,所以这双眼睛是谁的呢?谢凝在心中呆滞一笑,哈哈,当然是厄喀德纳的啦!
神啊,就当我是好龙的叶公,给我个痛快算了。
不过,我怎么还没死呢?厄喀德纳居然没把我吃了,这是不是说明我还有得救的机会?
谢凝试探着睁开一只眼睛。
很好,前面没东西,再睁开一只。
很好,前面还是没……
黄金与珠宝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碎响,幽邃漆亮的光泽亦如绳索一般,在群蛇组成的王座上流动宛转。厄喀德纳缓缓游过巨大漫长的蛇躯,散开的黑发闪耀如波,半遮半掩着棕褐的肌肤,华丽的金色刺青。
煌煌的明光照射他,古老的妖魔睁开灿金的眼眸,微启印有金痕的乌檀色嘴唇,露出狰狞獠牙、分叉黑舌。
……东西。
谢凝倒吸一口凉气。
妖魔盯着他,目光冷如寒冰,令人望而生畏,毛发悚然。
室内寂静无声,不要说一根针,就是一片羽毛,落在地上也是能被人听见的。谢凝哽咽良久,才艰难开口,打破凝固的空气。
“你好啊……”谢凝呆呆地说,“我、呃,我……”
厄喀德纳居高临下,眉宇间含着隐忍不发的残暴:“是谁令你来的?”
可能是舌头长而分叉的原因,他的发音并不如人类的清晰,而是卷绕着嘶嘶的吐息,震动着自胸腔传出的共鸣。这使他仿佛在说一门远古且晦涩的语言,谢凝只能勉强听个半懂。
“没、没有人让我来啊……”谢凝的表情仍然呆呆的。
面对原始神族,他不由自主地要往后退。如果说幻象中的厄喀德纳,与亲眼所见的厄喀德纳是两个物种;那睁开眼睛的厄喀德纳,和熟睡中的厄喀德纳,又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受。
在这金目、人身、蛇尾的妖魔面前,血腥与蛮荒的魅力扑面而来,如此澎湃的、狂浪的生命力,简直雄浑到了妖异的程度。谢凝不像是在与一位生灵对视,他直面的几乎就是丰沛的大泽,浑然的天体,呼号而不加约束的旷野本身——他甚至可以幻听到一种歌声,犹如苍老的巫觋,在满月的辉光下高声长啸,于是遥远的祭塔也被敲响,不计其数的古钟一齐轰鸣,从此无所谓时间,一千年就是一刹那,一刹那亦是一千年。
厄喀德纳逼近的身躯忽地一顿,在他的视线中,人类的泪水正破开眼眶,静静流淌在苍白的面颊上。
可是,这不像是恐惧的啼哭,也不是求饶的眼泪,他见识过祈求饶恕的声音可以尖利到何等程度,人类的泪水一点都不歇斯底里,正相反,它充满了……充满了厄喀德纳无法形容的情感。
谢凝继续呆呆地吸了吸鼻子,他抱着肚子,挫败得无以复加。累、饿、难受、焦虑、自卑……无论生理心理的负面状态,统统喷堵在喉头,谢凝蓦地崩溃嚎啕道:“——我、我画不出来!”
厄喀德纳:“嘶嘶?”
这怎么可能是人类可以画出来的情态?我那时候远远地看过一眼,又自以为接触过他的真身,就能在纸上浅薄地效仿描摹,可这跟照猫画虎有什么区别?真正的神髓与灵魂,恐怕是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参透的,即使领悟了,我又如何在一张薄薄的纸上表现它?
他彻底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忘记自己正与一位凶戾的魔神面对面。
饥饿让他昏头,厄喀德纳的美丽则令他失语。谢凝的老毛病再次发作了,自从穿越以来,无数人赞美,无数人拜服,在艾琉西斯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无比快乐的。谢凝以为他可以痊愈了,他心中那头贪婪的怪兽,已经被那么多的夸奖和肯定撑到膨胀,撑到爆裂,撑到再也不会饥饿了,可是,当他看着活生生的,睁眼游动的厄喀德纳,怪兽即刻死而复生,幽幽地从他心间抬起头。
你能得到他人的崇拜,倚仗的都是现代的画技,你自己的东西又有多少呢?它幸灾乐祸地咧嘴大笑,天赋配不上贪得无厌的野心,就会像你一样痛苦啊!
