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 他与它 第165章
作者:莲鹤夫人
他说到这里,就哑了嗓子,只能靠落在谢凝嘴唇和面颊上的细密亲吻,来缓解自己难以缓解的心痛。
不管怎么说,阔别了二十年,他们总算重逢在了一起。原先的屋顶不见了,他们不能老这么开着天窗睡,谢凝就把房顶用蔓藤覆盖好。这个封闭的空间,便如一湾小小的山洞,容纳着一对冬眠的情人。
起先的一段时日,除了亲密地说着悄悄话,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静谧地相互依偎在一块之外,他们睁开眼睛,就是在床上来回翻滚。厄喀德纳的蛇尾百般纠缠着他,打着圈地环绕着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贴得更紧、更近。他恨不得张大蛇口,把谢凝一点点地咽进肚子才好。
如此滚了一个月,哪怕谢凝已经成了神,全身上下的骨头,还是像被彻底拆开、重组过好几遍。
他终于受不了了。
“好了好了,可以了!”他狼狈地推着厄喀德纳的脸,试图终止对方粘人的亲吻,但亲不到嘴唇,魔神分叉的长舌又开始在他的指头缝儿间游走,“是时候找个新家了!我们……我们总不好一直待在这里吧?”
哦,是正事。
厄喀德纳眨着眼睛,说:“你有什么想法呢?你知道,我是只听从你的。”
好不容易,谢凝得到喘息的时机,他抓紧问:“你还想在阿里马待吗?”
厄喀德纳想了想,嘶嘶地吐信道:“这里是我们过去的家,但它也是囚禁了我无数年岁的地方,它承载我最幸福的时光,同样见证着我的狼狈和屈辱。啊,我对它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所以,我只看你的意见。”
“那我们就往好山好水的地方搬!”谢凝当即敲定,“换个地方,换个心情。”
他一拍板,厄喀德纳便欣然忙碌起来。
倒塌的地宫里,尚且埋着许多珍贵的念想。龙牙已经洒光了,厄喀德纳便拔了几枚身上的鳞片,埋进盖亚的土壤,种出十几名蛇鳞巨人,来帮着清理废墟的遗迹。
除了大量珠玉财宝,他们还发掘了黑夜倪克斯赠给厄喀德纳的神镜,拖出了他给谢凝亲手做的小床,挖到了谢凝过去花费许多心血,又装盛在金盒里的画作——以及那本金册,那本穿越时空,落在现代的金册。
厄喀德纳问:“要把这个也带走吗?”
谢凝思索片刻,笑了。
他摇摇头,回答道:“不用了,就把它埋在这里吧。”
带上大大的行囊,他们离开了这个古老的平原,曾经为关押魔神厄喀德纳而存在的牢狱之地,前往崭新的家园。
“去伊利斯?”谢凝问。
厄喀德纳挑剔地摇头:“那里是昔日为赫拉克勒斯征服的地方,我不喜欢那里的牛棚。”
“去克里特?”
“那儿除了关押过米诺斯的迷宫,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克里特的国王,更是一个懦弱无能的君主。”
对着地图,他俩挑来挑去,最后,谢凝问:“那西西里怎么样?”
厄喀德纳沉思半晌,点头了:“西西里是火神的属地,那里固然喷发着火山,可也有许多地热的泉水,我想,那是你会喜欢的。我们可以去西西里。”
就这样,他们慢悠悠地启程。坐在厄喀德纳背上,谢凝非常高兴,这趟旅途,总不至于像过去那么孤寂了,他打开话匣子,叽叽咕咕地跟蛇魔说他之前途中的所见所闻。
抵达西西里之后,厄喀德纳唤来麾下的魔怪,很快在人迹罕至的荒原上挑中了一块地方。它们齐力建造着地下的行宫,大兴土木,搬来坚固的青铜与黑铜,打通陆地深处的灼热泉水,只花了十个日夜的时间,就修筑好了一座更大、更宏伟的宫室。
蛇魔再运用神力,将盖亚的土地移来这里。他悉心地打造他与多洛斯的爱巢,像要弥补爱侣过去十几年的清苦,他把巢室修缮得绮丽奢靡,犹如兽皮和丝绸堆出来的华丽殿堂。
既然安顿了下来,谢凝就又变回了原先那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小米虫。厄喀德纳什么都不让他做,连喝水吃饭这种事,他也要亲自递到谢凝手边——尽管神祇不会饥饿,但还是可以尽情地享受美酒,还有丰盛的饕宴。
“你多可怜呀,我的多洛斯,”魔神爱怜地抱着他,在他耳畔轻声细语,“你成了如此伟大的一个神,却连信徒也没有,服侍你的人也没有。那我便当了你的信徒,以及服侍你的奴仆罢!毕竟,这完全是一件叫我心甘情愿的快活事。”
谢凝不由低低地笑,他抱着他的脖颈,手指头也一下下地梳在魔神漆黑的长发里,悄声咬他的耳朵:“你这样,不怕别人笑话你?”
