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 他与它 第174章
作者:莲鹤夫人
听他这个反应,刘扶光立马惊讶转头,看向晏欢。
“啊,原来你也在紧张!”
晏欢顿了顿,九枚眼目快速在身上游来游去,沉声道:“我没紧张。”
没紧张才怪,晏欢对情事的态度,比渴了要喝水,生气了要杀人这种事还平淡。他当然非常想将刘扶光狠狠摁在床上,换用另一种方式,彻底地毁了他。可是,对于刘扶光的触碰,他既觉疼到棘手,又下意识想要挨近,再让对方摸摸自己。
一只手尚且有这样的威力,倘若要脱光了抱在一块……他不如直接裸着从龙宫上跳下去,这样还比较快。
刘扶光哈哈地笑了起来,他生来就美,因此做什么表情姿势都好看,从未想过收敛自己的情态,就连笑,也是张开嘴巴,可以让人看到一排洁白牙齿,毫不矫饰的爽朗大笑。
“你早说嘛!反正大家都是第一次结婚,这有什么好遮掩的?”他一下拍在晏欢的肩膀位置,瞧见那些眼珠子全都闷闷不乐地瞥着自己,心里更是笑得开心,“那今天我们就不……呃,行敦伦之礼了,光在床上躺着说说话罢!”
虽然晏欢也暂时不想跟他干那档子事,但刘扶光这么直截了当地否决了跟晏欢同寝的选项,这就让龙神觉得意外了。
难道我这副皮囊还不够诱人?他狐疑地想,还是说,这个小怪胎打小照多了镜子,所以对美色早已有了抵抗之力?
无论如何,新婚的第一晚,他们肩并肩地睡在床上,除了聊天,什么都没做。
刘扶光打开话匣子,为了维持自己伪装的形象,晏欢少不得一并奉陪,最后,倒也聊出了点真格,说了不少动情的私事。
两人面朝床帐,叽叽呱呱,龙宫的婚房不分昼夜,他们说得兴起,从小时候的往事,一直聊到修行问天的心得,竟天花乱坠、口吐禅锋,小小的辩了一场论道之争。
最后,由于两边的主张差距太大,实在辩不出什么结果,唯有各退一步,结束这场论道,饶是如此,也一下过去了七天七夜。
年轻的刘扶光累了。
他虽是元婴之身,论道却直接消耗的是他的紫府精气,因此很快的,他的眼皮便开始颤颤发沉,再模糊地呢喃几句,就脑袋一歪,挨着晏欢的肩膀睡着了。
晏欢盯着床帐,面无表情,没再说话。过了一会,他慢慢闭上眼睛,也睡了。
他实在不愿承认,挨在刘扶光身边,他遍体的戾气尽数宁息,体内沸腾咆哮,永远在相互吞噬的诸多恶道亦逐步稳定,不再喧嚣。他仿佛仰面躺在平坦海面的一叶小舟上,正随海浪一同静谧轻轻地摇晃。
这是他一生中睡过最好,最安静的一觉。
又一次,光芒黯淡下去。
刘扶光伸出半透明的手,似乎要拂开那些晦暗的雾气,他已经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了。
时间一天天向前,红线相牵,刘扶光也一天比一天更深刻地认识到,晏欢的恶是不可化解,亦不可磨灭的,那是他的根基,是他一生下来就要永远背负的东西。
他很想改变晏欢,但他也无能为力,因而对龙神的怜惜,逐渐成为了更进一步的爱意。他相信晏欢是有真心的,在他自卑的时候,在他紧张的时候,在他怏怏不乐地转着眼睛的时候,在他很多次沉默,很多次小小微笑的时候……他毕竟是万古的龙神,难道真要如此阴暗扭曲地过完一辈子吗?
年轻的刘扶光第一次说“喜欢你”,是在他们一同坐在长檐下的黄昏时分。
残霞如金覆血,天空仿佛动荡闪耀的海面,晏欢听到刘扶光说出一句“其实我喜欢你”,居然吓得起身就逃,刹那变成了流离四散的黑雾。他的反应,实在叫刘扶光哭笑不得。
“我……我从未听过有人对我说这三个字……”事后,晏欢折返回来,含含糊糊地说,旋即又凶狠起来,严厉地喝令刘扶光:“以后,你也不要再说了!”