望着失声痛哭的人类,厄喀德纳茫然地转来转去,抓着自己的长发揪了揪,很想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的愤怒和悲伤,逐渐叫诧异取代了。
人类并未害怕,不曾求饶,也没有像那些英雄和神祇一样,视他为万古的大敌。他的泪水散发出苦痛的气息,但这种苦痛不是失去爱人、朋友,或者儿女的苦痛,亦不是家国沦亡,遭遇不幸命运的苦痛,在所有的人类中,厄喀德纳从未见过这样的泪水。
“你在哭什么?”蛇魔好奇地问,唉,他哭得他的心都乱了,“停止你的眼泪!即刻将缘由告诉我,也许我能为你赐予真正的宽恕。”
见谢凝还是不回答,厄喀德纳就伸出双手,插到他的两肋旁边,把他像小狗一样抱着举起来,正对自己。
“怪人,”厄喀德纳稀奇地说,“你到底是害怕,还是不害怕呢?若说害怕,你敢当着我的面,旁若无人地哭泣;若说不害怕,你为什么一见我就晕倒在地上?我问你,昨天晚上,为我涂抹香膏,夸赞我美丽的人是你吗?”
谢凝头昏眼花,无精打采地点点头。
厄喀德纳接着问:“那你怎么一见我就昏倒了?”
谢凝不做他想,蔫蔫地回答:“我饿了。”
竟然只是饿了!
收获了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郁结之情一扫而空,厄喀德纳喜悦得双目发亮,在所有的欢欣雀跃中,他尤为庆幸自己的踌躇和宽容,使他不至于酿成大错,杀伤了这个珍贵的人。
他盘转蛇躯,将谢凝安放在自己重重环绕的长尾中间,一想到人类说的话全是发自真心,他就高兴得不能控制自己,连尾巴尖都竖起来乱颤一气。
唉唉,我要把他抱在手里,喂他吃小肉饼子,厄喀德纳快活地想,可是,他为什么哭泣呢?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更新频率的问题,就是现在我没办法保证定时定点,为什么呢,因为我坐一段时间(通常是一个小时左右),就要去床上躺一会,因为刀口是竖着切的,而且位置比较靠下,我坐久了,就会感觉那里被折到,一站起来,展开身体,滋味会非常酸爽……所以只能是,写完之后马上放上来,跟大家说声抱歉了】
谢凝:*又渴又饿,吃力地逃跑* 我……我在跑……我在跑……
厄喀德纳:*神出鬼没地飘过来,采取恐怖片的出场方式,嗖嗖吹冷气* 嘶嘶,我发现你了!我要把你抓住,再也不放你走!
谢凝:*往上看,立刻昏倒* 嘎!
厄喀德纳:*大受打击,也想昏倒,但是忍住了* 难道你的甜言蜜语都是骗人的?啊!我更要把你抓走,然后拷打你,折磨你!
还是厄喀德纳:*把谢凝抓走了,然后把他摔在软垫子上* 嗯!这是恰当的报复。
第143章 法利塞之蛇(九)
厄喀德纳嘶嘶地唤了几声,数条石雕的大蛇瞬间从王座上活动过来,无声地游向外面。
谢凝抽抽搭搭,再也没力气说话,没精神辩解。厄喀德纳缩短尖锐的指甲,摸摸他额头上的疤,又探手覆上人类的手,小心翼翼地捏捏细指头。
他的动作不带狎昵,仅是单纯的好奇。在他悠久的生命中,厄喀德纳从未心甘情愿地亲近过任何一个人类,更不用说与他们相处,而不伤害到他们。
他叫什么名字,是从哪里来的?