“谁敢笑我,我就要……”话说到一半,厄喀德纳若有所思,沉吟须臾,“算了,倘若众神要在背后嘲笑我,那就随祂们去罢!正相反,我还要大大地嘲笑祂们,没有像我这样深爱着一个人。”
第172章 法利赛之蛇(三十八)
听了他说的话,谢凝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又觉动人。百感交集之下,只能环住厄喀德纳的后背,与他耳鬓厮磨,久久得一言不发。
就这样,他们在西西里定居下来,过着几乎是与世无争的生活。
谢凝信守与普罗米修斯的诺言,慢吞吞地在画布上收录着一个又一个神明,不画画的日子,他也会跟厄喀德纳到人间四处闲逛。因为厄喀德纳是剧毒与悖逆的魔神,他们很少亲自进入人类的城邦,多数时候,只是站在山头,遥遥地望着凡尘俗世的百态。
有喜欢在强光下活动的蛇,却没有喜欢在强光下行走的蛇魔。即便福玻斯·阿波罗已经在深渊服满了二百三十年的苦役,厄喀德纳仍旧对他抱有亘古长存的憎恨。
有好多次,他趁谢凝不注意,就想悄悄溜到太阳神的金宫,趁着对方神力衰弱,要给太阳神一个凶残且难以忘怀的教训,但那些复仇的计划却全都失败了。究其原因,有一半的次数,是厄喀德纳在离开西西里不远后,心中便油然升起对爱人的不舍与思念,又忍不住唾弃起自己的没事找事——为什么要平白浪费了与多洛斯依偎的时光,去做那些没有名堂的勾当?
剩下一半次数,便是他自己不严谨地泄露了行踪和企图,被谢凝抓着教训——反正,他是从来不能在多洛斯面前掩饰秘密的。
时间失去意义,黑夜与白昼的轮转更是不值一提,谢凝终于意识到,在更改的命运里,即便是普罗米修斯,亦无法准确地预言后事。他尚未画完全部的神明,只是在宙斯的王座旁边加上了忒提斯的身影,数千年后,宙斯在一次忘我的寻欢作乐中,已然与大洋的神女拥有了夫妻之实。
惊醒的神王跳起来,他跳起来,大声怒骂命运的善变与无情,他更想诅咒见证与记叙者多洛斯,诅咒那压制着万神的神。但当务之急,是故技重施,像对待孕育了雅典娜的原初智慧女神那样,将孕育了未来神王的忒提斯也吞进腹中,使她和那罪孽的后代再也不能见到日光。
然而,大洋的神祇一齐联合,他们藏匿了忒提斯,向天空喷薄着篡权的野望。三千个海洋的神女,与三千位河流的神祇,皆在震逾雷霆的风暴与海啸中呼号:“正如世界的权柄是怎样从大地转移上天空,如今,也该是大海的洋流主宰天上地下,一切的万物与生灵了!”
神祇的内战轰轰烈烈地开打,正模仿松鼠,在巢穴里冬眠小睡的谢凝和厄喀德纳同时被剧烈的响动吵醒。他们赶紧跑出来,望着那翻天覆地的浩大的阵仗,两两懵圈,相顾无言。
“我觉得……我还没睡醒。”谢凝喃喃道。
眼见一个大浪要挟着倾颓的山峰撞过来,厄喀德纳当机立断,蛇尾劈出,一下便将山峰击打成无数飞溅的碎片,消弭在汹涌的浪花中央。
“……好了我睡醒了!”谢凝抓着头发,马上陷入抓狂状态,“怎么这么快就打起来了!嗨别搁那玩你的水了,快救人、救人!”
