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 他与它 第191章
作者:莲鹤夫人
“呀,原来你是认得我的!”心魔惊奇地瞅着他,笑嘻嘻地耸了耸肩,“那事情就好办多了,好说多了!”
他像一个得了多动症的幼童,站在晏欢面前,片刻都闲不下来。抽抽手指、转转肩膀、轻巧地踮着脚蹦蹦跳跳……他适应着这具崭新出炉的身体,体会着终于可以自由行动的乐趣。
属于晏欢的龙心,此刻正强有力地在他体内跳跃。
心魔伸出手,惬意地打了一个响指,纯然黑暗的空间,顿时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地面开裂、崩解,除了晏欢用以支撑身体的立锥之地,其余的部分尽皆塌陷下去,深渊无垠,远远眺望着,他就像被困在岌岌可危的针尖上,随时有跌落混沌虚空,死无葬身之地的危险。
心魔再打响指,上下八方都发出风声撕扯的尖利啸声,锋锐的金光割裂时空,循着每一个刁钻毒辣的角度,精准地贯穿了晏欢的身躯,也贯穿了他游走不定的九目。
触肢破碎,浑如四处乱开的花与线,绽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晏欢浇覆着淋漓的黑血,沦落至如此狼狈凄惨的处境,他脸上的笑容却始终未变,混浊的九枚眼珠,仍然定定盯着心魔。
“缚龙索?”晏欢问,他的声带嘶嘶嗫嚅,便如无数缕抽搐的滑腻细蛇,每说一个字,都像是邪魔的低语,在幽暗的长廊里来回蠕动摩擦,“我想,你应当比我更清楚,这东西的作用实在有限吧?”
心魔耸了耸肩,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我当然晓得了,”心魔道,“缚龙索嘛,顾名思义,原是那些仙人用来对付我们……或者说对付你的。可惜,六千年前就对你无用,六千年后,就更不用说啦!你连点燃大日这种事都敢做,宁愿被烧化到只剩半截,也要去刘扶光面前撒娇讨好,只求他肯看你一眼。我不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折磨的手段,可以对你有效。”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就轻飘飘地吐出了刘扶光的名字,晏欢面上的肌肉不由微微一抽,只是覆盖在焦油般黑厚的龙血下,他的任何面部反应,全被完美地遮盖了过去。
然而,他瞒得过全天下的人,也瞒不过与自身同出一脉的心魔。
心魔嘿嘿地笑了起来,漫不经心地端详着自己的双手:“不过么,我现在的目标,只是要困住你,留出来的时间和心力,我还要去对付刘扶光呢!”
他恶意地拖长声音,幸灾乐祸地瞧着本尊的反应,又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地把这个名字在嘴里念了许多遍。欣赏着晏欢的反应,心魔愈发乐不可支,直至哈哈大笑起来。
“委实像狗哨一样啊!”他喜气洋洋地高声道,“我一提他的名字,你的反应总是那么好看。唉,不知是否是我太过置身事外的缘故,至恶至善之间的因果缘分,当真如此强烈吗?”
晏欢吃吃笑了两下,阴冷地道:“你是我的心魔,与我同出一体,始终低我一阶,你杀不了我。说好听点,你的根脚在我这,我往地上吐一口嚼过的唾沫,那也是你。我的感受就是你的感受,你妄想置身事外,可以!别最后死到临头了,还剩嘴是硬的。”
心魔盯着他,独眼就像凝固的肉质胶泡,他渐渐不笑了。
“其实,你说得很是啊,”心魔轻声道,“你因爱生变,而我是你因此生出怯懦、鲁莽、悔恨、贪婪、恶行……种种下贱的总和。我是你一半的野心勃勃,一半的惧怖,一半的强欲,一半在爱里的退缩。”
晏欢想要点头,但缚龙索的分支之一,已经正正插穿了他的下颔,斜着串过他的面颊,使他没法做出颔首的动作,只是满意地磨了磨牙,那密麻锋利的利齿,因而发出清如击罄的“咯咯”碎响。
不错,他稍稍出神地想,这样……倒也不错,我爱卿卿之心,竟能催生出这种噬主的孽种,哈哈,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地可鉴了,哈哈!
“所以……你要什么?”回过神来,晏欢好奇地问,“篡权夺位、背主做窃,还是打算陪在扶光身边,对我取而代之?”
心魔冷冷道:“你说得都对,也说得都不对。我忍到现在才对你动手,做背水一战,最主要的原因,不过为了自救而已!”