看他的五官面相,不像是奇里乞亚的住民,因着波塞冬的血统,这里的人强勇好斗,尽是高大粗拙之辈。他同样不像一些南方国家的人,而且,他的语言也是无人使用过的种类。
不管他从哪里来,他都是我的了,厄喀德纳暗暗地想,他的意志与贪婪的决心,比巍峨的高加索山还要不可动摇。
他注视着谢凝的发顶,在心中得意洋洋地高唱:我的、我的、我的。
很快,那些石雕大蛇就回来了,它们头顶着硕大的银盘,里面横卧着热气腾腾的烤肉,甜蜜熏软的无花果,以及一种用奶酪、面粉、蜂蜜和甜酒掺在一起调制的可口乳糕,银盘旁边就是金杯,里面盛着荡漾清澈的葡萄酒。
这些蛇平移着摇曳过来,任何侍者都比不过它们的迅捷和快速。谢凝嗅到食物的香气,精神为之一振,他的两腮发酸,不禁大量地分泌唾液。
厄喀德纳伸长手臂,为他撕扯滚烫流油的烤肉,放在自己的手腕和掌心,以供食用。
谢凝早饿得两眼发花了,哪管得了那么多,抓起来就往嘴里塞。烤肉太烫了,暂时挨不近嘴唇,他就先吸溜了两枚熟透的软烂无花果,又吞掉几块乳糕,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葡萄酒,方才转向烤肉这样的硬菜。
厄喀德纳见他吃相凶猛,心中升起十二分的高兴。直到谢凝塞得肚皮溜圆,再也吃不下了,他才叫大蛇将杯盘撤下去。
“唉,”他望着谢凝,热切地说,“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
食水下肚,谢凝总算活过来了,他满足地抹抹嘴,摆脱了饿死鬼的状态。
……喂,我怎么坐在厄喀德纳的尾巴中间了?
既然饥饿不再严重干扰他的神智,谢凝缓过一口气,马上注意到了他眼下的奇怪处境。
他吃惊地望着身下环绕活动的蛇尾,妖魔的腥气,犹如糜烂腐败的花香,深厚地萦绕在他周围。谢凝发觉自己的后背正贴着厄喀德纳的皮肤,以及黄金珠宝的精巧棱角。
他立刻为这种不寻常的亲近感到毛骨悚然。
物种之间的差距,大于云泥的分别。作为普通人类,谢凝就像一只坐在恶龙头顶的兔子,应激反应都快出来了。
刚刚发生什么事了,我出现幻觉了吗?
还是说,我又穿越了,这次穿越的是一个“谢凝与厄喀德纳相亲相爱”的神奇时间线?
厄喀德纳殷切地盯着他,面对这样一张脸,这样的身材和刺青,谢凝结结巴巴,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然而,他又不能忽视地宫主人的询问。
“我、嗯,我……”
磕巴到一半,谢凝竭力在脑海中抠搜适当的词句,来替换这个时空的语言,他忽地愣住了。
这时候,他才发现,从头到尾,自己与厄喀德纳沟通的时候,他脱口而出的都是自己的母语,而不是这里的官话。
他不可思议地问:“你能听懂我说的话?”
厄喀德纳觉得很新鲜:“为什么听不懂?”
“因为我说的不是你们的语言啊!”
“话语通过舌头发音,不过是为了传达人心中的意思。”厄喀德纳说,“哪怕是一只光会咩咩叫的老山羊,它在遇见草场时也是喜悦,遇到饿狼时也是惊惶。言传心意就够了,文字只是人为造成的隔阂。”
说完这话,他又耐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从哪来?”
谢凝低下头,他看到一线金光,在厄喀德纳的漆黑蛇鳞上依次晃动,仿佛波纹粼粼的湖面。
他决定先不告诉厄喀德纳他的真名,反正老国王也给了他一个本土名字。
至于来路,就更不能直言相告了,厄喀德纳是喜怒无常的妖魔,到了这时候,谢凝还不清楚,他对自己的优待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莫非是为了昨天晚上的芳香精油spa?
那更没道理了,身份摆在这里,厄喀德纳把控着地宫,乃至一个强大国家的命脉,想要什么没有,还会缺给他抹油的人吗?先藏着点儿吧。
谢凝打定主意,回答说:“我叫……他们都叫我多洛斯,我来自一个名为艾琉西斯的小国家。”
厄喀德纳分叉的舌尖在空气中嘶嘶摆动,他舔舐着这个名字,像要彻底吮净其中的甜蜜意味似的。
多洛斯,真是个好名字!难道他不是命运赠予我的礼物吗?
厄喀德纳欢欢喜喜地记牢了它,至于那个名为艾琉西斯的故国,他并不如何在意,事实上,多洛斯现在只有一个值得留恋的故乡,那便是阿里马的地宫。
他又问:“你为什么哭泣?”
谢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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