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 他与它 第154章
作者:莲鹤夫人
三位巨人匆忙地赶到王座室,看到金册正远远地扔在角落里,厄喀德纳大声质问,犹如暴怒的雷鸣:“你们是如何打造出这本书的?所用的技艺和材料,都是按照我的吩咐去执行的吗?你们快点如实地招来,否则,我就要像劈杀牝鹿的狮子一样,将你们的性命全部葬送!”
巨人们吓得瑟瑟发抖,急忙为自己辩解:“尊贵的主人,我们全然按照你的命令,用大山心处的纯金,以及继承自独眼巨人的技艺,来打造出这本黄金的书册,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请宽容地对待你的仆从啊!因为我们全无叛逆的心思,一心只想着侍奉你。”
谢凝默默地走到金册面前,厄喀德纳正留神着他的一举一动,看到他走过去,立刻急得直起身体,指甲深深攥进王座的扶手。
“别怪他们了,”谢凝拍了拍冰凉的实心封面,转头对厄喀德纳说,“你瞧,这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可能还有其它原因,你先别着急。”
厄喀德纳缓缓松开手指,紧绷的身体同时逐渐地放松。因为多洛斯开口求情,所以,他很快让三个巨人退出去,巨人们躲过一劫,各个不敢久留,你推我、我搡你地逃出去了。
魔神慢慢游过去,立在爱人身后,谢凝靠在他的尾巴上,即便他不说,谢凝也能感觉到他心里动荡的危机感,正如风暴一般来回席卷。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谢凝笑了笑,“你去找盖亚,然后我们具体再看回家的事有没有转机,放心啦,我不会擅自跑掉的。”
厄喀德纳闷闷地不说话,他弯了腰,犹豫一下,捡起被自己扔在低上的金册。
“你说,你看到它的时候,还是空白的,”厄喀德纳说,“那我给它添上内容,便应该不是你看见的那一本了。”
“好啊,”谢凝说,“你打算添什么内容?”
厄喀德纳回答:“我和你。没有游吟诗人传唱,我和你的故事,也该有后人知晓才行。”
他说到做到,捧着无暇的金册,果然在上面刻画了许多笨笨的涂鸦。这次的主角不单是火柴人了,还有一条歪歪扭扭的火柴蛇。
谢凝好笑地想,等到几千几万年过去,金册出土之后,人们别把这些当成是新型象形文字就行了。
就这样,厄喀德纳一直寻觅着盖亚的神魂,指望地母可以从无休止的睡眠中醒来,回应他的呼唤。
又过了几日,地宫罕见地迎来了新的访客。
……不,这不能说是罕见,只能说是前所未有。赞西佩还是遵照众神的旨意,被奇里乞亚的国王谨小慎微地送到此处,而这次来到这里的访客,却是自发自愿的。
他们是从世界各地赶来的艺术家,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前来向谢凝求学。
谢凝:“……啊?”
传话的四臂巨人以为他没听清楚,于是,不得不耐着性子,再重复道:“他们是从世界各地赶来的艺术家,从底比斯到雅典……”
“不不不,我听清楚了,”谢凝打断他,“我只是……啊?”
求学,认真的吗,为什么啊?
巨人听不懂普通话,厄喀德纳抱着他,思忖地解释道:“我想,他们是为了你画而来的。”
四臂巨人抓紧奉承的机会,说:“聪明而高贵的厄喀德纳,你说的话总是不会出错的!是的,奇里乞亚的王室将金匣中的那些画作流传出去展示,逐渐在周边的列国中散布着,进而让相当多的国家,都瞧见了羊皮纸上的画。但凡有名望的艺术家,此刻都聚集在奇里乞亚的王宫,要求见到绘画的作者。”
谢凝狐疑道:“真的假的,他们不怕这里吗?”
“一个孤独的魔神是很可怕的,”厄喀德纳抵着他的黑发,回答道,“但是一个爱着人的魔神,因为有了远离仇恨的情感,能够心软、温柔地对待一个伴侣,那祂的可怕之处一定会大大削弱,并且在世人眼里,改换出不同的形象。”
谢凝咳了一声,小声咬着他的耳朵:“那……是我连累你了?”
