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 他与它 第221章
作者:莲鹤夫人
就连原先送别的爱语,如今也变成了囚龙的凶术,时光消磨心意,蹉跎温情,以至最后使她口出咒言,使巫罗再也不能与她相见。
神的爱,究竟是福还是祸?
她望着自己的双手,面上的泪水始终不曾干涸,那白衣的男子望着她,缓声问道:“龙女,你日后要如何打算呢?”
黎牧星抬起眼睛,心中五味杂陈,嘴唇木愣愣地动了好几下,嗫嚅道:“……不知道。”
龙的寿数不见尽头,只要她愿意,就是在这里站上一百年,一千年,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爱消散了,恨亦是枉然的,总归世上再没有什么可以怀念的事物了。
有时候,黎牧星会无法避免地想起一个问题,当年万龙升空,举族离去,血亲却唯独丢下了她,是不是他们早已经预见了她命中与巫罗纠缠的这场大劫,所以才不愿她与他们有所牵连?
晏欢皱着眉头,抹平法衣上的褶皱,看见刘扶光的嘴唇印在另一个同族前额——即便知晓那是巫罗所托,他心底仍然泛起无法言喻的酸水。
“你又在伤心什么?”他居高临下,直接用龙语发问,“你的人类深爱你万年之久,为了你,他可以舍身断道,从身到心,毫无保留地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黎牧星鼻翼发皱,下意识呲出獠牙,以凶狠的表情转向他。
“彼之蜜糖,汝之砒霜,”她厉声道,“别把你的愿望强加在我身上!你说的又有什么好了?”
她望着眼前的古怪黑龙,一时之间,只觉一股贯穿心魂的恶寒,顺着鳞片上下乱窜。
她被困万年,无从得知晏欢的根脚,但她完全可以感知出,这只黑龙既无龙珠,又缺肉身,完全凭借魂力支撑现世,实在破碎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可他居然还没有死去,还能令她生出忌惮的神威。
“你又是什么东西,”黎牧星冷笑道,一腔痛慨怨恨,此刻都像找到了发泄口,“敢在我这里啰唣吵闹!”
晏欢亦笑出一口锋利瘆人的尖牙:“哦?区区应龙苗裔,竟也想要以下犯上了么?”
空气劈啪作响,宛如暴躁的雷霆相互擦碰,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威压,刘扶光一下插在两头虎视眈眈的龙中间,皱眉呵斥道:“好了,都住口!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真要打个你死我活才算完吗?”
晏欢与黎牧星交谈时,用的俱是龙语,漫天嘶吟宛如金石交错,刘扶光一句话也听不懂,但这不妨碍他看出那剑拔弩张的氛围。遭受他的斥责,晏欢缩起脖子,耳朵都耷拉了下来,黎牧星亦觉得心神震荡,不由退让。
“应龙女,”刘扶光转向黎牧星,“我受巫罗所托,他说你沉睡太久,尚不知世事如何,确实需要人帮忙牵引。我觉得,你定然不愿再在这里待下去,哪怕这里是他身化的世界……”
面对他,黎牧星下意识收起了满身尖锐的棘刺,不知为何,她居然愿意对着一名陌生人翻出一段肚皮。
她面容扭曲,喘息道:“谁说我不愿在这里待了!恰恰相反,我要沉毁陆地,打碎巫罗的每一块骨头,因为他怎么敢自作主张,以为我会感激他的牺牲!我要杀了所有众生,再把这颗星星改造成我的巢穴,再没有人能活下去,没有!”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都做了什么……蠢笨不堪,竟妄言我与巫罗的往事,用人言篡改我的意识,称呼我为恶龙、孽种,而他们立足求生的万事万物,全是巫罗为我而生的!为了我!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定不轻饶他们,等到最后一个人也淹死在海水里,被鱼群吃干净,我的恨意才能削弱万分之一!”
