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 他与它 第216章

作者:莲鹤夫人 标签: 甜文 异世大陆 情有独钟 穿越重生

  坏了!难道对方的真正目的是晏欢?

  他纵起一道云光,朝客栈飞去,冰凉的雾气猎猎吹拂,在他的黑发上挂了一连串的晶亮霜珠,似乎也把他吹得清醒了些。

  嗯……其实仔细想想,把目标设置成晏欢有什么好处?只有失去理智的疯子,以及最迟钝的愚人,才敢把主意打在至恶身上,哪怕他现在虚弱了些,那也不是寻常可以搞定的目标。

  思考清楚了,刘扶光回程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他刚刚降落在城镇前方,便听见深夜传出的巨大喧闹声。

  他不明所以,急忙几步掠进去,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惊惶不堪,狂怒咆哮的龙神,险些把整个城都掀翻过来,以此寻找他消失的伴侣。

  “扶光!”晏欢发出撕裂的龙吟,像是除了这两个字,再也记不起别的事物,“扶光——!”

  他怕得神魂颤抖,刘扶光走失后将会发生的种种可怕下场,疯了一样地在他的脑海里混乱旋转。他半瞎的九目几乎睁裂,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憎恨起自己的衰弱与残缺。

  如果他是被人掳走了呢?如果他是厌倦了我,所以才离开的呢?如果心魔已经脱困,所以把他夺去报复呢?

  正当他要现出龙的原型,飞上天空来搜寻时,刘扶光已经飞至身前,大声制止道:“我在这里,冷静下来!”

  晏欢转过头,怔怔地望着他。

  龙的瞳孔尚且茫然的涣散着,眼圈发红,失魂落魄,像极是快要哭了,或者已经大哭过一场的模样。神明的高大身躯,在雨中湿漉漉地发抖,简直跟一条流浪的家犬没什么两样。

  “……扶光?”晏欢小声问,不住哆嗦,“你、你回来……”

  他咬紧牙关,喉咙里阵阵作堵,连字都吐不完全。刘扶光见他这副快要了命的样子,心中已经组织好了许多句子,来解释他深夜为何外出。

  然而,晏欢紧抿嘴唇,再没有言语,良久,他深深地吐息,雨幕中,他的九目死死闭起,可刘扶光分明看到透明的泪水,顺着他的面庞蜿蜒流下。

  “……没事了,”晏欢哽咽道,竟不要他一句解释,“没事了,你回来就好。你……你不在,我心里怕得很。”

  那一刻,刘扶光心里百味杂陈,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低下头,又去看周围被晏欢毁坏的城镇,先捏了个法诀,叫地貌复原,让大半夜跑出来逃难的百姓只当今晚做了个怪梦,继续回去睡觉。

  好在沿海地带,总是灾害多发,这里的人都锻炼出了强悍无比的逃生意识,深夜被不祥的动静惊醒,毫不犹豫地抛弃家财屋舍,裹着老人孩子往外跑,因此有伤无死,只是惊恐地看着一个龙神凄厉哀嚎,在城中作乱。

  打点处理好一切,刘扶光推着一个丢了魂魄,木头人般的晏欢,带他回到客栈。晏欢坐在床上,身上还在滴滴嗒嗒地淌水,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刘扶光引走湿气水珠,用绢布绞干他湿透的长发,叹气道:“你这么冲动……”

  他一说话,晏欢听到他的声音,眼泪就落下来了。

  刘扶光看到滴在法衣上的水痕,慢慢闭上嘴唇。他安静地擦完头发,将绢布轻轻叠起,放在床边。

  “……我害怕,”晏欢哑声说,“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怕。我……我一直担心这是我的梦,既然梦了六千年,为何不能继续梦下去?我只求不要再醒来,我不敢……不敢再回到那个没有你的地方,我不敢……”

  刘扶光坐在他对面,窗外雨声不歇,犹如一场没有尽头的哀哀悲泣。

  “和我说说话,扶光,”晏欢低微地恳求,他一生的泪都为刘扶光而流,他这一生的脊梁,也愿意为了刘扶光而摧折,只是对方不想要。

  “我求求你,跟我说说话吧……你、你是怎么想的?”

  他胆怯地,慢慢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拉住白衣的袖角。

  刘扶光安静了很长时间,房间被晦涩的黑暗笼罩着,尽管他们都能纤毫毕现地看清对方。

  论探知人心的本领,晏欢更甚于刘扶光。他清楚地知道,刘扶光长时间以来的闭口不谈,并不是好的征兆,他的伤口还未愈合,他就已经在逃避,并且逃避的时间越长,伤口埋藏越深,溃烂越严重。

  他们之间的矛盾,随着刘扶光的痊愈,随着善恶之间的势力逐渐均衡,总得真正爆发一次。从前他压制着刘扶光,手里掌握着东沼的国与民、他的家人和曾经在乎的一切,并且用血肉日日喂养,以为这样就能够把爱侣死死拴在身边。