“那怎么能行呢?”刘扶光笑眯眯的,“喜欢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啊,况且你我乃是道侣,我喜欢你,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这一下,就连晏欢那具苍白的皮囊上,都激烈地泛出了红晕。
他好热啊,热得像是浇满了油,再被一把地心真火烧了个透彻。晏欢被这一句话烧的,脑子都快成浆糊了,转移视线的时候,他拼命地想:不过是看中了虚幻的外表,不过是看中了虚幻的……倘若我没有仙人之姿,他还会对我这么说吗?想必是不会了!
向来游刃有余,善于伪装的龙神,此时期期艾艾,闭着九枚眼目,嘴唇糊在一起,舌头便如打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从那以后,刘扶光就经常说“喜欢你”了,晏欢每每听见,都要呆滞上好一阵。他再怎么凶暴地制止,刘扶光只把他当成纸老虎,他心中清楚,那不过是口头上的制止,算不得数的。
如此,又过数年,早已封闭起来的上古战场遗址,出了一件大事。
作为人皇氏与十一龙君的大战处,又诞生了龙神晏欢,那里早已自成一界,不是寻常修士能够踏足的地方。即便是真仙,也得做足了打算之后,再呼朋引伴地进入其中。
问题就出在这里——自打晏欢出世,古战场便自行封闭,除了晏欢,谁也不得窥探其中的变化。而在晏欢修建龙宫的数千年间,战场上残存的煞气、怨恨,始终不散的神力神血,又孕育出了一只形貌怪异的恶兽,活像是借了晏欢用剩下来的边角料,才攒够了出世的力气的。
一个晏欢,就已经让真仙绞尽脑汁,穷极了抚养的心力,这只连龙形都没有的恶兽,就更不在他们的考量范围之内了。但敌手的身份和体质都十足特殊,真仙无法应对,他们因此找上门来,请求晏欢为了三千世界的安危,将恶兽吞噬,再化解它同出本源的力量。
晏欢同意了。
其实他本可以拒绝,本可以坐看两方相杀,自己最后攫取渔翁之利……但不管怎么说,大约那天他的心情很好,又大约有刘扶光在身边,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便答应了真仙的要求。
吃了它,对我的力量也有帮助,为什么不呢?他想,就走这一趟吧。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那只畜生已经是身具恶德的得道生灵,本就极难对付;更没想到,真仙为了防止他吞下恶兽之后,又控制不住暴涨的古神怨气,提前准备了第二套方案。
当晏欢因为吞噬太多恶德,幻化皮囊尽碎,不得不现出真身,冲出古战场时,迎面等候他的,是仙人布好的剑阵。
他们不能让晏欢冲到人间,那会使生灵涂炭,他们只能用仙术攻击晏欢,像给一只快要炸开的气球放气一样,竭力消耗他体内的古神怨气。
晏欢顿时勃然大怒,他认为这不仅是一种背叛,更是一种轻蔑。真仙不相信他的能力,却唆使他来对付里面的恶兽,狂怒之下,龙神凶性大发,真的打算剥掉这些仙人的皮了。只是先前的战斗已伤元神,吞下去的恶兽还未克化,加上仙人齐齐联手,晏欢只能且战且退,待到古神怨气散得差不多,晏欢已是身受重伤,筋骨折碎,不能再战。
“龙神,我们知你心中有怨!”一名伤痕累累的真仙冲他喊话,“但为了苍生,还请你体谅则个!”
那个瞬间,晏欢流露出来的怨毒,足以淹没整个人间。
我身负诸世之恶,生出的第三只眼睛,象征常理外多余的一切,第四只眼睛,乃是注定被遗弃的厄运,第五、第六、第七、第八只眼,皆是不得不承担的苦难,第九之眼则是恶德与恶行的总和。我已经承受了这么多,须知不公也是一种恶,偏袒也是一种恶,将全天下的幸福建立在我一人撑起的基底上,更是一种极致的恶!