应龙指天喊地,激烈地发着脾气,刘扶光望着她,只是忧愁地笑了笑。
“在这里筑巢?”他问,“可是,这里的海水,全是巫罗为你而流的泪啊。”
黎牧星愣了愣,她低头俯瞰,陆地便如骸骨,而苍蓝色的海水无边无际,海浪在风中颤抖着低吟。
她确实尝到了那种咸涩的苦味……在睡梦中,她也时常听见一些乞求的哀告,关于数千年无法停息的大雨,关于雨中如潮如雾的哭声。
她咬紧牙关,眼里蓄满了泪水,只是倔强地不肯再流。
“就算是,那又如何呢?”她反问,“他早就死了,哪怕身化此世,也只是残留了一丝无用的意志。连令我脱困都做不到,还要来委托外人……”
她转向刘扶光,“说起来,你们又是什么来路了?一个修士,一个残破的龙魂,这组合倒很新鲜。”
“刘扶光,至善,”刘扶光无奈地指了指自己,继而指向晏欢,“晏欢,至恶。为你效劳。”
黎牧星困惑地皱眉,努力思考这两个称谓是什么意思,她摇头道:“从没听过,善与恶也能是活生生的灵么?这就像黑白、清浊成了人身一样,你莫要与我说笑。”
她的目光转来转去,在晏欢与刘扶光之间交错,过了一会,她忽然意识到,那白衣人说的是真的!他们真的是至恶与至善的集合体。
“世上怎么会有鸠拙至此的蠢事!”黎牧星叫起来,“大道失常了么,居然会让你们行走人间?”
“这个问题,我也问了好几千年了,”刘扶光耸耸肩,“或许只是……天意弄人。便如你与巫罗一样。”
黎牧星来回细瞧,她瞧见晏欢望着刘扶光的眼神,忽的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她以龙语说,“那么,你深爱他。”
晏欢回道:“爱太浅薄,他是我的一切。”
黎牧星蹙气眉心。
他算什么至恶呢?说白了,他眼中只有刘扶光。为了刘扶光,他可以做尽世上全部的好事,同样为了刘扶光,他亦能毁灭一颗,或者一百颗生机盎然的星星。
与其说这是至恶,不如说这是没有原则、善恶不分,只为“刘扶光”这个人臣服奉献的混沌神子而已。
“你是谁的后裔?”黎牧星问,“既然天道能容你担了这个头衔,想必你根脚不凡。”
晏欢瞥她一眼,片刻后,可有可无地答道:“人皇氏,十一龙君。”
黎牧星瞬间变了容色,她退向刘扶光的方位,看待晏欢,如同看着一个瘟神。
“是你!”她嘶声道,“你竟是祂们的血裔……”
她瞄到刘扶光,年轻的龙女,又忽然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难怪他不爱你,对不对?”她炫耀般地扬起眉梢,“你的人类不爱你,因为你是灭世大神的子嗣,他却是至善。水火不容,你对他求而不得,自然算作情理之中的事……”
刹那间,晏欢勃然大怒,他咆哮着不成语义,恶毒至极的龙吼,立即要冲到应龙身前,将其活活扯成碎片。刘扶光不懂他们在扯什么,只知道前一刻,两人还你来我往的,下一秒,晏欢便再动杀心。
“够了!”他头疼地拦在两头龙面前,“反正你们也很闲,不如下去把陆地捞一捞,安放好,别让巫罗的遗骨不得安宁,怎么样?”
两头龙互相骂骂咧咧的,倒是都很听话,自顾自地下去捞地。过了两个时辰,黎牧星到底还是小龙,自由不久,好奇心又旺盛,她是没见过晏欢在全盛时期发过怎样的癫,又凑过去问:“我是不知道你俩之间有什么情天孽海的往事……不过,他那么美,又是至善,你俩在一起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你有没有考虑过别人?”
晏欢用能杀人的眼光瞪着她,黎牧星嗤道:“你也知晓龙的天性,要我们渴望着一个求而不得的人,会有多痛苦。你是神的后代,要考虑别人也不难。”
晏欢深吸一口气,简直被这不知所谓的轻佻提议气得头晕眼花。他看着远处留意这边的刘扶光,知道打杀也打杀不得,想狂骂这初生的小辈几句,千头万绪,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要如何把他与扶光的复杂往事,他待扶光的歉疚与深情,俱容纳至三言两语中,还能让这个冒失的小蠢蛋明白?
