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 他与它 第34章
作者:莲鹤夫人
他背着云池,一路游,一路观赏沿途的景色。瞧见海上的雪山和冰层,云池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趴下去,在萨迦耳边好奇地问:“萨迦,我发现一件事。”
海獭稍微偏头:“什么事?”
“卡勒瓦的雪一直不停,海上的浮冰也一直不曾化,可你的信徒给你做的衣服和鞋子,为什么看起来都像是夏天穿的呢?”
萨迦沉默了很久,云池等不到他的回答,急忙补充道:“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的,完全没关系!”
“……因为上一次夏天,距离现在的长冬,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萨迦的声音又轻又低,“这其中,有我的过错。”
与他相处越久,云池就越觉得,过去发生的事像极了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稍稍触碰一下,就是钻心的痛。萨迦的沉默,他的退让和隐忍,他绝口不提的族人与家人,以及第二代的诸神……
卡勒瓦的冰海与陆地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呢?
云池摸了摸他的耳朵,说:“我不知道以前的具体情况……”
感到手里绒绒柔软的圆耳朵一僵,云池接着道:“……但只要你不说,我就不会向你故意打探。我的意思是,你救了我,照顾我,这是永远抹不去的恩情。我不知道别的人或者神怎么看、怎么想,我也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怎么想,可在我这里,你一直是个特别好,特别温柔的海獭神……你真的不坏的。”
萨迦的耳朵慢慢软了,不止是耳朵,他睁大眼睛,感到自己的四肢和脊梁都软成了一滩水,心脏更是融化得彻彻底底,还不停冒出幸福的咕嘟泡泡。
他低下头,什么都没说,只是含糊地应和:“唔唔……”
他们上了岸,萨迦抖掉下半身的海水和冰粒,驮着云池,慢吞吞地朝着他们的木屋走去。
“到家啦!”云池喜气洋洋地抻了个懒腰,开始帮萨迦从背上卸货,他把海怪触角挂在萨迦触掌可及的地方,将瓶瓶罐罐都推进小厨房,分门别类地放好,再掏出原先放置盐巴和香料的小陶罐,跑到外面,挨个用雪擦干净。
萨迦歪着脑袋,盯着他忙碌,又回头看了看繁茂的松林,来回地望来望去,最后下定决心,向着松林深处走去。
他走得急,回来得也快,云池正背对着他,在雪地里欣赏那些干干净净,闪亮美丽的小陶罐,他便蹒跚地走到云池面前,低头从胸前的毛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他的掌心堆着五个蛋,比寻常的鸡蛋更小,但比鹌鹑蛋要大。青色的蛋壳,看着仿佛是光滑的瓷。
“这是哪来的?”云池惊讶地接过来,珍惜地捧着这些蛋。
“树林里的冬松鸡下的,”萨迦说,“它们的习性,是把蛋埋在雪里,等一个月,蛋就会破壳,生出小的冬松鸡。”
云池哑然失笑:“你……你去偷了它们的蛋吗?”
萨迦团在地上,用毛掌羞涩地擦脸:“它们每年都会下很多,树林里的动物进进出出,经常踩破,我就……刨了五个。”
“天啊!”云池骤然哈哈大笑,他也不知道这件事哪里好笑,可他就是笑得停不下来。温和敦厚的萨迦,稳重沉静的白海獭,居然悄悄跑到树林里,偷了松鸡的五个鸡蛋!
他笑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萨迦不明所以,竖着耳朵,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云池气喘吁吁,“我觉得很好,我们今天晚上有海胆蛋盖饭吃了,很好!”
他把五个鸡蛋收在怀里,抱着小陶罐跑进了厨房,萨迦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云池想了想,先把鸡蛋放在碗里,再拿出一个陶罐,当做淘米的容器,因为还不能确定萨迦的饭量,暂且先舀了两碗谷粒,用烧开放凉的雪水浸泡起来,预备洗刷。
说到雪,这里的雪真的是非常干净,哪怕化成了水,水里也看不到杂质,喝下去,有沁凉透心的清澈感。
云池探头道:“萨迦,请你帮忙带几个海胆回来好吗?”