晏欢歪了歪头,这倒是他没想到的理由。
“既然你是天道钦定的至恶之德,那就好好当你的至恶,杀了至善也好,污浊诸世也罢,你现在又为什么要想着回头了?”心魔嘶嘶地吐着畸形的舌头,向晏欢咄咄逼问,“你知不知道,当你开始悔过的那一刻,同时也是你自取灭亡的那一刻!”
听了这番控诉,晏欢的九目稍稍睁大,颇具几分无辜的神采。
“可灭不灭亡的,我压根不在乎啊。”
“你可以不在乎,但想死不要带上我!”心魔狂暴地咆哮,他猛地俯冲下来,一把揪住缚龙索,将晏欢重重提起,“看看你这副样子,你算是个什么神,晏欢?你不过是至善的一条狗,一条下贱至极的狗!”
或许是乍得自由的缘故,心魔的喜怒哀乐都极其不稳定,像极了一个没有控制能力的幼童。上一秒,他还不停地拍手嬉笑,试图用刘扶光的名字来激怒本尊,下一秒,他便突然暴跳如雷,恨不能把面前的一切都活撕成碎片,碾成肉泥才好。
“刘扶光连手都不用招,只消一个眼神,你就巴不得抠眼珠子下来给他踩着玩。你看见他那副心灰意冷、急欲求死的圣人模样,就软了骨头,拼了命地倒贴。醒醒吧,晏欢!你不要忘了,权与力是最好的淫药,他现在是没反应过来,等他回过味来,知道骑着你这条百依百顺的狗,他完全可以跟天道平起平坐的时候,你且看他能变成什么样!”
缚龙索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响,仍然没能盖过心魔雷霆般的怒吼。晏欢的九目盯着他,口齿裂开的弧度慢慢扩大——他笑得更厉害了。
口述的愿景倒是挺美,他心道,我都不敢想他愿意踩我的眼珠子,你倒比我想得更深,还说起卿卿主动要求骑着我的事了……哈哈,唉,真若如此,那的确是死也无憾了。
心魔目眦欲裂地瞪着晏欢,从本尊身上,他只感觉到了熟悉的,油盐不进的顽固,一种令过去的他无数次感到绝望的顽固。
刻骨的嫌恶涌上心头,他慢慢地放开了手。
“你疯了,晏欢。”心魔咯咯地笑了两声,又笑了两声,“我知道你疯了,你早就疯了,是所谓的情爱把你折磨疯了,是它用痛苦把你逼疯了,逼到不正常了!”
他气喘吁吁,恨铁不成钢地注视晏欢,呢喃如梦呓:“你甘之如饴,但这一切对我来说却太疼了……我已经不想再疼下去了。足足六千年,这痛苦都不曾平息,亦不曾减少……我知道,此时此刻对你说这些都是没用的,那我就感谢感谢你吧,若不是你来主动点燃大日,强行削弱至恶的神力,我也找不到机会脱身,得以施行我的计划。”
说着,心魔缓缓捂住脸孔,他忽然悲伤地呜咽了起来,声音既凄厉、又哀怨,恍如冤鬼夜哭。
“再见啦,晏欢。”他的语气愁尽惨绝,可当他分开手指,透过指缝看人时,眼里却半点泪水也无,只是含着极恶毒的笑意,“既然你不想当至恶,那我来替你当,你未做完的事,我亦来替你做!”
晏欢冷漠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以利甲尖尖的食指抵着下巴,心魔重展欢颜,天真地笑道:“告诉你又有什么关系?实话与你说,我要斩断你与至善的因果。既然你对他有杀身之仇、红线姻缘,那我就回到一切尚未发生之前,亲身去阻止这一切!”
霎时间,晏欢心头大震,九目紧颤。
这一句话带给他的慌乱,远胜于心魔出世、龙心丢失、自己亦被困于此处之类的棘手麻烦。
心魔的话还没说完,他接着炫耀道:“到了那时,我一定不会重蹈你的覆辙,贸然诛杀刘扶光,或叫他离了自己的视线。至善用以平衡大道,他必须活着,只是,他得活得辛苦一点,毕竟善恶的关系,本就是此消彼长,我总要费点心思,削弱他的力量才好。”
“让我想想,你说,要是那个尚且年轻,一腔慈柔,又不晓得至恶丑陋的刘扶光,在一觉醒来之后,忽然发现自己四肢齐根断去,成了光溜溜的人彘,修为全无、家国尽失、求死不得地滚在……你此刻的位置,他会吓得大哭起来吗?”