“唉哟,我连累你,”厄喀德纳急忙讨饶,假装他的铜皮铁骨被人类的牙齿咬疼了,“是我连累你。”
谢凝松开嘴巴,踌躇地想了好一阵。
要不要答应呢?其实,谢凝自己知道,他是不适合再出地宫的,以奥林匹斯神的小心眼,指不定要怎么报复他,或者把他当成厄喀德纳的软肋来拿捏。可人毕竟不能一直在地下生活,他太久没有见过天空和高山,原先和空气一般常见的,暖洋洋的太阳光,现在也成了想象中的奢侈品。
更何况,同行之间的艺术沙龙!他光是想一下,就心动的不得了,如果能和这个时代的艺术家交流沟通,那该多好啊。
厄喀德纳看出了他的渴望,他低低地叹息:“多洛斯,我们之前说好的……”
“我知道,”谢凝无奈地说,“我不好出去,不然就要有危险。”
蛇魔不忍地望着他垂下的侧脸,想了个折中的主意:“那么,你或许可以与他们用书信来往,这是没有关系的。我会让克索托斯把他们留在王宫,空出与你通信的时间。”
这也算是个折中的办法……谢凝点点头,答应了。可他的内心,仍然强烈地渴望着地面上的日常景色。
但叫谢凝没想到的是,第一封寄来的书信,就来自一位熟悉的故人。
“……阿尔普斯的儿子,菲律翁。”厄喀德纳念完来信人的名字,脸色已然黑沉了下去。
不知名的河神的不知名的儿子,为何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将第一封书信投递进阿里马的大门?
更让他心生不妙的,是多洛斯的反应。听见这个名字,谢凝立刻站起来,眼神亮闪闪地说:“哇!这不是好汉吗,他怎么来了!”
“是什么好汉呀,多洛斯?”厄喀德纳慢吞吞地念出他的问题,尽量不让语气暴露得太明显,“你原先是认识他的吗?”
“是一个以前在艾琉西斯很关照我的大兄弟!”谢凝不疑有他,乐呵呵地回答,一不小心便说顺了嘴,“多亏了他的斗篷,我才没……”
“原来那是他的斗篷!”厄喀德纳怒气冲冲、双目圆睁,蛇信在空气中激烈抖动,醋坛子何止打翻,简直结结实实地砸烂了一地,酸味逆着风都能飘出十里远,“你、那竟是他的斗篷!”
谢凝:“……啊哦。”
完蛋,这下可惹了祸了。
第161章 法利赛之蛇(二十七)
谢凝庄重肃穆地说:“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厄喀德纳醋海涛天,蛇尾翻卷,其张牙舞爪的情状,恨不得立刻冲出地宫,将人一把抓过来摔死,“你竟为了他对我遮掩吗?啊,鸽子飞进岩石的缝隙当中,就以为自己能躲避雄鹰的追杀,实际上这是完全徒劳无用的。到头来,雄鹰仍然要用利爪攫获它。但我与雄鹰唯一的不同,是我不会因为捉住一只鸽子就心满意足,将它作为我午间的丰盛一餐,我毁灭他,便像吹开一粒灰尘!”
话虽然这么说,可厄喀德纳难以避免地回想起多洛斯初来乍到的景象:无论走到哪儿,少年都将那件斗篷牢牢裹在身上,即便后来有了更好的衣物,他依旧把那件斗篷清洁干净,好端端地叠放在衣室里——只是这么一想,“灰尘”的存在,已使他蛇尾上的鳞片一齐颤抖起来,不满地簌簌作声。
谢凝哭笑不得,他扑过去,抱住厄喀德纳的蛇尾,不让他暴走:“你想到哪去了?我那时候就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又不是说要故意瞒你……那阵子我们才刚认识,我就简略地说了,总不能事事都得跟你详细地解释一大段啊。”
厄喀德纳气得牙痒,他的金目熊熊燃烧着,仿佛升腾了两簇森然的鬼火,又毒又烈。他转身,谢凝挂在他的尾巴上,也跟着转身,他伸手捏住谢凝的腰,但谢凝的两条胳膊就像粘住了一样,牢牢蛇尾扒着不放。
强拉硬拽,倒是可以把他从身上揪下来,厄喀德纳怎么舍得?他浑身的肌肉硬如青铜,上面趴着一只软绵绵的多洛斯,稍有不慎,就会把人弄伤,厄喀德纳忍着满肚子的火,恨恨地垂着手,往地上一戳,不动了。
暂时控制住了情况,谢凝心里松一口气,他攀着蛇魔的身躯往上爬,用手臂搂住他的脖颈,温热的气息,亲亲热热地往耳朵边上呼。
“你干嘛生气,我可不喜欢他。”谢凝轻轻摇着他,好笑地说,“我俩什么关系也没有,连朋友都算不上,说不定他还有点看不起我,不过是出于江湖道义,他才把他的斗篷给我穿,否则我身上的伤疤肯定会更多。”
厄喀德纳板着脸,杵了半天,并不吭声,谢凝也不催他,果然,空气再寂静了一会,他就粗声粗气地问:“……他凭什么看不起你?”