“要多少呢?”萨迦扒着门问。
“平时那么多吧,你饿吗,饿就多带点回来。”
“好哦。”萨迦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云池望着泡下的谷粒,有点伤脑筋,不要说积年陈米,这简直就是不知道干放了多少年的米祖宗。虽然在神的时代,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可这些谷物,真的还能食用吗?
云池尝试着捻起一颗,放到嘴里。
居然可以嚼动,放在后槽牙上细细碾磨,尚能品尝出微不可查的谷物清香……真了不起啊,神庙的储物功能!
云池放下心,麻利地淘过三遍,将淘米水倒出门外,在汤锅的内壁上抹了一层雪水——按照他走南闯北学来的生活小常识,使用汤锅或者砂锅煮饭,如果能先拿肥肉在内壁上涂一遍,煮出来的饭会更香,陈米也能变得像新米一样油润。
但是这里没有肥肉,鱼油看起来倒是不缺,不过暂时还弄不到,只好先用雪水凑合一下了。
待到云池加完米和雪水,生好火,开始煮饭之后,萨迦也带着满兜的海胆回来了。云池笑眯眯的,操刀将薄脆的海苔切成细丝,显然是非常开心,能再次回到这种烟火气的生活氛围里。
“你喜欢烹饪吗?”萨迦问。
“喜欢。”云池重重点头,“以前在外头跑的时候,野外不比饭馆,在食物上没得选,什么都要自己弄。我还记得有一次,探险队突然遇到雷暴天气,给我们困到了雨林里,带的通讯设备也失灵了,我们七个人被困了九天,也吃了九天的芭蕉杆……”
他手上没停,将海苔丝放到碗里备用,又加了点盐水拌了拌,“芭蕉杆那东西,第一次吃觉得清甜爽口,可是吃太多了,会觉得连舌头根都是苦的。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能找到保命的食物,已经很幸运了,只能硬往里塞啊。就这么撑了九天,才等到救援队来。”
“可是,说来也奇怪,过了两年,我们又不约而同地怀念起芭蕉杆了。尽管当时吃得满嘴发苦,可那是活着的味道啊,”云池认真地说,“食物就是活着的味道。”
第38章 神婚(九)
这时,汤锅发出沸腾的气泡声,顶得盖子不住耸动,空气中蒸腾着浓郁的谷物香气,使人闻一闻,就能联想到盛大的阳光,蓝如凝脂的天空,丰收的麦穗掀起金黄色的波浪,犹如丝绸般闪闪发亮。
云池放下碗,欢喜道:“这么快就好了!”
他哼着歌,撤了几根木柴,让火势减小,再拿两把长勺当做夹子,颤巍巍地夹起锅盖,雪白的热雾扑鼻氤氲,瞬间模糊了人的视线。
云池的笑意止不住地溢出来,他用勺子戳了戳金灿灿的麦粒。用灶神汤锅煮出来的饭,仿佛真的藏了一胆正午的日光,能照亮黄昏时迷离的天时。
他握着勺子,珍惜地舀起一点柔软的饭粒,吹凉了放进嘴里。软糯弹牙的口感,深藏着大地的甘甜,咽下一口,就足以让人的鼻子微微发酸。
“真好吃。”云池怔怔地说,他换了勺子,给萨迦舀了送过去,海獭张开嘴巴,含住勺子,笨拙地用獠牙刮下麦饭。
他沉默了一会,低声附和云池的意见:“真好吃。”
云池把他们用过的勺子分别放在不同的碗里,指挥萨迦把盛饭的锅架起来,先放到一边冷却,他再换上一个新的陶罐,打算烧开雪水。
准备的过程中,萨迦麻利地将海胆打开备用。云池观察他处理海胆时的轻松状态,真想不明白,自己摸起来软绵绵的肉垫,是怎么像掰花生一样,把锋利坚硬的海胆壳随意捏开的。
陶锅发出尖锐的啸声,水也烧开了。云池立刻熄了火,再倒入大概三分之一的冷雪水,将松鸡蛋放入浸泡。
萨迦茫然地问:“这是做什么?”