他刻意说得绘声绘色,晏欢眼前发黑,只觉气血逆流,同时在心口的缺损处,激起一阵抖痛的挛缩。
他平生所发之恶,便如恒河沙数,早已是寻常人无法计量的,心魔轻轻一句倡议,对他而言更是不值一提的小儿科。然而,倡议的对象恰恰是刘扶光,因此,即便只是话里构建的幻景,都使他瞬间方寸大乱。
心魔狂笑不止,他被困数千年,附庸于龙神心海,就因为至恶的悔恨与爱而不得,他在其中受尽了比千刀万剐还可怕痛苦的折磨,如今一朝得志,看到晏欢急火攻心,真是比吃下千万颗活人的心肝还畅快!
晏欢勉力压下心悸,厉声道:“不过区区心魔,真以为你能代替至恶的神位,对至善为所欲为么?!”
“我劝你好好看看,现在的我和你,到底哪一个才更像至恶?”心魔撇了撇嘴,“我可不是你,放着好好的神不去当,转头去当刘扶光的狗。”
晏欢的身体不住发抖,口里仍冷笑道:“本事不大,想得倒挺美,少给自己脸上贴点金,狗还轮得着你当?”
心魔笑容即刻淡去,不由狠狠地啐了他一口,旋即转身离去。
他的话说完了,胜利的欢愉也尽情发泄了个七七八八,这时候,他要做的,只剩下完成自己的计划。至于困在这里的本尊,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还有谁能分出心魔与否的区别?
他迟早会成为我的一部分,被我彻底同化吸纳的。
心魔离开了,光亮散去,世界重回原貌,黑暗里,缚龙索的金光环环缭绕,捆束着晏欢明灭闪烁的眼目,仿佛九盏颤抖不休的血焰。
·
药都喝完了。
刘扶光将玉碗放到一边,凝目沉吟。
这次出行,晏欢耗费的时日,较前两次都长,大日真火已经转为兴旺,可见他出力颇多。就在他走后数月的晚上,刘扶光竟无端惊醒过一次,他坐在床边,说不上那是什么感受,只是心口砰砰直跳。
有那么一刻,他感到了久违的力量。
不是灵炁之力,亦不是修为之力,而是一种更广博、更宏明的力量,好像拥挤的天地间乍然出现了一个缺口,他便纵身而上,填补了缺口的位置。
晏欢死了?
这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稍纵即逝,就被刘扶光推翻了,因为这种感觉仅仅出现了很短的片刻,须臾过后,世事如常照旧,仿佛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现如今,晏欢留下的药,已经被他尽数喝了干净,大日明火初生,刘扶光再想调动灵力、下床活动,都不似以往吃力,可以说,他已经有了能够自保的实力。
是该要回我的元神道心了,刘扶光思量着,这世间到底是弱不胜强,失了修为,自己都只能任人摆布,他日我若与至恶再起冲突,凭什么守护家国?
他这样想着,未料三日后,就像知晓了他的心声一般,晏欢已然匆匆赶回,带着通身的狼藉焦痕,还如往常一样,眼巴巴地立在殿内,低声下气地叫了声“扶光”。
刘扶光转眼看去,通过至善的眼眸,他清晰地望见对方此刻的模样,第三次点燃太阳之后,晏欢的伤势更加严重了,九目基本都成了全瞎的呆滞状态,唯余一目,还能偶尔颤动着旋转一下。龙神破碎的双角、残存的躯壳,如同急需展示的功绩与勋章,完完全全、无一遮掩地袒露在刘扶光面前。
心魔咬紧牙关,竭力保持着当前的神情动作。
出于一类恶意,一些扭曲的趣味,他决心要在至善面前,完美无缺地伪装成本尊,最好是能骗取对方的信任,叫他坚信不疑才好,但是,从他走进这个宫室,走到刘扶光面前,乃至开口对他说了第一句话……
这绝不是一桩好糊弄的差事,心魔咬牙切齿地想,绝不是。
首先,在他还没见到刘扶光的时候,他就已经闻到了气味,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气味。那是至善的味道,明亮、甜美、温暖、柔软……细密地压在他所有的感官上,那就像,就像……
言辞太过贫瘠,心魔不能具体地形容这种气息,他只知道自己一下就饱了,他瞬间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满足,愉悦像折射阳光的豪雨一样溅在心间,他无意义地陷在陌生的、疯狂又荒谬的情绪里。这已经不是心境,或者情绪上的问题了,这是身体的问题,他发现自己是如此渴望这种气息,正如众生渴望食物、空气和水。
他太想从胸膛里发出隆隆的低吟,然后咕噜咕噜地叫起来了,刘扶光的味道,居然可以直接唤醒他作为龙的本能。
因为我用的还是本尊的躯壳,心魔压制着突如其来的慌乱,他飞快地找到了合理的借口,因为这还是本尊的躯壳!等我对晏欢取而代之,气息的干扰,自然就不成问题了!
