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 他与它 第199章
作者:莲鹤夫人
歌词非常简短,仅有四句,但这实在是非常清澈、非常温柔的歌声,凡是听到它的人,全都在心中涌起了无比深沉的眷恋之情。
他们不禁开始怀念早已在记忆里褪去颜色的故土,怀念起父母温暖的掌心。仿佛漂泊日久的疲累旅人,正对着一张久违的柔软床榻,那里有沙沙作响的谷壳枕头,洗涤得发白的被褥,并且带着遥远朦胧的馨香。
“……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铃声清响,刘扶光步履不停地走过大街小巷,“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
晏欢晓得爱侣要做什么,他不再是人身了,转而化作一条行风布雾的细长小龙,犹如一条漆亮的绸带,环绕在刘扶光的袖间,为他忠诚地护法。
对故土的牵挂与依恋,始终流淌在每个人的血液里,这是一种极其强大的羁绊。它未必得是一个具体的地名,它可以是一间房子,一条河流,一段时光,乃至一个抑或几个人。武平的国民,可能早已在无尽的轮回中死去了,然而,这种羁绊牢固地跟随着一切有情众生,无论如何也不会白白消弭。
歌声如此哀伤,又如此慈悯地抚摸着生灵的心脏。黄昏的傍晚,天空飘荡着暖风,还有蒲公英般繁多的光点,整座宛城都浸润在明珠的辉耀下,人们纷纷走出家门,静静地倾听那描述故土的歌谣。
晏欢轻轻睁开一只眼睛,凝望着刘扶光舒展眉目,温柔得无法言说的面庞。
这个静谧的时刻,他忽然想到了很多东西。他想到了往昔的日子,有时候,刘扶光像做猜谜游戏一样阅读那些远超修为的晦涩道藏,好些天来,晏欢不得不在石阶与湖边找到他精疲力尽,熟睡的身体。他抱起他,手臂揽过他的肩膀,每一寸皮肤都像触碰了岩浆般熊熊灼烧,疼到心慌又不愿松开。
他想起刘扶光总在深夜贪看凡人撰写的话本,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拂在书页上,形成令他不悦的阴影。其实刘扶光不喜欢太长的头发,难打理,容易散乱,又强韧得像春天茂盛的柳枝。他提出过许多次主张,要削短了长发生活,晏欢不愿亲眼见证这种闹剧,每到这时,他就知道该自己出马了。刘扶光沉迷地读书,他便替对方梳理头发,用一根簪子挽起,再将扰人的碎发抹进发鬓当中。一开始他做得十分笨拙,发髻就歪七扭八的,后来越发熟练,发髻也随之光滑整齐了许多。
我会为你做任何事,他想,无论什么事。既然杀戮、卑劣、血腥的斗争全是我所擅长,但你不喜欢的,那我就放弃这些权能。如果你想拯救一些人的命,我当然可以陪你;如果凡人的处境会牵扯到你的喜乐,那他们大可以无病无灾、平安无事地活到老死;如果你想观赏五颜六色的可笑鲜花,想在水边吹风,想旁观短命人族的“十丈红尘”,想看那些灵智未开的愚笨孩童,摇着粗劣的木头玩具跑来跑去——哪怕这毫无意义,而且吵闹刺耳——那我愿意在你身边,哪怕只是默默坐着晒太阳,不说话也很好。
其实有很多话,我没有向你坦白:这种感情对我来说还是完全陌生的,它使我脆弱、优柔、易受伤害。我需要随时感知你在何处,是否安全、健康、幸福快乐,即便我清晰地知道,我就是你一切磨难苦痛的来源。它在我的骨头缝儿里钻洞,使我疼得发痒,而我却无能为力,多么可怕!
但唯有一点,我已经隐隐约约地明白了。
——这么可怕的东西,却不是由金银珠宝、权势名位,或者决断生杀的神力堆起来的。它……实际上,它藏身在每一点寻常琐碎的小事里,譬如说,我属于你,从今日到明日,从明日到今后的每一天。
宛城空了。
无数飞散的流萤荡在天上,刘扶光仰头微笑,晏欢望着他,也笑了起来。
第203章 问此间(三十一)
刘扶光很高兴地说:“大家都走了!”