“这个叫温泉蛋,很简单的做法,不过不要打搅我,温泉蛋的火候很难把握,我得数着点。”
萨迦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但是看着云池像一只小小的白鸟,在厨房里快乐地跳来跳去,他也不由得快乐了起来。
云池数到六分钟多一点,急忙掀开盖子,将蛋捞到备用的冷水里泡着。
“可以添饭了!”云池喜气洋洋地宣布。
他捧起银碗,给萨迦盛了份量十足的麦饭,先在上面铺一层切好的海苔丝,然后掏出肥美的海胆黄,满当当地尽情堆在上面,只在中间留出圆形的空隙。接着,他捞出三个松鸡蛋,眼疾手快地挨个敲开——半凝固状态,软白鲜嫩的温泉蛋便依次晃晃悠悠地滑到了空隙中间,仿佛浓烈夕阳中含着的一轮不规则月亮。
他动作不停,均匀撒上一层细盐,佐以碎碎的海苔丝,将沉重的大碗小心地递给了萨迦。
“好啦,海胆蛋盖饭!快尝尝,这种做法比较简单,我的手艺应该没有生疏吧?”
萨迦已经看呆了,他捧着碗,无措地看看手里,再看看云池,竟然觉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低低地说了一句:“等你一起吃。”
云池如法炮制,只是饭量摆在这里,给自己的饭和蛋都没有萨迦那么多。
他抱着碗,坐在萨迦身边,开玩笑地说:“记得要嚼二十下,细嚼慢咽有助于食物消化,就不会对肠胃造成负担!”
“唔。”萨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云池拿着勺子,谨慎地选择了一个角度,确保一下挖下去之后,能把蛋、饭、海胆和海苔都一网打尽。
选定了最恰当的位置,他屏住呼吸,认真地舀下去,破开的蛋白和蛋黄四下溢流,沿着海胆的缝隙横淌,盖饭的香气,浑如一方因为肚内金银太多而乍然崩开的宝盒,大量且辉煌地霸占了附近的空气,令人牙根发酸,使劲地分泌唾液。
云池张开嘴,将这口天赐的宝物放进牙关之后,慢慢合上嘴巴。
加了细盐的蛋液香滑无比,胆黄丰腴膏美,热腾腾的麦饭,饱满地鼓着一种深远悠长的甜润……一口下去,鲜得烫心,好吃到让人坐立不安。
云池还没来得及吞咽,眼前便像蒙了雾气一样,怎么也看不清楚近处那堆暗红的炭火,也看不清远方燃烧正盛的斜晖。他的鼻子酸得可怜,下意识眨了眨眼睛,眼泪却一下冲开眼眶,打湿了面颊。
他再用力挖了一勺,将嘴巴张到最大,狠狠地填进去。泪水愈发汹涌,他就像和谁较着劲一样,不肯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用力地吸着鼻子。
在冰海上九死一生地经过一遭,流落异世界,远离家乡、远离亲人、远离自己熟悉的一切,哪怕萨迦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自己,云池仍然被难以言喻的漂泊感所环绕。他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找不到能落脚的地点。
现在,熟悉的热食就像一片可供停泊的陆地,沉甸甸地坠进胃里,令云池百感交集,唯有流泪。
萨迦慢慢地吃着碗里的盖饭,他吃得很仔细,仿佛要记住咬开每一粒麦饭的感觉。
这样饱含着爱和怜惜,泪水与思念的供奉,是他从未品尝过的滋味。它又苦又甜,苦的地方,简直能够令他停下走向消亡的步履,甜的地方,则令他眼睛酸涩,想到了许多过去的时光……那些还不曾变成伤口,重叠在心口的时光。
“……你为什么哭了?”萨迦捧着碗,冰冷的水珠落在他的毛发上,并未像海水一样不染分毫地滚落,而是慢慢渗了进去。
“因为食物……是活着的味道……”云池淌着眼泪,尽力抑制着发颤的尾音,“要嚼够二十下……才可以咽下去……”