谢凝心说你可真会抓重点,但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他不好再瞒着什么,又怕自己火上浇油,便提醒道:“我说了,你不要发火……”
厄喀德纳没说话,手臂已经悄不作声地托住了他的双腿,谢凝权当他答应了,说:“你知道,我刚穿过来的时候,是落到森林里的,我实在找不到出路,在那片森林里捡了好多野果,担心有毒,想着先揣在怀里,等走不出森林了再吃掉,死也做个饱死鬼……”
蛇魔的手臂收紧了一些,谢凝接着说:“好在我很快就找到了一条路,我沿着那条路,跑了没一会儿,就跳出了森林,落到了一个祭坛边上,和艾琉西斯的老国王撞个正着。当时我身上分文没有,不识字,连这儿的官话也不会说,只好装成聋哑人,不过,他看到我带着那些野果,倒是挺高兴的,赶紧把我带回了城邦,还让我安置在神庙里,跟祭司同吃同住。后来,我才知道,我运气不错,那片森林是潘神的,我摘的果子也是他种下的,功效神奇,很快就治好了全城人的疫病。”
厄喀德纳被他的故事吸引了,只是醋意难退,仍是不悦的模样,手倒是搂得紧紧的,不肯多松半分。
谢凝叹了口气:“因为这个,他们都以为我是神子神使,对我很好,也喜欢我画的画……”
对于厄喀德纳来说,这两点简直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可既然这样,多洛斯怎么还会被送到这里来?
他不说话,只是听着。
“再后来……”谢凝犹豫一下,避重就轻地说,“我的身份大约是暴露了,别说神子了,我跟神的关系八竿子打不着。偷拿了潘神的东西,又白吃白喝那么久,我心里也挺过意不去的,就过来了……嗯,菲律翁就是路上负责看管我的人,他可能不太看得起我的行为,但还是给我了一件护身的斗篷,我觉得他这人够可以啦。”
厄喀德纳神情古怪,他立刻忘了自己还在生气的事实,尖锐地道:“莫非这国的人全是忘恩负义的蚂蝗,即便是行走到王宫门前的乞丐,灰头土脸地坐在煤堆上,这在世界各地都是很不恰当的,因为屋檐的主人竟不让远道而来的客人就座,再给予他热腾腾的酒食,而你可是救了他们的命,多洛斯!倘若他们惧怕神祇降罪,大可一开始就不要吃那果子,死于疫病或是死于神罚,他们只是选择了后者,仅此而已!”
谢凝已经隐去了“被非自愿下药”和“被连夜扛到船上赶走”的糟糕部分,不料厄喀德纳还是勃然大怒,生气更甚于先前。
“难道普罗米修斯也是可耻的吗?”魔神严厉地反问,“他怎敢大逆不道地偷盗火焰,使人类得到魔盒中的灾厄呢!——这么说的话,假如要人类自愿做出选择,即便他们知道宙斯会用苦难惩罚抵消火焰带去的福祉,他们也是要毫不犹豫地选择火的,因为没有火,他们就不能从野兽魔怪的口中存活,更遑论建设城池、发展文明!”
谢凝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为了抚平这股怒火,他急忙讲理:“是我横插了一杠,没有我偷拿果实,潘神很可能会亲自给他们,艾琉西斯人就不用觉得自己也是偷窃的共犯……”
“那他们就更加可恨了!”厄喀德纳咆哮道,“世间是没有‘如果’可言,也没有后悔药可吃的!没有你,他们就只能像农夫祈求晴天雨天一样,祈求一个喜怒不定、变化多端的神明的怜悯,这难道会比你的善心更稳妥吗?已经免去了死于疫病的苦楚,他们居然还妄想着两全其美的命运,接下来他们还想要什么,宙斯的王位?”
谢凝哑口无言,看到厄喀德纳气得浑身发抖,他赶忙凑上去,在对方脸上长长地亲了一下。
“你的想法跟我不一样,”谢凝直言不讳,“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在一块儿了。要是我不被送出来,你未必能见到我,我也不会喜欢上你,不能说这不是个好结果,对不?”
他趁热打铁,急于挪开厄喀德纳的注意力,问:“菲律翁在信上说了什么?”
魔神余怒未消,满心满眼都是打击报复的计划,自然不肯告诉信件的内容。
谢凝拉着他的手,拽过信纸一看,上面全是鬼画符一样的象形文字,别说读懂,该横着看还是竖着看,他都分不清楚。
他不死心,继续摇着厄喀德纳的颈子,软语哀求:“你就告诉我吧,他信上跟我说了什么,我真的好奇。”
见厄喀德纳还不开口,谢凝哼哼唧唧地揉着他抱怨:“你不听我的话了,是不是?你不听我的话了、不听我的话了……”
用掌中珠、心头肉来形容谢凝在厄喀德纳这里的地位,非但不夸张,还有些谦虚。被他勾着十个手指头,在身上晃来晃去,蛇魔的心尖仿佛也跟着来回颠动,他勉强回答:“他问你的情况。”
“我的情况?”谢凝一愣,“问我的情况干什么?”