晏欢不能领会这种高兴,不过,看到刘扶光开心,他心头的一口气也就顺了。
“很好的办法,”他说,“等同于超度了。”
“笨办法,”刘扶光摇摇头,“只是足够踏实。无民则无国,十七州城,一城一城的度过去,人魂尽散,我很想看看,圣宗还能拿什么统治。”
他收起玉杆,把明珠也取下来。环顾寂静广袤的城池,度魂耗费心神,刘扶光因此稍稍松懈了戒备,随口扭头道:“也是奇怪,居然没有辅首卫来这捣乱……”
话音未落,灵识笼罩的范围内,蓦然闪过一道曲折幽暗的黑光,犹如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静心择取了一个狠辣刁钻的角度,朝他一口叼过去!
言语是众生与天地鬼神沟通的渠道与桥梁,因此说出口的话语既是咒,也是灵。古语常说“祸从口出”,指的便是这样的事。
那些影子般致命的辅首卫并不是没来,他们只是一直潜伏在暗处,等待着伏击的机会。结果不光晏欢护得滴水不漏,叫他们始终找不出可以不白白送死的破绽,玉铃响起,歌谣随着明珠光辉飘荡的时候,连他们体内的蛊虫都化了大半——竟然有成批的辅首卫,叫这歌给唱散了。
余下的铜面修士,更加需要谨慎行事,直到刘扶光出言不慎,借助言语的疏漏,圣宗的鹰犬,终于找到了出手的时机。
雷霆与金属相激的巨响!晏欢并未变回人形,仍是龙身,瞬息之内,他已经将刘扶光环了个严严实实,犹如一枚黑暗而恶毒的巨蛋。无数触肢翻涌,在“蛋面”上迸发出畸形怪状的万千锋刃。
再没有比这更暴虐的绞肉机了,辅首卫像潮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扑过来,也像潮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惨死当场。黑紫的血浆肉泥飞溅,复在地面凝聚成汩汩流淌的毒水。
人间的修士,发出不似人声的剧烈惨叫。转眼间,无论残肢血肉、融化毒水,尽如道道小溪,被吸到了晏欢张开的几十个利齿巨口当中,咽得一干二净。
龙神缓缓转开身体,除了空中弥漫的浓烈苦腥,周边倒塌的房屋,被碾碎打湿的青石地板之外,刘扶光瞧不出什么别的端倪。
“你杀了他们,”刘扶光略微叹气,“是我疏忽了。”
虽然尽情虐杀了尾随过来的辅首卫,晏欢心中的一腔邪火,却始终不能发泄透彻。在他看来,那所谓的圣宗,三番几次派遣仆从追杀,又利用凡人的廉价性命,使刘扶光痛苦不堪,无法安生,这便已经大大地触及了他的雷池命脉——甚至等于拿他的底线载歌载舞,搁这儿跳起大绳来了。他怎能不恨,怎能不想狠狠报复?
刘扶光有了法子,他满肚子的毒水翻涌,也想到了一个法子。
“这算什么疏忽,”晏欢笑道,“人哪有不犯错的时候……”
龙神重回人身,殷勤地簇拥着爱侣,道:“卿……嗯,其实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刘扶光:“哦?如何不行?”
“武平尽在‘圣宗’指掌之间,几次下来,足以看出,这人纵观天下全局,就像看自家的菜园,哪里发生异动,立刻就能发派麾下爪牙,在第一时间赶到。我们虽然不怕,可凡人却要受苦受难……再说,虫蚁多了,不是也很扰人清净吗?”
刘扶光本以为他是觉得超度的办法太慢,没什么效率,然而,晏欢这时提出的观点,倒是完全超乎他的预料。毕竟,“凡人却要受苦受难”,是刘扶光做梦都想不到他会说的话。
带着五分新奇,五分意外,他立刻问:“那你有什么想法?”