于是,他接着向前行进,一直忍耐着即将失态的神色,还有颤动的胸口,走到了宫室中央,走到能看清刘扶光的地方。
很长一段时间——那几乎是他从诞生之初到此刻——他看刘扶光,要么通过不真实的梦境,要么通过晏欢的眼睛偶尔一瞥,犹如隔着厚厚的冰层,不透明的水晶。现在,心魔终于亲眼看到了对方的样貌。
……“美”这个字,根本就是为他而创造的。
他呆滞地想,一切都那么完美,他明亮的眼睛、如玉的肌肤、淡粉的柔软嘴唇,还有唇边那颗小小的痣……太完美了,不像真的,他仿佛发着淡淡的华光,叫人眼前陡然一亮,从此再无比他更光彩辉照的……
不、不!心魔蓦地清醒,他发狠地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剧痛不过一刹那,裂口便愈合如初。
此为“晏欢”的身体,是以这些感想、妄想、狂想,也统统全是他的!我的本心不会如此低贱狭隘,为着不值一提的美色,就失了神智,如虫豸蠢物一般!
只可惜,待到刘扶光缓缓抬头,将目光转向他时,心魔再咬断一千根一万根舌头,也是无济于事了。
那目光便如磁石,而他的身心则是碾碎的、瘫软的铁屑,坚不可摧的筋骨,全塌作烂泥样的一堆,只能跟着这目光随波起伏,任由对方望到哪儿,他就哆嗦到哪儿。
人何以抵御强大如斯的吸引力?即便是神,也不能逃脱它的魔掌,断了它的摆布。
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这样下去!心魔紧闭着嘴唇,不能开口说话,因为他学着本尊的模样,光是讲了一句“扶光,我回来了”,两片嘴唇便不受控制地纠结蜷曲着,要自发吐出更多情意绵绵的话语,要发出恶心至极的呼噜声,要这样、要那样……要叫他发疯!
所幸刘扶光对他投来的注视不曾持续很长时间,他很快便移开了视线,这令心魔一下夺回了对身体的控制,大松了一口气之余,他心里竟残留着几分不明所以的失落。
相较于同出一脉的至恶,至善当真是难对付了千百倍不止!
这样实在不行,须得削减他的力量,心魔慌急地盘算起来,神念一转,他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胸有成竹、笑意盈盈地来,又火烧尾巴一样地走了,表现如此古怪,刘扶光看在眼里,面上仍然不露声色,嘴上也不曾多说什么。
到了晚上,神隐已久的“晏欢”再度前来,手里捧着冒热气的玉碗。
“扶……”他清了清嗓子,才含糊地道,“……扶光,喝药罢。”
刘扶光不疑有他,接过药碗,刚刚挨近唇边,他忽地停顿一下,又移开了些许。
心魔无端觉得紧张,一颗龙心,此刻也高悬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的。
莫非至善发现了什么……
刘扶光的眉心微皱,他轻轻吹了口气,驱散热气和上面的浮沫,才稍稍挨近,喝了一口。
……原来只是怕烫,“晏欢”放下心来,心里又有点微微的膈应,原先也未曾见他怕烫,今夜怎的就吹了药碗?原是我煎药的经验不够,疏于照顾了……
不不不,不对!察觉到心思又一次跑偏,心魔急忙斥骂自己,我又不是为了当一名至善的下贱仆役才来的!
刘扶光慢慢地喝了这碗药,似乎嫌苦,他皱起的眉心始终不曾松开,心魔依样画葫芦,寻了糖盒出来,捧到他眼前。
“扶光,吃颗糖?”
忒穷酸,实在小家子气,心魔忍不住嘲笑起本尊来,一碗糖块,当什么好东西,非要捧到至善面前现眼,诸世奇珍如山海一般繁多,感情你就拿的出一盒糖?实在是……
刘扶光垂着眼睛,在糖盒里捡了一块,抿在柔软的嘴唇间,洁白的牙齿,嫩红的舌尖轻轻一晃,便将琥珀金色的蜜糖含了进去。
心魔登时看直了眼睛,剩下的嘲笑话,全然忘到了九霄云外,只顾盯着刘扶光发呆。
待到他转身离去,神念亦未曾笼罩刘扶光的那个刹那,刘扶光张开袖口,双唇一鼓,将原先喝下去的药汁,尽数吐到了其中,仍装作平和冷静的神态,靠在床上。
如此,两人风平浪静、相安无事地度过了数日的时光,一日晌午,“晏欢”再送药来的时候,刘扶光将药碗拿在手上,却不喝它,而是瞧着伏低做小的龙神,忽然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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