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 他与它 第209章

作者:莲鹤夫人 标签: 甜文 异世大陆 情有独钟 穿越重生

  被他扯住袖子,晏欢心里的火,顷刻烟消云散。

  于是,两个人在外面等候着,等到月亮第三次升上天空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御剑飞出的金翠虚,神情夹杂着愤怒和沮丧,眼睛亮晶晶的,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泪水。

  “跟上。”刘扶光道。

  尾随着金翠虚,他们果然又找到了一处妖鬼作乱的地方——看起来繁华恢宏的都城,里头却不剩下几个活人,基本全是不知自己早已死去的鬼魂,像常人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原来是许多年前,这里有位欢场里赚皮肉钱讨生活的花娘,自打十三岁遭遇龟公奸污起,便没日没夜地捱着客人上门,染了一身的杨梅疮,却没一个子的大钱治病,最后不能接客了,还被老鸨丢去应付有特殊癖好的男客,以致被夜夜虐打而死。

  欢场青楼,这样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老鸨习以为常,又嫌晦气,勉强拿一张席子卷了,将其扔到乱葬岗。

  不料当天晚上,正是血月盈满、高升天际之时。血月的光辉凝聚于乱葬岗,花娘的善魂已经散去,恶魄尚存七窍,被血月这么一照,竟靠一腔怨气凝住了尸首,浑浑噩噩地变成了游尸,本能地追逐月光。

  若仅是如此,等到太阳升起,游尸也就被阳光烧成了粉末,然而,事情有时就是这么巧——两名抛尸人贪心财物,收了一名道士的重金,要替其找一具特殊的尸体。这两个汉子刚刚走到乱葬岗下,便撞上了那游尸,直接活活被它吸死了。

  游尸吃饱了血精,陡然生出了一丝神智,也诞生出了自己的想法。

  自此之后,它便小心地蛰伏,靠吸人为生。积年累月,竟让它恢复了记忆,也恢复了原来的样貌。

  她不能再称作游尸,这座繁华得流油,也罪孽得流油的大都市,将她滋养成了力大无穷、身若铜铁的飞行夜叉。花娘变化人身,婷婷袅袅地重游故地,原先的龟公和老鸨竟然还活着,他们已经从女子的皮肉骨髓里榨够了钱财,等着安享晚年了。

  花娘用残酷的手段,替自己复了仇,又接管了老鸨的资产,成为了花楼的新主人。她运用僵尸的法门,将许多女人都变成了同类。白日里,她们潜伏修养,静静地沉眠;黑夜里,香灯翠屏、琵琶流水,满楼红袖招摇,诡丽的艳尸点染朱唇,涂白玉容,活活地吃掉了一个个前来寻欢作乐的男人。

  而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晚上来了活人,白日离开的,便不见肉身,仅是魂灵了。

  起先是一座花楼,后来慢慢衍生为两座、三座花楼,最后,一整条花街,尽是僵尸出没、凶煞做窝。

  巨大的阴影吞没了整座城市,不是没有发现异样的,但那些人聪明点,便自己拖家带口地跑了;不聪明的,还想告诉他人,或者请修道者来讨个公道,自然落了个死无全尸的结局。

  当刘扶光和晏欢打探出原委,他的后背都惊出了冷汗。

  这座城已经成了僵尸的巢穴,更不用说最开始那只游尸。这么多年已过,她安居老巢,几乎吞吃了半城人的精血,刘扶光闻见满城火烧火燎的气息,就知道她早已化成了犼。

  什么是犼?

  “佛所骑之狮、象,人所知也;佛所骑之犼,人所不知,犼乃僵尸所变”——佛陀坐骑,能与龙相斗的,就是犼。

  这么尊大佛在这儿立着,金翠虚竟也头都不回地跑过来了!

  刘扶光命令晏欢,让他在金翠虚的饭菜里放了鵸鵌肉,吃下去之后,能够睡眠安神,不受日照,便不会醒来。

  然后,他径直走向那条已经矗立在都城最高点的花街,利落地卸下伪装,旋即拍剑而起!

  至善的清光,犹如另一轮升起的太阳,照得满城魂灵呆呆散去,僵尸俱化本相,尖叫着四散溃逃。血犼嚎叫着奔出,与他交错而击的一刹那,她已经感到了那股无可抵抗、无可比拟的天意,如高山仰止,不得攀登。

  他是为她而来的……但却不是为了救赎她,他是为了杀她才来的!

  “天意何曾偏袒过我,偏袒过我们!”犼披头散发地咆哮起来,一个错身,她坚若金石的身躯,已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灰白的伤口,“你不爱我们,还偏要将我们毁灭,你是何其残忍,何其残忍的……”

  刘扶光不曾言语,他喘着气,眼眶漫红。

  “冤孽迭代,何时才能休止?”他低声问,“你已经杀尽了一城的人,数十万之巨,难道还不能稍稍填补你的怨恨吗?”

