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 他与它 第178章
作者:莲鹤夫人
“扶光哥哥?”孟小棠屏住呼吸,轻声道,“你……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
她刚想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但转念一想,刘扶光的身体都成这样了,几乎比一把草灰还轻,还能有哪里是舒服的呢,也就难过地把剩下半截话吞了回去。
刘扶光咳了两声,只觉从胸口至丹田,从头顶到脚尖,没有哪是不疼的,就像把浑身上下的骨头碾碎了再粘起来,他动一动手,完全可以幻听到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这是……在哪?”他费力地从嘴唇里呵出声音,想挣扎着坐起来,然而,光是动一动这个念头,他的前额、后背上,便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孙宜年急忙按在他的肩膀上,不让他乱动:“我们在安全的地方,公子,你先安心养伤,不必急于一时。”
刘扶光勉强笑了笑:“我以为……我们已经,逃出来了……”
“是逃出来了,”薛荔忍不住道,“只是才出虎穴,又进狼口,逃不逃的……也就那样罢。”
这时候,姬爻挤过四人的包围圈,笑容慈爱地执起刘扶光的手,孟小棠看得那样紧,愣是没发现他出手的动作。
“刘公子,对不?”姬爻道,“小老儿怕是痴长你几岁,就用半吊子医术给公子看看吧,唉,公子的伤不好治啊。”
“唉!你这……”
他凑得太近,余下四人正要反对,刘扶光已经笑了起来,气息微弱地道:“不知老人家贵姓?”
“姓姬,姬爻,”姬爻回答,“和名字一样,小老儿平日就喜欢弄点起卦占卜的小游戏,我观公子的面相金尊玉贵,本应最是有福,怎的在身上受了这忒重的伤?”
刘扶光没说话,笑容微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面相有福,就是真的有福了吗?”他轻声问,“天命如何定夺,实在算不得数的。”
姬爻“唉哟”了一声:“公子好大的气魄!这倒叫小老儿有些汗颜啦。”
他为刘扶光检查完身体,沉吟了一番,从怀中掏出个粗瓷瓶,倒出一丸骨碌碌乱转,碧绿绿生晕的丹药,再往他先前熬药的锅里舀了一小碗的药汁,对刘扶光道:“相见即是有缘,我老了,这药我藏了许多年,又哪里还用得到呢?但公子一表人才,前程必然比我想得还要远大,它给你服了,也就算不辱使命了。”
孙宜年皱眉道:“药不是可以乱吃——”
“宜年,”刘扶光唤了一声,对他微微一笑,“没事的,我信他。”
四人都是老大的不解,才刚见了一面,说什么信不信的?但刘扶光的亲和力摆在这里,他们倒也不是不能相信“初次见面就将家传至宝拱手相赠”这种事。
正纠结间,刘扶光已经将碗中的药汁一饮而尽,随后取过那枚药丸,直接吞下了去。
肉眼可见的,那药一进肚,刘扶光的气色一下便好了不少,手肘撑着使劲,竟也能颤巍巍地半坐起来了。
甄岳惊奇道:“你可以啊,老头儿!”
姬爻笑呵呵地摸着胡子:“不打诳语,不打诳语。”
刘扶光先道了谢,又想起自己在晏欢的梦中看到的一切,黯然缄默了片刻,又问道:“我们现在是在哪儿?”
五人全都安静了一阵子,孙宜年才低声道:“实不相瞒,公子,我们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只知这里恐怕是方圆数千里内仅有的安全地。龙巡日到了,鬼龙……苏醒了。”
刘扶光骤然一惊。
晏欢醒了?自己先前分明还在他的梦境……啊,是了,当时有种吸力,直把他往下拉扯,身临其境时,情不自禁就说了一句真心话,是不是那句话,改变了梦的走向,同样惊醒了晏欢?
一想到这,他的面容便血色尽失,不住地惨白下去。孙宜年只当他也害怕了,连忙安慰道:“公子不必忧心,姬爻道友带着能够隔绝鬼兽神识的法宝,我们还是很安全的。”
见刘扶光摇了摇头,并不言语,姬爻忽然咳了两声,插话道:“关于鬼龙,小老儿这里有个冷僻的传言,现在夜深了,不知各位有没有兴趣一听?”