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真仙始终均衡着他的力量,现在的他,是不能与仙人们对抗的。
无目的巨龙不发一语,拖着重伤的身体,飞回了他的龙宫,他勉强化作人形,又恢复了旧时的皮囊之后,才一瘸一拐地走向刘扶光。
“……我回来了。”他说。
在那一刻,刘扶光望向他的眼神,竟让他有种眼眶酸痛难耐的热意。
当天夜里,他伏在刘扶光的腿上,等待伤口愈合。龙神浑身觳觫,不住宣泄着恶毒的诅咒,他咒骂仙人,他说我恨他们,我要让他们都去死,我要让所有人都生不如死,骂来骂去,骂到最后,晏欢颤抖着,喃喃地说:“我也恨你,你知道吗?在所有人当中,我是最恨你的……我恨你、我恨你!”
“我知道,”年轻的刘扶光抚摸他幻化出来的长发,凝视他剧烈发抖的九只眼睛,轻声说,“没关系,我可以爱你。”
那是他第一次,对晏欢说出“我爱你”。
光芒旋即淡去。
鬼魂状态的刘扶光依旧没有说话,他垂着眼睛,面容便如一尊不会变化,不会受伤的玉像。
第181章 问此间(九)
也是同一个晚上,刘扶光低下头,与晏欢双唇交叠,继而做成了那件无间亲密、水乳相融的事。
具体是什么样的情形,过去太久,现在他已是忘得差不多了。唯一能记住的,就是晏欢近乎燃烧的高温,与他遮掩半闭,不肯睁开的九目,就连伪造出来的五官上,都沁出了高热的红晕,还有几欲落泪的神情。
也许我是不同的,看到晏欢那时的模样,他模模糊糊地想,也许在他那颗漆黑无光的心里……我是完全不同的。
出于同样怜惜的心情,年轻的刘扶光从未告诉晏欢,其实,他从一开始,便可以看到对方的真身。
晏欢如此在意自己的外貌,哪怕身受重伤,也要先披上伪装,再来与自己见面,他一直非常自卑。这种情况下,刘扶光又怎么好冒然开口,直接戳穿这个事实?
跟凡尘俗世的无数队普通夫妇一样,他们有过争吵,也在争吵之后和好,有过分歧,也在分歧之后相互包容——当然,多半是刘扶光包容晏欢。
晏欢虽然可以在实力上碾压式地超越一名人类,可不知为何,他们争执的时候,他却从没对刘扶光动过手。
晏欢总在心里劝解自己,不能毁坏人类完美的样貌,收集品上不好有瑕疵,又或是人类太弱小,倘若一不小心打杀了,那群向来手长的真仙又要啰唣……种种借口,不一而足。等到下次他俩再吵起来的时候,晏欢继续在人类的目光和热度中败下阵来,只好依旧火冒三丈地磋磨着獠牙利爪,跑到别处撒气去了。
渐渐的,他对刘扶光的“我喜欢你”已经开始免疫,不必在每次听到时,都觉得头晕耳热、难以呼吸,于是,刘扶光笑吟吟地搬出加强版法宝,“我爱你”。
彼时民风淳朴,人们总不吝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但像刘扶光一般坦然热忱、直言不讳的,晏欢平生都未曾见过,或者说他是见过,却没有亲身体会过。
刘扶光不常说爱,可是他每讲一次,那两片淡红的柔软嘴唇一张一合,就险些要了晏欢的命。
在名为感情的战场上,龙神节节败退、狼狈不堪,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
一日,晏欢走到寝殿门口,听到刘扶光的声音,隐隐在说什么“龙”“喜欢”之类的字眼。他的动作一僵,顿时浑身不自在,一股酥麻麻的电流,也顺着脊椎骨往下蔓延。
他咳了一声,悄悄地走进去,镂空的锦屏精巧交叠,光影在玉竹色的地板上,投射出飞鸟群群翩跹的图形。他站在影子中间,静静地望着里头的场景。