  犼淌着血一般的泪,怒吼道:“过去的憎恨和痛苦,是永远没有办法弥补的!你难道不懂?我被卖作婊子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人像块死肉一样轮着肏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怀了又流,流了再怀,肠子肚子都快脱出去的时候,你在哪里?我长了满身疮疤,像瘤子一样的疮疤,被人活活打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我呼唤过你,我说老天爷,给我一点悲悯,求你可怜可怜我罢!老天给我的只有更狠的毒打,更恨的厄运!”

  血犼獠牙呲出,绝丽艳美的皮囊,尽裂作了凶煞面貌。

  望着她,刘扶光居然慢慢放下了剑。

  说他妇人之仁也好,说他心慈手软也罢,如何再能下手呢?看着那样一双流着血泪的眼睛,那样一双曾经清澈,如今却狰狞如丹砂的眼睛……他怀着决心拔剑,如今剑尖垂下,剑光委地,便如淌着一线痛苦的泪。

  血犼蓦然愣住。

  她看到了那把垂下去的宝剑,也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泪水。

  ……那实在是沉重如山,没有任何一个生灵能够承受的份量。

  刘扶光彻底放下了手臂。

  “也许你说得对,”他说,“六千年来,善念不存,恶意孳生……我确实愧对这个名号,也愧对你,愧对你们。”

  他流着泪,问:“现在我就在这里,你想让我如何偏袒你?”

  血犼慢慢闭上嘴,悲哀地看着他。

  她摇着头,向后退了一步,再接连退却两步。

  “我……”血犼发着抖,一瞬之间,竟按捺不住,蓦然大哭,“我早就不再需要你了!错过就是错过,迟来的补偿,对我也无济于事!”

  刘扶光道:“从前没有人给你第二次机会,现在我给你。你走吧,带着你的徒子徒孙,离开这座城,我不会杀你们。”

  血犼怔怔,他已经将剑尖垂直,锵然插在地上,剑锋没入大半。

  “但是,倘若再有一个无辜之人枉死在你们手中,此剑必定出鞘,使罪者伏诛。你明白了吗?”

  血犼默然不语,她活着是娼妓,死后为了复仇,仍然当着娼妓。对于娼妓来说,有人肯为她们落泪,这可算不得爱,有人肯为她们把钱花到实处,才算是真的爱了。

  现在,他不仅为她流了泪,还为她留下了一剑的承诺……这能不能算是一种爱呢?

  她后退到阴影中,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啸,数百具僵尸,纷纷从刘扶光的盛容下俯腰逃窜,簇拥在自己的先祖身边。

  血犼转身,行风摄云地离开了,走的时候,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待到金翠虚醒来,满城空空荡荡,犹如死地,僵尸亦倾巢逃窜。唯有一把清如水的宝剑,正正插在老巢之前,像一小块遗漏在人间的日光。

  她愣了好久,在城中探查侦测了一整天,这才摸不着头脑地御剑飞起,再回师门复命。

  天空风声漫漫,刘扶光长时间地缄默着,晏欢的语气温柔,轻声问:“怎么了,见了那花娘,心里不好受么?”

  “其实她说得对,”刘扶光道,“她向苍天求得悲悯,实际上,与求我的悲悯何异?但我却不能回应她的恳求和痛苦……”

  龙神低下头,忏悔说:“……对不起,这实在是我的错,我……”

  “确实是你的错。”刘扶光直接道,说得晏欢双肩一颤。

  “可是,就算没有你对我杀身取道,难道我就能及时来救她了吗?三千诸世,悲苦者何止亿万,说到底,我又算什么呢?”

  他苦笑道:“空有至善之名,我仍然只是一个人,哪怕将自己劈出十万八千道身外化身,不过杯水车薪,抵不了悲天孽海,渡不了所有的冤魂。”

  言语多么苍白,纵使晏欢能够颠倒黑白,此刻也说不出一个劝解的字,因为刘扶光所说的,同样是他心中近乎永恒的痛点。

  “原先你说天道不公,我并不能十分了解,”刘扶光似是自言自语地道,“因为我那时还太年轻,两百多岁的寿数,仅是对世界了解了冰山一角。直到不久之前,我才真切地意识到,至善与至恶的身份,压倒在个体之上,真的不能算作荣耀,它不过是一个……极其荒诞、极其可笑的笑话。”

  晏欢不禁动容,轻轻叫道:“扶光……”

  刘扶光摇摇头。

  “走罢,”他说,“让我们把这件事做完。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了。”

  遵照着原先的流程,他们见着金翠虚在落仙观中进进出出,神情越发困顿,气色越发萎靡。他们再接连为她解决了四个异常棘手的祸乱妖鬼——皆与女子相关,皆曾有一位身份神秘的修士出没。

  终于,金翠虚在最后一个任务完成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可以,”刘扶光拍板定夺,“我们完成了她的全部劫难,是时候进去一探究竟了。”

第215章 问此间(四十三)