尽管都是老夫老妻了,厄喀德纳还是把谢凝黏得不得了,听到他这么说,只好把缠在人腰上的尾巴一圈一圈地解下来,跃入海水,去援救人类的王国。
普罗米修斯同时从高加索山上站起,他行走在波涛之上,如履平地,将蒙受了海难的土地一块块地抬到高处。看到他们,一些不愿参战,不想选边站的神祇,总算有了借故逃避战争的借口,赶忙去支援陆地上的生灵。
神权更迭的战争持续了数百年,卡俄斯懒散地睁开一只眼,盖亚也在梦中不悦地翻了个身。直到人类已经习惯了漂移游荡的日子,认为过去在坚实大地上的生活,乃是遥远不实的传说时,命运终于拨至正轨,得到了预期的结果。
——作为神王的宙斯落败,第五代诸神也如过去的古老神祇一样,开始逐步退出历史的舞台。作为第六代的神王,忒提斯之子在大海中建立了自己的政权。
先代唯一没有离去的主神就是阿佛洛狄忒,她与她的儿女仍是手握神职的强力神明,因为见证与记叙者的承诺,她的确得到了优渥的回报:哪怕忒提斯之子也被自身的后代推翻,她依旧会是爱与美的永恒具象化,在所有神祇中,她是最后逝去的那个。
尘埃落定之后,普罗米修斯专门来拜访了谢凝。
“多洛斯呀,”泰坦神笑道,“你打算什么时候终结这一代的神权呢?依照我对你的了解,你总不会真的想要众神一代接一代地更迭下去,你仍是想要回家的。”
谢凝这时候也有点骑虎难下的感觉了,神的寿命无穷无尽,他能确定的,也只有为他们安排一个命中注定的灭亡结局,至于那个结局什么时候能来,那就是他无法控制的变量了。假使第六代的神王还像宙斯一样,统治个几万年的时光,他真的不会再有那个耐心,看着停滞不变的世界耗下去。
“我不知道,”谢凝头疼地说,“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普罗米修斯笑了,纵然宙斯已经从统治者的王位上黯然退隐,流放至混沌的帷幕,他依然戴着双手的镣铐,作为曾经被绑缚在高加索山上受刑的象征。
“我确实有一个办法,倘若你信任我,就请听我说。”他蘸着杯中的酒,在桌子上划出一道,“你不必在画布上添加自己的样貌,因为你乃是意外来到这个时代的过客,在你成神之前,命运女神亦无法断言你的未来;你只需要在画布上增添雌性厄喀德纳的样貌,因为初代的厄喀德纳已然死于百眼巨人之手,在她之后的怪物始祖,不过是宙斯延长王权的畸变结果。”
他这么说,就等于在“众神注定终结”的命运中,摘除了谢凝与厄喀德纳。
谢凝心中困惑,表面则不动声色地问:“然后……?”
“然后,等到第六代的新神也记录其中,你就可以结束自己的职责了,”普罗米修斯低声说,“因为原始神明已经做出决定,我们将离开这个世界,去往新的时空开辟疆土。”
谢凝:“……啊?”
厄喀德纳吐出蛇信,嘶嘶地道:“你们终于下了决心。”
普罗米修斯点点头:“不会再有神王能够逃避被推翻的命运,神明在这里的一切痕迹,都将逐日远去,成为不切实际的谣言妄语——多洛斯,你的到来,正是向我们证实了这种结局的真实性。今后的世界便是人类的世界了!终有一日,他们会不再依靠祷告祈求帮助的力量,转而挖掘自身深处的潜能,决定自己的未来。因为神祇已然从这个世界离开,编织命运的织机,也被你片片地震碎。”
听到这话,谢凝的第一反应是怀疑。
“你们走了,我和厄喀德纳可就是仅剩的两个神了,你们真能舍得抛下这里吗?”
“正是由于你的愤怒,终结了众神的权柄,我没什么可以抱怨的。”普罗米修斯轻松地耸了耸肩,“但对另一些神祇来说,倘若什么也不做,就得年复一年地厮杀夺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更强力的子女推翻——陷入这种可悲的轮回,下场又比寿命短暂的凡人强到了哪去?还不如前往新的时空,到那里寻求新的命运启迪。”
“那太阳月亮,时序更迭呢?”
普罗米修斯说:“自有新规代替神的操纵,不会叫它们轻易地崩塌损毁。”
谢凝想了很久,最后,他点点头,说:“好,我明白了。”
到了众神离去的那个时刻,谢凝合上永无止境的画布,与旧日的神明告别,他看到晚霞泛着如血的辉光,流星从天空下到地面,又从大地升至苍穹,如此持续了七天七夜。人们惊叹于这样的奇迹,纷纷离开家门,走到一望无际的旷野,观赏那壮丽幻渺的场景。
所有人都以为,这昭示了新的辉煌,应当有一个最伟大的神,在天与地的交界处诞生。但谢凝心里清楚,这恰恰是落幕前的绝景,从此再不会出现的天意。
神的时代结束了。
在这之后,世间又过了许多年。
失去了神祇的管控,日月星辰逐渐变为理性死寂的天体,只遵照规则运行转动,四季随之轮换。唯有大海与陆地混乱了一些,因为发觉神明不再回应人的任何呼唤,许多人认为绝望的年头已经到来,这从而引发了激烈的战火。
没了神的体系,又失去了“见证与记叙者”的神职,谢凝现在只是个长生不老的普通人了,他十分苦手,问厄喀德纳:“这下怎么办呢?”