刘扶光的侍女正为他梳发,乳白骨梳轻盈划过他漆亮的黑发,两色柔软交织,无端透出一股缠绵之意。
晏欢没有皱眉,他人脸上的五官全是模拟出来的,因此独处时不留表情。此刻,那张英俊的脸跟白纸没什么两样,但他身上的九目,已然慢慢地眯起。
他觉得……他实在觉得很不悦,看到侍从触碰刘扶光的身体,晏欢心里,即刻涌起排斥的杀意。
“……是呀,确实是龙形的呢,”侍女笑道,“造型别致,难为他们是怎样养出来的。”
刘扶光微微一笑:“就是太刁钻了一点,叫他们拿回去吧。”
侍女不解道:“可是,您方才还说,喜欢这礼物呢……”
晏欢一愣。
这时,他的目光才往下移去,看到一旁的地毯上,正摆了一樽血玉花盆,里面生着一株素白莹洁的小树。
很显然,树干以灵力重塑过,犹如半空回转的一条虬结雪龙,枝干上开着五瓣的繁茂花朵,更显风骨清俊,赏心悦目。
他……他说的喜欢,不是在说我,而是在说这龙形的、龙形的……
霎时间,晏欢的人面猛烈扭曲,他气得要发疯了,九枚眼目也像是要爆炸一样剧烈颤抖。
他紧紧咬着牙,极力抑住一瞬汹涌的冲动,沉厚法衣尽数掩盖了他起伏的情绪,直到他咬碎齿冠的崩裂声遽然响起,刘扶光才听到远处传来的异动。
他转头一望,目光很快锁定到了晏欢身上。
“晏欢?”他问,“过来呀,你怎么站在那里?”
龙神在原地又凝固了很久,才不紧不慢地走上来。
“扶光。”晏欢唤道,他看了侍女一眼,侍女的脸皮就像在冰窖里冻过好几天那样,倏然吓得青白发紫,立马惶恐至极地躬身,接着转身奔逃。
不等刘扶光出声责备,晏欢面色如常,拿起梳子,指尖捞起青年的一段长发,慢慢地、紧紧地攥在掌心里,忽然笑了。
“这是谁送来的礼物?”
察觉出他心情不好,刘扶光刚想转过身,便被晏欢按住了肩膀。他瞧着前方,在镜中,晏欢俯下身,轻柔地挨着他的脸,炽热的嘴唇若即若离,蜻蜓点水一般地啄吻着他的耳垂。
镜子总能忠实地反射出一个人的真实样貌,唯有晏欢是唯一的例外。镜面上,龙神垂着浓密的眼睫,面容同时含着神祇的俊美,与妖异的魔魅。
“你怎么了?”刘扶光问。
晏欢深深嗅闻他发间的气息,含混敷衍道:“外面的事太多了,你知道的……琐碎不堪,偏偏还不能抛开。”
回答完这个问题,他又问:“这是谁送来的礼物?”
刘扶光不认为他说了实话,但他何必深究晏欢说的每一句谎言呢?不止是夫妻,人和人之间的相处之道亦是如此,倘若总要明白清楚地吐露个干净,关系是不能长久的。
想了想,他叹口气:“好像是哪个世家的家主送来的……具体的我记不清了。怎么,你也觉得太匠气了?”
身为无目的龙神,尽管晏欢遭世人躲闪惧怖,可他的身份、地位、力量,皆是实打实得至高无上。除了真仙,修真世家也不得不对他争相笼络巴结,否则,那些在龙宫里侍奉的高阶修士,又是从哪来的呢。
只是这样轻轻挨着他的肌肤,晏欢浑身便像烧着了一样热。他笑道:“怎么会,我倒是挺喜欢这个盆景的,你把它送给我罢,好不好?”
刘扶光不能相信:“你真喜欢,不是吓唬我的?”
“真的,”晏欢笑起来,他偏头,轻轻碰了碰刘扶光的脑袋,“我骗你干嘛呢?我真喜欢,才跟你讨的,你就给我吧。”
半晌后,龙神单手托着花盆,面无表情,从道侣的寝殿中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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