“……因为他想宴请你,与你共进饮食。”
怎么跟牙膏似的,问一声挤一截。
谢凝忍着笑,觉得实在有趣,面上仍摆出困惑的样子:“那他为什么请我吃席啊?”
可恶的蟊贼,他必定是想把你从我这里偷走罢!厄喀德纳在心里愤怒地大喊大叫,却不能欺骗多洛斯,尽管他真的很想编排一些严重毁坏对方名誉的坏话。
他忍气吞声地说:“他想对你表示歉意。”
“这可奇怪了。”谢凝扬起眉毛,“那他有没有说,他在哪方面感到对我的歉疚?”
厄喀德纳的脑袋上快要冒出青烟了。
“……他大约是为了你说的那件事,察觉出自己当时做了帮凶的行径是多么可耻吧。”他快快地一口气讲完,急忙警告道,“多洛斯,切勿再追问下去,让我回忆那英雄的字迹和言语,我已经快受不了了。”
谢凝没忍住,从嗓子眼里迸发出一声笑,赶忙伪装成咳嗽声——可惜太迟了,厄喀德纳狐疑不已,察觉到了不对劲,一扭头,便看到了谢凝坏心眼的情状。
他马上反应过来,原来爱人正在捉弄他。
“好哇!”厄喀德纳气呼呼地说,“又坏又狡猾的多洛斯,这下我非得惩罚你不可了!”
谢凝自食恶果,被按着罚了两个多小时,差点只能爬着走路。
他趴在厄喀德纳的胸膛上,浑身是汗,又贪恋亲密贴近的感觉,不愿动弹,于是拿手指头玩弄着伴侣又长又滑的头发。玩了一会,他低声问:“你觉得,我应该给他回信吗?”
蛇魔沉浸在全然的幸福里,他的长尾冰凉柔软,一圈圈地缠着人类发汗的滚热皮肉,时紧时松地缠绕游走时,他也暖洋洋地饱足着,因此,他这时针对英雄的说辞,BaN就不是那么刻薄了。
“那是一位人与神所生的,半神的英雄,”厄喀德纳低声说,“我们不要与他有任何来往,这才是最好的,因为他不能理解我们,也不会理解我们。但凡你在回信中稍稍透露出一点阿里马的消息,与我有关的只言片语,啊,他劝告怜悯的来信一定会像雪片一样滔滔不绝地飞过来,因为他认定你在这里过着悲惨的生活,被我毫无人道地拘禁着。接下来,他说不定还在心里动着拯救你的念头,要与你商讨如何逃出这里,去过俗世的安稳生活呢。”
谢凝被他的脑补逗笑了,他想了想,说:“那我就不回了吧。”
“这样是最好的!”听见他的话,厄喀德纳心满意足,把他抱得紧紧的,“这样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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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菲律翁还在童年的时候,他的父亲,身为大河之神的阿尔普斯,曾经为他请来当世最负盛名的女预言家曼托,预言这孩子的命运。
曼托是阿波罗的祭司,受着太阳神的宠信,得以像半神一样长寿。她仔细地看了看这孩子的面貌,断言道,他的人生存在着许多扑朔迷离的岔路,总之,他可能像英雄一样死去,在付出沉重的代价之后,上升为天上的星座;也有可能籍籍无名地度过一生,然而寿终正寝,一生无病无灾。这两种道路没有优劣之分,只看他的选择。
曼托走后,河神望着他的小儿子,捋着湿漉漉的胡须,说:“我是你的父亲,自然指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平安无事地活到老死,在神明的子嗣中,这种结局不算常见,但也绝不是没有。你呢,我的儿子,你是如何考虑的?”
年幼的菲律翁已然从女祭司的话语中,燃起了雄心勃勃的斗志。在他看来,这正如自小听到的故事一样:赫拉克勒斯在道路的分叉口,遇到了“美德”与“享乐”的妇人,两者全极尽好处,劝说他走自己的那个方向。赫拉克勒斯选择了“美德”,于是他完成十二项震动世界的壮举,并在神祇的行列中,享有永生的名望。
“这便是我自己的美德和享乐!”菲律翁说,“啊,但愿我如赫拉克勒斯一般,留下不竭的威名与荣耀。我是神明的儿子,自然是要像英雄一样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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