晏欢笑了几声,他开口一吐,吐出一颗黝黑无光,恍若内丹样的事物,“内丹”再重塑人身,现出一尊黑雾样的模糊外貌。
“身外化身?”刘扶光诧异道,“你的修为恢复了么?”
晏欢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答道:“身外化身也算不上,只是吃了那么多金丹,反哺出一具傀儡,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扭头看向刘扶光,神情居然一派天真,笑嘻嘻地道:“扶光,咱们就来个里应外合,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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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为何忧心忡忡?”芙蓉帐里暖香弥漫,一个柔和悦耳的女声传来。许多年轻姑娘的声音,就像黄莺一样清脆甜蜜,她已经过了这样的年龄,可出语雍容、情态娴雅之处,绝非那些阅历不足的小丫头能比。
圣宗最为宠爱的贵妃,轻柔伸出一根软玉般的指头,想要抹去天子眉间的深深烦恼,圣宗的眉头没有松开,亦不曾开口说话。
他感到棘手的麻烦逼近了,然而,他找不出解决这种麻烦的方法。
庞大的记忆,同时是庞大的负担。轮回中光阴难数,每一次时光倒转,圣宗都会使用修士们为他布下的禁制,忘却上一次的经历。因此时间一次次流走,他也一次次成为帝国的主人,面对全然空白,注定幸福的人生。
他不允许这种幸福被外来者打破……他绝不允许!
圣宗心头怒气澎湃,他咬紧牙关,猛地挥开贵妃娇嫩的手腕,将倾国的美人拍到一边,自己走出宫殿,眺望远方的蒙蒙江山。贵妃满面惊惶,明智地堵回差点脱口而出的痛呼,转而静悄悄地躲到旁侧,等待天子的火气消散。
为了两名异域的修士,圣宗不得不取回上一次轮回的记忆,在彻骨寒冷的惧意里,他看到那白衣灿然的青年,美如神祇,也可怖如神祇,他朝他步步逼近,带着不可遏止,亦不可抗拒的决心。
他要毁了他,他要毁了武平,毁了他和这天下的完美盛世!
圣宗沮丧而愤怒,他猛地拍在栏杆上,发出一声悲愤的咆哮。
他没法抵抗,甚至不能回避……他派出麾下精锐,誓要查出那两个人的身份,可是一无所获。更令他绝望的是,被那二人杀死的辅首卫,从此便不会再入轮回,仿佛进到了一个有去无回的黑洞,再也没了下落。
朕要被逼上绝路了吗?他疯狂地转动思绪,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我要完了吗?
夕阳西下,他拖长的影子倏然拉长了,继而犹如沸腾的沼泽,冒出不住变化的泡沫,圣宗一惊,指按红线,就要呼唤辅首卫。
“嘘……”
那个雾气流连的声音,刹那扑到了他的耳畔,诱发出一阵使人昏昏欲睡的温暖。
“别说话,让我好好看看你,”这个声音似男非女,同时夹杂着老年人的虚弱与庄严,少年人的活力与稚嫩,它说话,仿佛一千一万个人齐齐开口,“圣宗。”
最后两个字,像是在意味深长地咀嚼。
圣宗不动声色,警惕道:“你是何物,也敢来朕面前放肆!”
“我?”声音咯咯地笑了一阵,这时候,它的语气,似乎又变成了绝代红颜、倾世美色,轻轻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销魂夺魄的杀人刀。
“圣上,你与我的死对头缠斗了好几次,你既不认识他,也不认得我么?”
圣宗不敢放下戒心,可不知为何,明明在潜意识里,他已经深刻明白眼下的不速之客是极其危险的,但他的身体却提不起对抗的力气,就像着了魔的瘾君子,面对着盛开正浓的阿芙蓉花。
“……把话说清楚。”
声音再度变换,这一次,它雄浑如开国的帝王,威仪具足,恰似一名真正的神明。这是让所有统治者都嫉妒向往的声音,因为它恰恰是一个人如何高贵傲岸的最佳佐证。
“你知不知道,和你作对的人是谁,你惹上了谁?”声音发出质问,“其为天下溪,其为天下式,其为天下谷。你瞎了眼,蒙了心,方认不出至善的真容!”