  这一次,他们果然成功地走进了落仙观的山门。

  从外面看,道观仙气飘飘,清正凛然,完美符合了世人心中“世外仙缘”的印象,可是走进去时,周围的光影陡然却粘腻起来。刘扶光四下看去,只觉无论景物、人物,全蒙着一层黏糊不清的油光,空气中更是飘着一股厚重的油腥味,使人如坠泥潭,身心都不爽利了起来。

  他还在思索,晏欢已然躁得不行,喉间发出沉沉地咆哮,漆黑的触须犹如波浪,在皮囊下一阵阵骚动起伏。他盯着刘扶光,龙角发痒,恨不能在爱侣身上狠狠蹭个遍,好用自己的气息,暴戾地逼退这股腻人油腥。

  “这是什么气味?”刘扶光问。

  晏欢沉默稍许,不情不愿地低声回答:“……情欲,这是情欲的气味。”

  他怎能容许爱侣身上沾染不属于自己的欲望气息?恶龙的九目疾转,已经在这片幻境里寻找起做主的人,为了这份觊觎,他非要活剥掉对方的皮,让他噎着自己的脏腑而死才好!

  但刘扶光听了这话,立刻找寻起金翠虚的行踪来,按照晏欢的说法,她回到落仙观,岂不是与回到龙潭虎穴无异?

  他这么想着,地上却忽然出现了几个闪光的箭头,顺着小路,一直蜿蜒到建筑物的深处,竟像是一种指引。

  “走,”刘扶光拉了暴躁不堪的晏欢一把,“去看看。”

  两人循着箭头前进,路上所遇道士仆役,全长着一张模糊的脸,活像褪了色的木偶,举手投足间甚是骇人。木偶们对他俩视若无睹,刘扶光和晏欢也当它们是空气,直直地冲着箭头的方向走去。

  最后,他们停在主殿外,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

  “……莹蟾,你做的很好、很好,试问师门上下,有哪个比得上你的盛名功绩?唉,我们落仙观,是越来越留不住你啦!”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叹息道,“我看,还是按我们之前说的,北海碧云宫亦十分看重你,他们又是名门大派……”

  “莹蟾”应当便是金翠虚的道号了,因为下一秒,刘扶光就听见她慌张年轻的声音:“掌门师叔,您折煞我了!道观虽不曾生我,却结结实实是养大了我的,莹蟾怎可做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弃道观于不顾?”

  师叔呵呵地笑了两声,笑声无不寂寥:“莹蟾,你有这个心意,师叔承你的好,但师叔怎能不为你考虑?你师叔祖闭关多年,你不是外人,师叔也就跟你说声大逆不道的话……你师父去得早,我的修为又不济事,现在你师叔祖生死不知,落仙观上上下下,还有几个能挑大梁的人?你要趁早做打算啊,师叔也是为你着想……”

  金翠虚一跺脚,急得快哭了:“贞阳师叔休要这么说,落仙观就是我的家呀,您这是要把我赶出家门吗?”

  “我们修道中人,本来就是要斩断尘缘,四海为家的,”贞阳的语气蓦然严厉,“莹蟾,收收小孩子脾气!”

  金翠虚哭着嚷道:“我就是小孩子脾气!我死都不会离开这里的,师叔不要再说了!”

  他们还争辩了什么,刘扶光已是懒得听了,晏欢比他更直接,烦躁道:“狗屁不通!”

  这倒确实是狗屁不通。

  贞阳一口一个“我是为你好”“是我们道观配不上你”,看似苦口婆心,实则以退为进。他不停地逼迫金翠虚自证剖白,陈述自己对落仙观的忠诚与热爱,直到她赌咒发誓,说出“我死都不走”这样激进的话。

  ……什么糟烂师叔?

  刘扶光迈步进入大殿,走向金翠虚。

  他虽然知道金翠虚的真实性别,但出于尊敬和分寸,他从没有窥破过对方的真实容貌,此刻站在旁边一望,他不由讶然。

  ——朴素的道袍和玉簪,衬得她玉容更盛,朱唇愈红,眉发越黑。她的蛾眉无需黛染,便已优美鲜妍;面颊无需胭脂,便已沁出羊脂玉般的红晕。

  这实在是花魂月魄的少女,任何多余的饰物,都要在她面前自惭形秽,光彩尽失。

  这时候,贞阳仿佛十分感动,他大步从座位上走下来,握住了金翠虚的手。

  “好,”贞阳含泪道,“有莹蟾的一番话,师叔就是死也安心了!”

  他一边说,指腹就在金翠虚的手背上亲密地贴紧了。

  刘扶光看向他的面孔,心中当即一沉。

  ——贞阳闪动的泪光后面,是充满欲望的窥伺,是饱含贪婪的垂涎,以及浸透算计的饥饿。

  这个人就像着了魔般,想要占有、毁灭眼前的良才美玉、天之骄子。

  时空骤然凝滞。

  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了,唯有金翠虚还能活动,她吓了一大跳,惊慌地左看右看,手却被贞阳死死地攥着,无法拔脱出去。

  她同时看到了刘扶光和晏欢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