  而刘扶光呢?他恨他、怕他,痛苦地在他面前忍耐。作为报复,他将任何情绪都深埋在心底,为了他的父母、国家,乃至三千诸世,他甚至试图切断至善与至恶的任何联系。

  看出他的念头,晏欢登时感到不寒而栗的恐惧,犹如焚身般剧痛。

  身为至善,若要切断与至恶的联系,那便只意味着一件事——死亡,身灭道消,再也没有丝毫回转余地的死亡。他死后,晏欢自然也没法活。

  这是同归于尽的做法,战场上不会有任何赢家。晏欢可以接受死亡,他不能接受的是刘扶光的漠视、不在乎。他已经要远远地走开了,走之前不会再施舍自己一眼。

  一察觉到刘扶光心中所想,晏欢便要无法自抑地崩溃、大哭,他不能继续“苦苦等待谅解”的日程了,他必须有一个更加激进,更加有效的方法!

  所以,连续三次,他点燃大日,用红莲炼狱也不能匹敌的痛苦焚烧自己。他变得衰弱、残缺,直到刘扶光也觉得诧异和难以置信,直到心魔抓住机会,决心实施它愚蠢短视的计划。

  天助我也!被困在心魔的领域,遭遇缚龙索的穿刺缠身,晏欢却只感到狂喜,无法譬喻的狂喜。他旁敲侧击地煽动,佯装愤怒,实则刺激着心魔更加坚决地向自己的愿景迈进。他策划着逃狱的步骤,可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刘扶光的做法。

  刘扶光举起一颗道心,将心魔束缚,将他拯救。

  ——死而无憾。

  晏欢不愿承认,他为此喜悦地流泪过多少次,又为此害怕地流泪过多少次。如他所言,他害怕这仍然是一场梦,神的梦。

  他必须感谢心魔,这只从梦境里生出的魔鬼,促成了他此生有且仅有的幻梦,他丢了神祇的躯壳,丢了属于龙的心脏,那又如何呢?刘扶光就在他身边——看看谁才是最幸福的那个!

  直到今晚,刘扶光突然从他的感知中消失不见,他惊怒交加,害怕得说不出话来,疼痛从心口一直渗到骨髓,想来钝刀割肉的滋味也不过如此。直到刘扶光再度出现,他才重新恢复一点流泪的力气。

  是时候了,他用姿态,用泪水、眼神,用言语,用一切向刘扶光乞求,敞开一点心扉吧,对我谈论你的感受,让我知道你都在想什么。你曾说你理解了我,理解了至恶的无力,那你有没有原谅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我觉得,这不是我可以谈论的命运。”刘扶光收回手,也收回了那一小片袖角,晏欢眼中的神光飞速黯淡下去,“至善和至恶,注定不能分开……”

  “那你呢?”晏欢控制不住地拔高声音,“你的感受,你是不是……”

  “夜深了。”刘扶光站起来,长发的阴影遮掩住他的面貌,使他的神色无法分清,“你休息吧,我也累了。”

  晏欢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身离开,刘扶光走得无比坚决,他仍然选择了避而不谈。

  这之后,是气氛凝固僵硬的二十天。晏欢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地恳求刘扶光开口,他都以沉默应对,直至祭龙日到来,他们站在陆地的中心,围观这场举世盛大的祭典。

  巫者身穿各色衣袍,在流云与霞光的祭台上且歌且舞,很明显,他们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一名作巫罗打扮的巫者,围着头戴龙角,身披黄衣的巫者起舞,鼓声明亮,玉器和祭器齐声清击,他唱道:“厥萌在初,何所亿焉?

  天命反侧,何罚何佑?”

  ——事情刚刚萌生的时候,有谁能把它的未来预料透彻?天命又是反复无常的,谁能说清它庇佑着谁,保护着谁呢?

  纵使心魂为爱侣的回避而扰乱不宁,听见这样的歌声,晏欢还是出神了。

  这实在是非常古老,甚至比他还要古老的歌谣。它被巫创作出来诵唱,曲调缱绻而缠绵,一瞬饱含深情,仿佛真有巫罗的灵魂,隔着万万年的时光,降临在歌者的身上。

  “黑水玄趾,三危安在?

  延年不死,寿何所止?”

  ——名为黑水、玄趾与三危的不死之乡,它们都在什么位置?那里的人们长生久视、永远欢笑,他们究竟要活到什么时候?

  歌声越发婉转、多情,正是一名男子,与恋人在床笫之间的嬉笑絮语。

  “女歧缝裳,而馆同爰止。

  何颠易厥首,而亲以逢殆?”

  ——女歧给丈夫缝制衣裳,两人便住在同一个屋檐,同床共枕。然而如此恩爱,为何还是错砍女歧的首级,使她亲身遭受了祸殃?

  晏欢面色一沉,而歌者的声音,亦变得凄凉起来。

  “闵妃匹合,厥身是继。

  胡维嗜不同味,而快鼌饱?”

  ——禹怜爱涂山氏的女儿,与她交合台桑,绵延子嗣。为何神的欲望,也与凡人相同,只求朝夕之间的欢愉?