圣宗蓦地怔住了,他难以置信道:“至善?!至善是个人?”
“你的紫薇帝气、尘世缘分,对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声音继续道,肆意恶毒地嘲笑着帝王,“你自诩圣宗,却不知在真正的圣人面前,便如病猫对着猛虎,能逃得一死,就算万幸了!”
在心底里,圣宗已经将它的话信了三分。
“你……你既说自己是他的死对头,那你又是谁?”他额上见汗,勉强问道。
声音变得调皮了:“你猜猜看。”
圣宗低语道:“阴阳相照,善恶对垒。他既是至善,那你就是、是……”
他的喉咙上下滚动,后背已然出了一面冷汗,一时间哽得说不出话来。
“……阁下找我做什么?武平不过一方小小世界,何德何能,引得二位同时驾临?”
如雾的声音粗鲁大笑:“这种小地方,就是当我的匜器都不够格。若非至善跑到这里,我是必然不会来的!”
匜为盥洗之物,它说匜器,意思就跟洗脚盆差不多,圣宗破天荒地挨了一记羞辱,偏偏还不敢反驳,只能忍气吞声。
“但是,”声音诡秘一转,低了下去,“你不是塑造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世界吗?我在这里,清晰地看出了你的潜能。你是个有天赋的人啊,皇帝,这样的天赋,大可以让你同至善对抗啦。”
圣宗皱起眉头,下意识问:“……什么天赋,我有什么天赋?”
太阳已经彻底沉入了山底,人间陷在一片黑暗之中,王城整齐地亮起灯火,却被不知名的阴风吹得明灭摇曳,颤颤跳动。
至恶放肆地笑了起来,圣宗从未听过如此疯狂的笑声。笑毕,它才意犹未尽地说:“为王的代价是很重的,不是成为王就能得到一切,而是你必须抛弃一切,才能成为一个君王。”
“现在,你已经登上了这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却还要拼命留下生命里最美最好的东西,要死死地拖着它们,直到一千年,一万年。”
宫灯朦胧,火光晃动地照着圣宗的侧脸,他看起来就像一尊冻结僵硬的泥塑,没有悲喜,没有爱恨。
“这难道不算一种极致的贪婪,极致的恶吗?”至恶激动地反问,“我怎能不对你青睐有加呢!”
笑声转为赞许,它从圣宗的左耳,悠悠地游荡到右耳。
“和我联手,我会帮你杀灭至善的威胁。”一个诱惑力巨大的提议,被从容地放了出来,“和我联手,武平仍然是你的国,你的所有物,你的幸福和安宁,都不会被打破……”
圣宗不知道,自己到底沉默了多长时间。
夜风呼啸,身边几盏宫灯骤然熄灭,冒出连成一线,不住哆嗦的白烟。
“……世上没有免费的东西。”圣宗嘶哑地问,“你的条件是什么?”
至恶笑了。
它压低声音,数不清多少根滑腻的指头,便按在了圣宗的肩头,给予他令人恶寒,又无比安心的力量感。
“我要你的时间,”它说,“你一生中最美好的时间。当然!我不会多要,我只要……两个时辰。”
圣宗僵住了,至恶接着补充:“你的每一次轮回,我都要你缩短两个时辰的长度给我。我并不算狮子大开口啊,想想看,你还剩下什么选择,什么退路呢?”
它说得对。
圣宗心知肚明,不管是他,还是他静心培育、选拔的辅首卫,都无法与至善的圣人对抗。至善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审判自己的罪业,要求他的终结。唯有这个完全陌生的“至恶”,愿意对自己伸出前途叵测的援手。
“我……”圣宗重重咽下一口唾沫,嘴唇突然干得可怕,“我同意你的要求。”
“交易达成!”至恶兴高采烈地道:“希望我们合作愉快,人间最尊贵的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晏欢:*毛骨悚然地咯咯微笑,在小本子上策划皇帝的死法* 哦,这样会很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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