他和萨迦都没有说话,窗外的晚霞即将烧尽,凸现出逐渐渲染深蓝的天空,更远的远方,尚有无垠大海波澜生辉。他们贴得紧紧的,相互依靠着坐在厨房的地板上,彼此默默地流着泪,珍惜地咀嚼着每一口,吃完了一碗热腾腾的海胆蛋盖饭。
“可以再给我添一碗吗?”萨迦舔干净银碗,轻声问。
云池抬起手臂,胡乱擦了擦脸,“没问题,但是没有温泉蛋了。”
“明天我再去挖。”萨迦说,“我只是……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好的食物了。”
最后,萨迦将一锅麦饭吃得干干净净,和云池一起收拾完厨房,又去外面,用雪水将锅碗擦得锃亮。
这天,他们一起躺在那张大木床上,萨迦把云池捂在心口的位置,少年慢慢陷在大海獭松软丰密的毛毛里,浑身暖洋洋的。
他没有听到属于海獭的心跳声,而是听到了海浪与潮汐深沉温柔的回响,在萨迦的胸膛里不竭地回旋。
云池因此睡得熟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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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窗外晴光强盛,云池睡得迷迷糊糊,下意识摸了摸身边的位置,却不曾摸到大海獭暖烘烘的皮毛,小厨房里倒是传出了奇异的动静。
“萨迦……?”他使劲睁开一只眼睛,不得不说,灶神的厨具真的很厉害,原本云池的骨头还有些隐痛,结果昨天的饭一下肚,整个人都活蹦乱跳,如获新生了。
“萨迦?”他下了床,摸到衣服穿好,朝声音的位置走去,“你在厨房吗?”
他探头一看,确实是白海獭本獭,正在那半人高的麦粒罐前捣鼓着什么,见云池进来了,不由蹙起圆圆的眉毛,露出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
云池好奇地问:“你在做什么呢?”
“我想试试农神的方法,看能不能把这些种下去。”萨迦的毛掌摩挲着金黄的谷物,“可是,它们已经在神庙中沉寂太久了,我没有专属的神职,用神力催发,也得不到什么优质的结果……”
云池倒不失落,反而有点欣喜。自他来到这里之后,萨迦的所有举止都是非常被动的,往往是云池提出一个念头,他再纵容地允许,帮助云池实施。这还是第一次,他主动想要做点什么。
“神庙里还剩一些存货,我们可以省着点吃,然后……”作为家里唯一会做饭的人,云池算了算分配量,“还有多久,岛屿才能接近陆地?”
“六十个太阳升起的长度。”萨迦闷闷不乐地说。
“两个月啊……”云池揽过萨迦,“没关系,两个月很快的,我们可以换着花样吃!”
早餐,云池架起汤锅,煮了一锅咕嘟作响,粘稠香甜的麦粥,米油熬得厚厚的,上面还撒了点海苔碎。又用汤锅的余热和残粥,烫软了三只风干墨鱼,萨迦两只,云池一只。
“唔唔,”萨迦将圆脸埋进圆如白月的碗,耳朵扑扇扑扇,几乎要吃得扭动起来,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嗯!”
云池嚼着咸中带甜的墨鱼脚,看到今天有个难得的好天气。纵然落雪大大小小,鲜少有停下的时候,然而太阳已经出来了。扁圆如蛋黄的一个太阳,将日光泼洒向卡勒瓦的大地。
吃过早饭,云池把昨天拿回来的食物又细致地整理了一下,便兴致盎然地穿上鞋,和萨迦前往身后的松林,前去偷袭冬松鸡的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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