厄喀德纳吐着蛇信,竭诚为爱人分担烦恼,坦诚地提议:“我去把他们全吃了?”
谢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过了一会,抬手拍拍他的头。
时光流转,好在平凡人的寿命有限,一生中要记住的事又太多,“神明是否当真存在”的议题,过了三五百年,也就没有人再讨论了。人类鲁直而野蛮地生长在大地上,国度崛起消亡,族群迁徙定居,不同肤色的人说着不同口音的语言,各有各的习俗与喜好、仇恨与积怨。
“人变得可真快呀!”望着神镜,厄喀德纳惊奇地在当中眺望,居于西西里的地下,每隔百年,他和谢凝固定要出去逛一圈,但时间的长短已经很难定义人类变化的效率,“瞧瞧他们,真像天上的云一样变化多端。今日是至亲的朋友,明日就能成为不死不休的仇敌;坚固华丽,倾尽了一百万个人的心血造就的宫殿,也能在一夕间毁坏为废墟。我知道自古便是创造的难度大于毁灭,毁灭的速度却远超于创造,然而人类却如此夸张地放大了这样的天性,他们奥林匹斯神与一般,有种奇妙的恶,深埋在他们的善里。”
谢凝说:“人就是这样啊,我也是这样的。”
厄喀德纳嗅了嗅他身上的气息,太多年岁水一样淌过,多洛斯还是那个乘着云朵和芬芳微风,轻轻飘到他心尖的少年,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你就是你,”他说,“你不跟任何人一样。”
渐渐的,人类历史的进程,与谢凝记忆中的逐步吻合。
周穆天子驾着天下至健的八匹骏马周游列国,与西王母宴饮唱和,遥远小国的摩耶夫人途径蓝毗尼花园,诞下了王裔悉达多,将来,他会被更多的人称作释迦牟尼;圣母之子在钉上十字架之前,先原谅了全人类的罪过,数百年后,东方的智者布衣散发,箕踞而歌,高唱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狂言;尾随着蒙古大军的铁蹄,黑死病跟着横扫欧洲大陆,它以欧罗巴公主的名字为名,便也遭受了同她一般的不幸与折磨……
人文艺术开始复兴,在忒提斯之子离开此世,以至大海重新退去,陆地继而显露之后,人类再一次开辟海上的航线,并将它称之为地理上的重大发现。狭小晦暗的阁楼里,中年人摊着众多凌乱的手稿,神思恍惚、两眼放光地抬起头。
“太阳!”他战栗着,小声地说,“太阳……才是宇宙的中心!”
日光之下终于有了新事,跨度漫长的进化与变迁,在人类世界发展的短短的数百年内,凝缩成了一枚张力无限的奇点。科学与公理的巨大爆发,犹如笼罩了整个世界的磅礴烟花,闪光照彻数万年前的长夜,与点燃在人间的第一颗火星遥相辉映。
谢凝更多沉睡,更少去普通人的地带活动。神明不再折返的现实时空,西西里的地宫更像一个超脱于常理之外的空间,这使得他与厄喀德纳居住的家园无人能够发现。
为了不影响历史,做了那只扇动风暴的蝴蝶,谢凝唯有睡着。哪怕短暂地醒来,也是迷迷糊糊地靠在厄喀德纳身上,透过神镜,看一看人世间又发生了什么样的剧变。
“他们发明了蒸汽驱动的铁器,”厄喀德纳稀奇地看着镜面,“还发现了如何使用电的方法!”
谢凝睡眼惺忪地看了一阵,感觉清醒了一些,他微微笑道:“咱们再等一下,我就能回家了。”
伴随第二个千禧年的到来,“谢凝”出生了。
婴儿呱呱坠地,发出一下抽噎的哭声,站在医院的长廊,站在来往不息的人流里,谢凝带着欣喜与震动的沉默,望着那小小的病房,以及都还年轻的一家人
“都听我的!”头发花白,身子尚且硬朗的老人站起来,“水木凝晖属谢家……嗯,谢凝!谢凝是个好名字,就叫谢凝了!”
“……这是我,”谢凝哽咽地说,“这一天是我的生日,那些就是……就是我的家人……”
厄喀德纳环着他的身体,温柔地亲吻他的眼角眉梢。
“好小啊!”魔神发出慨叹,他盯着那红通通的、无比柔嫩脆弱的一小团生命,惊奇得指头尖都痒了,“啊,虽然你现在还是小小的,可是……”
厄喀德纳望着爱人,又看向那幼小的婴儿,忽然十分蠢蠢欲动,他小声说:“你是我的呀,那这个更小的多洛斯,是不是也是我的呢?”
谢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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