  最后一句,尤为高昂、悠远,几近穿云裂石,从祭台辐射到辽阔的四面八方,与之对应的,深暗的海面下方,骤然响起一声沸怒的龙吼,发散着万世不竭的怨毒、憎恨,还有遭遇背叛的痛苦。

  听着祭祀的古歌,刘扶光一直未曾出声,就在龙吼响起时,他的身体也随之一软,陷入了昏厥的状态。

  晏欢大惊失色,赶忙将他捞到怀里,指定心神,按住他的灵炁气脉,“扶光、扶光?!”

  无论他如何心急如焚地呼喊,刘扶光都听不到了。此刻,他置身于他人梦乡,正好奇地徘徊。

第221章 问此间(四十九)

  奇花香草,秀峰奇崛,神妙的异兽散发出兰麝的气息,成群结队,呼啸着嬉戏在山野之间。天空交织着晚霞的紫蓝,朝霞的艳粉,梦幻得无以复加。

  刘扶光惊讶地观看着蛮荒时代的景象,一名三首的巨人迈开双腿,从他身后走来,大步跨过宛转的湖泽,口中发出风雷的吼声。

  那首祭祀的歌,究竟把他带到了哪里?

  正当他百般诧异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了无法言喻的声响,像雷鸣,像大潮,雄浑得无以复加,使苍穹和大地一齐震动。

  刘扶光拨开云雾,探身望去。

  只见天柱遥远地矗立,支撑着世界的平衡,在茫茫旷然的天地之间,万龙升空而起,五色煌煌,其中以玄黄色的应龙为首。

  再也没有比这更恢宏,更哀伤的景象了。古老的时代过去,神明的时代也要过去了,在一切的终末,群龙悲鸣,日月星辰都以黯淡的辉光相送。

  “人皇氏与十一龙君的战争,终究无法避免。”

  听见声音,刘扶光悚然一惊,从那浩瀚的一幕中挣脱出来,他根本没察觉到身边有人来了。

  他转身一看,却是十名形貌各异,打扮不同的人神,立在云端,神情悲戚而肃穆。刘扶光一眼便认出了那最年轻的巫者,手持长杖,耳边垂着青红二色的小蛇。

  灵山十巫,巫罗。

  他愣了一下,突然有些好笑,因为巫罗肤色如铜,黑发似墨,眉骨鼻梁高耸,显得双眼尤为深邃,无论无何也称不上是“兽面人身,青眼獠牙”,反倒十分英俊迷人,有种野性的魅力,可见晏欢又在胡说一通了。

  “天命所归!”另一名巫祖哀叹,“龙兽不存,凤禽远逝,群帝都闭口闭目,转身不言,难道还不能使我们有所警醒吗?灵山十巫,也该早做打算了。”

  中间的巫祖倒显得十分平静,她是高大雄健的女性,开口时,声音犹如威严母神:“我们只是人神,寿命终有尽时,不在此时死去,彼时亦有我们的末路。就让天和地开战吧!从今往后,就是人族的未来了。诸世唯有一神留存,那也不会是我们。”

  众巫有的坦然,有的哭泣,有的不甘,刘扶光一直注视着巫罗的反应,注意到他的视线,始终专注地定在一个地方。

  巫罗的神态,自然引起了其他亲眷的注意,一巫困惑地问:“巫罗,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那里,”出乎意料的,巫罗的声线竟异常腼腆温柔,仿佛娴静的春风,吹过青草茸茸的原野,“应龙产子何其不易,它的父母为何抛弃它?”

  顺着他的指引,十巫和刘扶光的目光,都看见了万龙离去后,那颗孤零零的龙蛋。

  中间的巫祖沉吟片刻,道:“应帝的龙子龙孙?莫要多问,如果这是应龙一族的决定,我等也干涉不得。”

  巫们断断续续地离开了,剩下巫罗,他望着那颗孤独的,在大风中微微乱颤,仿佛在哭泣的龙蛋,内心充满了怜悯。

  看到四下无人,他偷偷下到云端,将掌心按在蛋壳上,给予它温暖的神力庇护。

  “嘿,”他轻声说,“没事了,我在这里。”

  身处在迷茫与巨大的恐惧中,这是黎牧星听见的第一句话。

  她睁开金色的眼眸,隔着龙类的壳,望见了巫罗的面容。

  从此后,巫罗与她为伴,应龙生来亲近水土,巫罗便笨手笨脚地捧着蛋壳,在四极大地上到处奔波。他像一个不甚熟练,却十分称职的负子鸟,背着世上唯一一颗遗失的龙蛋,带领黎牧星见遍了世间百态。

  他教她如何使用自己的力量,如何控制兽类的冲动本能,也教会了她何为悲悯,何为怜惜,何为爱。

  “我为什么要怜悯人族?”盘旋在龙蛋里,黎牧星纳闷地发问,“他们又微弱,又反复,而且还很胆小多事,如果人皇氏和十一龙君真要开战,人族一定会马上死光。上位者的情感多么有限,何必分给这些朝生暮死的蜉蝣?”

  她的话语天真,态度诚恳,然而她确实是天生的龙族,骨血里流淌着强势冷漠的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