一口气梗在喉咙里,晏欢朝向应龙,神情森然,睁开身上的混沌九目,沉声道:“他人纵然爱我,爱的也是身为神明的我,唯有刘扶光,才会毫不犹豫地拥抱一头丑陋的恶兽。”
黎牧星看着他,沉默了。
他们抬起零零散散的大陆,黎牧星望着刘扶光,突然说:“我已经决定了。”
刘扶光神色温柔,黎牧星接着道:“我会留在这里,我……我恨巫罗擅作主张,但我总得照顾他的坟墓,对不对?他毕竟是……毕竟是我唯一爱着的人。更何况,我要扭转那些谣言,所有人都应当明白,巫罗不是什么屠龙的英雄,他是属于我的人类。是时候纠正错误了。”
刘扶光颔首,没有表示出异议:“我以为你会离开这里,离开这个……”
他含糊地做了个手势,巫罗的骸骨,终究桎梏过她近乎万年的光阴。
“我知道,”黎牧星苦笑,“可是,谁让我是龙呢?年少的时候,龙们一个赛一个的淫逸无度,直到祂们真的爱上属于自己的情人,这就像脱胎换骨,一生中不会再有第二次。”
她轻声道:“我曾经拥有过那么多健壮美丽的男孩和女孩,可是我不快乐,我总觉得胸膛里缺了些什么……直到巫罗对我说,他看我那样害怕,便心生不忍,不愿再留我一个人。我忽然就明白了,我与他相伴多少年,直至那一刻,我才找到了那个缺失的部分。”
刘扶光注视她,黎牧星笑着说:“索性我这一世是不会再快活得起来了,倒不如留在这里。也许有一日我烦了、倦了,就会去别的地方看看了,可是现在,我还是不能放下他……”
刘扶光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待我们处理完要事,我会回来看你的。”
“保重,”黎牧星展颜道,“还有……多谢你们,救我出来。”
她的目光掠过晏欢,与他交换了一个别具深意,只有同族才能看出的眼神。
晏欢凝眉不语,算是承认了她的歉意。
三日后,刘扶光与晏欢离开这颗龙与巫者的世界,前往下一个定好的目标。
世界海中风平浪静,但是刘扶光总觉得,这种平静下面,隐藏着一些令人不安的事物。而这种预感,在他与晏欢抵达锚点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眺望着这个大地皲裂,旱地万里的世界,刘扶光抓起一把干燥至极的沙子。
这里就像是上一个星辰的镜像时空,黎牧星的巢穴里,海水起码占据了十分之九的地盘,而这里却见不到一丝水汽。热浪滚滚,空气扭曲着,放眼望去,刘扶光没有看见一个活物。
“旱魃必然很喜欢这里,”晏欢漫不经心地点评,“此世若要养出一只旱魃,也定是强力不下神祇的邪魔。”
第226章 问此间(五十四)
“别乌鸦嘴。”刘扶光斥了一句,又觉无奈,眼下大旱肆虐,呼气如焚,搞不好晏欢说的一点没错,“具体情况如何,还是要看过之后再定夺。”
晏欢乐呵呵道:“听你的。”
他们穿过漫漫沙漠,刘扶光张开神识,在天穹上四处张望,没见大日的影子,天空却透出一种铁锭烧化之后的晶亮通红,空气中也拥挤着炙热的火毒,凡人若是生活在这里,定然会在几次呼吸后内燃而死。
“连生灵也没有,”刘扶光道,“善恶厮杀在何处?”