薛荔抬眼,可有可无地道:“索性左右无事,你说就是了。”
姬爻清了清嗓子,咳嗽两声,在地上划了一个圆,从中分出两半,一半涂黑,一半留白,道:“世人皆知,鬼龙乃是‘半鬼半神,似死非生,善恶一体,清浊共存’的龙神……”
刘扶光默然不语,他之前坐在云车上时,孟小棠便将这十六字的批语念了一半,只因他心悸重咳,孟小棠便住嘴不说了。
“……可是鬼龙现在这副模样,大家也都看见了,说是善恶一体,何来善?说是清浊共存,何来清?”姬爻摇头感慨,“只不过,这到底是真仙的定论,所以,大约很多人都不敢辩驳一二。”
矿石灯光徐徐闪烁,姬爻继续道:“但小老儿知道,那鬼龙在一生下来的时候,就被真仙亲口封正,说他日后必成大恶,这还不算完呐,既然有了大恶,又怎能没有大善?天道均衡,因此,继至恶的龙神后,又有一位至善的生灵,降生在人间。”
他的说法十分新奇,和市面上众说纷纭的版本都不一样,余下的人逐渐听入了迷。
“你们说,倘若至善能够与至恶结合,两相平衡,彼此扶持,那世间不就圆满太平了吗?”姬爻撇了撇嘴,“没那么简单啊,鬼龙一生下来,就是背负世间罪业的恶神,被真仙处处牵掣,他受够了,也不想再忍下去了。大概是对自由的渴望过甚,或许还有什么别的不为人知的缘由,他吞噬了至善,获得了绝对的力量,从此,世间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够真正地约束他了。”
说到这,姬爻在在地上的圆里慢慢涂抹,将留白的半圆也全部涂黑了。
“可惜,这世上的一啄一饮,皆有定数……正如善恶是相互制衡的两端,那么与之相对的,恶越是强大,善就越是衰弱。”姬爻的眼神,隐晦地掠过刘扶光,“鬼龙失去了能够制约自身的‘善’,无论是肉身还是力量,全都不受控制地疯长起来。他完全失衡了,什么东西,都不是越多越好的,他的‘道’非但不见圆满,反而加倍残缺,加倍破碎……他因此也加倍痛苦,加倍懊悔。”
说到这,姬爻放下手,出神地盯着那个全黑的圆,边缘仅存一丝空白的缝隙。
在他周围,一切都安静了下来,连时间和空间也为之停滞了,除了刘扶光,余下四人皆保持着听故事的姿势,连颊边飘飞的发丝,也一动不动。
“您说,我讲得对吗,”姬爻抬起头来,望着刘扶光,“仙君?”
“——真仙周易,”刘扶光轻声道,“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到你了。”
化身为老者姬爻的真仙哈哈一笑,笑过之后,白发苍苍的老人不见了,一名年轻的,玩世不恭的青年仙人,朝刘扶光拜倒下去。
“仙君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我一介废人,早就不是晏欢的道侣,仙君的称号,自然算不上了。”刘扶光摇摇头,“我见你第一眼,就看出你目蕴阴阳。”
周易起身,自嘲一笑。
“也是,在至善眼中,谁都是无所遁形的。”
刘扶光又咳了两声,低低道:“多谢你帮了这几个孩子,多谢你的药……也多谢你在钟山救了我。”
他主动提起钟山,周易的笑容也黯淡下去,他想起当时的情景,钟山之崖为钟山山神死去之地,虚无中,充满了山神怨气凝结而成的鼓兽,那些野兽形如恶狼、背生鳞甲,他若再去的晚一点,只怕刘扶光就要被它们活撕着吃了。
至恶昔日的野心、狠心与决心,当真远非常人能够企及。
“想来,您已经看过他的梦了,”周易叹了口气,另起话头,“您怎么说?”
刘扶光沉默良久,轻声道:“他恨我,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周易一愣。
“他……恨您?”
“是的,”刘扶光点点头,“我看到了,全看到了。他的想法,他的愿望,他的……他的所有。晏欢恨极了我,这毋庸置疑。”
周易费解地眨巴眼睛,他自己就是讲天书的,可是,他此刻听刘扶光的话,简直比天书还难懂。
……不是,您都看了些什么啊?您瞧瞧他那疯癫如魔的劲儿,还有龙巡日这大的阵仗,恨?
要是这叫恨,那他岂不是爱死我们这些真仙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诚邀大家登上大眼仔,给我的私信发送关键词“扶光”,然后欣赏美人美图(虽然有些潦草)(但还是很好看!)】
刘扶光:*苦涩地淡笑* 晏欢恨我,不过没关系,一切都过去了,我不恨他,仅此而已。
其他人:*吃惊,慌乱,不敢多说* 他,嗯,他也许恨你?我是说,也许,也许……
晏欢:*瘫倒在一片废墟里,心痛得快要死去* 我唯一的慰藉就是他应该恨我,哪怕不是爱,我需要他心里仍然有我。
其他人:*缄默,闭嘴,不敢说话直到窒息* ……没错,你说得对。
第184章 问此间(十二)
周易长长地叹息,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算是最年轻的仙人,在晏欢决心成为鬼龙,攫取没有尽头的力量之前,他先选择屠杀了几乎所有的,抚育他长大,也亲口为他封了正的仙人。那时,周易只差半步飞升,就为这半步,他先为自己起算一卦,预见了成仙路约等于绝命路的事实。
他慌忙扔了龟甲蓍草,奔波来往于所有即将飞升的同道之间,他已经救不了那些真仙了,但他还能救另外一些人。
得益于卜算的异技,周易不光捡回了自己的命,也捡回了许多人的命。他看到未来一片漆黑黯淡,笼罩在绝望的日光之下,因此急于寻求破局之法,最终,天意指引他去了钟山,作为交换,他放弃了半仙清净无暇的法身,用以搭建一条能够在虚无中通行的道路。
在钟山之崖的底部,他四处寻找,不期然地看到了众多蜂拥而上的鼓兽,争相撕咬一具尸体的四肢……不,那不是尸体,对方还活着,还在微弱地挣扎和喘气!