“水源往往藏在沙漠之下,”晏欢道,“此地的居民,也一定住在地下。”
刘扶光点点头:“说得有理。”
他们疾驰在沙海当中,不知为何,刘扶光心里总想着黎牧星临行前说过的话,她提到龙的天性,龙的本能……这对他来说,仍是一个无比新奇的议题。一直以来,晏欢身上的至恶属性,压倒性地盖过了他的龙族习性,许多奇怪的表现,都是他和心魔离体之后,才愈来愈多地涌现出来。
譬如晏欢常常自以为隐蔽地嗅着他的味道,和他待在一块的时候,从喉咙到胸膛,全共振出隆隆的呼噜声。还有龙越发严重的筑巢癖好、投喂与囤积的癖好,他狩猎、烹饪,仿佛刘扶光吃得越多,从他这里接受的越多,他便越快活,越舒畅,越心满意足。
甚至每在一处暂作修整,到了要离开的时候,晏欢总要偷偷地变回原型,伸着龙角,袒着腹部,来回在他的枕头和床榻上磨蹭……刘扶光知道,龙腹的细鳞处埋藏着龙的气味腺,那气息烈似海风,带着如同血腥的浓腻香气,直冲得他差点打喷嚏。
若要刘扶光横眉竖目地发一通火,总归也是要离开了;若要他什么都不说,空气里又充满了真龙在求偶期苦熬的渴盼欲念,闻得他手心发痒,好想给晏欢脸皮上来两下……晏欢居然还以为刘扶光发现不了!或者说按照他心理的扭曲程度,就是刘扶光挑明了骂他两句,又能有什么用呢?说不定还给他越骂越高兴了。
好像他们成亲那会,晏欢也没有如此不知廉耻,像头野兽一样四处嗅探、大圈地盘。
是不是至恶的力量剧烈消耗,就像大海退潮之后,才能如此鲜明地显露出沙滩的真正模样?
他尚在沉思,晏欢已停下身形,挑起眉梢,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一般。
“瞧瞧这里,”他咕哝道,“一处战场的遗址。”
刘扶光抬起头,天时渐晚,狂风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呼啸,犹如万马群嘶。但即便是夜幕降临,也未能替这个世界覆上一层降温的面纱,天空仍然是同样的晶红,只是稍微黯淡了一些。
“非常古老了,”他踩在沙地上,俯身拾起一块不分剑戟,被风沙和高热蚀化到拧起的碎片,“连上面残存的杀意也彻底消逝,你发现了什么?”
晏欢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想知道爱侣之前在思索些什么,居然这般投入。
刘扶光抬起眼睛,他扔掉了兵器的碎片,有些惭愧地“哦”了一声:“我刚刚……走神了。”
在他面前,黄沙漫天翻卷,但以他目前的眼力,完全可以看见这场大风是如何改变沙漠的地貌:随着飓风的推动,大大小小的沙丘波澜变迁、高低起伏,古战场的面积,也跟着黄沙的潮涌而变化。
“看到了?”晏欢问,“战场的面积可大着呢,说不定整片沙子地,全盖在它上面。”
刘扶光低声道:“这么大的战役,不知道会滋生出多少遗留事端……”
大风断断续续地刮了半夜,方才渐渐停歇下来。刘扶光定了定神,凝视着远方的地平线,忽然道:“我想,我们找到原住民的位置了。”
顺着他的目光,晏欢能听见沉重机括嘎吱转动的笨重声响,远远望去,仿佛沙面上竖起了几只蝴蝶的圆圆翅膀。
他知道那是什么了。如他所说,原住民无法承受地面的炽热高温,转向地下居住,但蝼蚁之躯,终究还是找到了艰难求生的路径,他们在沙地上压紧金属的大门,待到夜风刮过,移走上面的沉重沙山,大门便会自动弹开,以此为地底换气。
两人穿过沙漠,掠至地门洞开的所在,穿下去细看,地面上滚烫似火,地底则完全阴冷如冰,寒意沁入骨髓。刘扶光以明珠照着路,看到村庄、沙田,一应与别处无异,只是屋舍寂静、农田萧疏,空中流淌着尸骨的腐臭气味。
刘扶光几步抢入村落,挨家挨户去看,土屋内俱是死去日久的尸骨,浑身上下的血都被吸干净了。
“这怎么……”刘扶光喃喃,“竟没留下一个活口。”
晏欢做了个嘘的手势,盖住他手里的明珠,刘扶光禁言不语,他也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窸窣声音。
晏欢力度轻柔,但却十分具有占有欲地拉着他,两人闪身进暗处,顿时与黑暗融为一体。
刘扶光凝神细看,只听悄悄的“扑扑”两声,一个小东西撞在高高的门槛上,敏捷地翻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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