大惊之下,周易即刻抛出灵宝,他剿灭了那些由死去神灵的怨气形成的恶兽,却发现它们在自己出手之前,就已经被那人的血肉,净化出了嘶嘶作响的蚀痕。
他急忙上前,翻过对方的身体一看,周易的心便猛地沉了下去,他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同时也明白了龙神的最终目的。
——至善濒临死境,再也不能与至恶分庭抗礼,这三千大小世界,马上就要迎来最艰难,也最凄凉的境地了。
周易马不停蹄地救起刘扶光,他治好他身上的伤,却不能愈合那些狰狞的伤疤,以及空洞残破的丹田。无奈之下,他只好起卦占卜,将刘扶光放进最后那个尚未竣工,地点和进入方式都完全保密的陵墓。圆灵白玉的棺椁,足以保全他上万年的安然无恙。
独自做完这一切,周易便藏匿了身形,他必须确保计划平稳进行,确保晏欢无法找到他的行踪,因为在所有世界的所有人中,只有他知道刘扶光的具体下落。
随后,诸世迎来了长达六千余年的鬼龙负日。
东沼一国不知所踪,龙神的头颅占据日出的汤谷,龙尾盘踞日落的虞渊,祂的神力疯长,体格与形态亦在无止境地疯长。世人不再厌恶晏欢了,因为人们连“憎恨”这种情绪,都被巨大的恐惧与慑服所淹没。
大多数人用鬼龙取代龙神的姓名,而魔修和另一些神道的修士,则顶礼膜拜地称呼祂为“至尊”,即便追随祂的下场唯有死亡,他们也依旧甘之如饴,自认为找到了信仰。
周易在暗处冷眼旁观,只觉得他们又可悲,又可憎,又可笑。
晏欢不需要信仰,正如日月的起落不会为人的意志而变化。他已经变得如此蛮荒亘古、痴愚且鲁钝,几乎就要化身为裁夺天地的法则与常理了,迄今为止,是什么东西始终牵绊着他,就像一根飘荡细弱的蚕丝,死死缠住了一头发疯发狂的野牛?
——懊悔。
身为旁观了大部分真相的参与者,周易如此大胆地揣度。
是懊悔,比天更高,比海更深的悔恨,彻底控制了晏欢的心魂。
愧疚是一切臣服的开端,巨大的愧疚,甚至可以自发折断一个人的膝盖。龙神不需要任何人和事的信仰,但他是否对自己昔日的道侣抱有迟来的巨大愧疚?
无需多言,是的。
晏欢、刘扶光与真仙,这三方中间的故事,已经在漫长的纠葛中,演化成了谁也分不清、辩不明的烂摊子。周易无意参与其中,但有些事,他却不得不告知刘扶光一二。
许多复杂的情绪,一瞬从年轻的仙人心中流转而过,他看着刘扶光,孱弱、衰竭、贫瘠不堪,如同一根脐带上的两个婴儿,晏欢那病态的强大,几乎快把他吸干成一片薄脆的枯叶了。
“仙君,”周易轻声说,像是害怕一口气稍微吹重了点,都能吹碎刘扶光的身体,“龙神应该已经拿到您的画像了。”
刘扶光一下抬起眼睛,定定看着仙人。
他的感官、神经皆因绵延不绝的疼痛而麻木,但乍然抬眼时,仍然能看出昔日慑人的光彩。
“龙神已经苏醒,在不惊动他的前提下,我只能依靠龟甲占卜行动。”周易道,“带着您的四个小友,为了逃避鬼兽的追捕,不得不扔出您的画像拖延时间……我没能及时赶到。”
刘扶光闭上眼睛,那一刻,他只感到无穷无尽的疲惫,从心头升起。
“……没事,”他哑声说,“这不怪你。”
周易偏头,看着四名凝固在空气中,只能说‘稚嫩’的修真者,继续道:“这个时候,他们的样貌体态,已经在成千上万的鬼兽中流传,连师门也会受到牵连。毕竟,龙神想找到您的愿望,强过我所见过的任何事物。”
刘扶光低低地笑了一声,眼中却全无笑意,他沙哑地问:“他还想要什么呢?我已经给了我所能给的全部了啊。我的血,我的肉,我的道心,还有一颗……在他看来一文不值,却已经是我自认能捧出来的,最好的真心……他还想要什么呢,我这条苟延残喘的命?”
他的尾音发着轻微的抖,他没有哭,可他的话语里含着那么多苦涩的东西,直听得人舌根发麻。
周易张了张嘴唇,他心头沉重,局促间,他下意识回道:“龙神困囿梦境六千年,祂……他心里懊悔。”
“你说他很懊悔,还有什么能让他懊悔?我看不出来,也不想再看了。”半睁着眼睛,刘扶光疲倦地,轻轻地道,“其实,不怕你笑话,在他的梦里,有那么一刻,我似乎成了其中的角色,听到他说他恨我,我想了很久很久,也只能告诉他,没关系,我不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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