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 他与它 第4章
作者:莲鹤夫人
水波粼粼,拉珀斯的耳鳍稍微弹动了好几下,哦,好吧,无效交流。
不过,他倒没有很失望。人类多大了?这么瘦,又细又小,看上去还是一只幼崽。
真幸运,幼崽,你的声音很好,做小动作的样子也很可爱……虽然你的指头缝间没有蹼膜,看到它们以如此灵活的方式活动,实在有点古怪。
嗯,但还是可爱……
智商倒是陆民的平均水准,水下的语言对你来说是困难的,不是吗?
“继续和它交流!”实验站的指令激动起来,“诱使它发出更多信号!”
江眠真的生出了点前有狼,后有虎的感觉。他看着人鱼深邃邪异的面孔,实在很难想象,这种神话世代的造物,怎么能出现在普通人的世界里。
“你说的……”江眠用细白的食指,笨拙地指了指嘴唇,接着放在耳朵上,摇头,“我不明白。”
拉珀斯忽然一甩鱼尾,生生朝上拉近了一米多的高度。沉重的合金镣铐在水底撞击,发出的声响犹如闷雷,把江眠吓了一跳,底下全副武装的警卫也戒备起来。
但拉珀斯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通过喂食口,佯装好奇地打量着江眠,两侧的鳃纹轻轻翕合。
人鱼皆是阅读肢体语言的拿手专家,这是一种在战场上普遍得以运用的技能,如果他们愿意,人鱼甚至能在未接触过手语的情况下,读懂任意一个聋哑人的意思。不过,拉珀斯没有表现的打算,他正感兴趣地观察——或者说观赏人类无措的举止。
【你叫什么名字,人类?】
江眠看着他的眼睛,透过模糊的、摇曳的波纹,人鱼的目光专注得令人心悸,他犹豫了一下,坐在地上,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想,‘拉珀斯’应该不是你的本名吧。”
和他一样,人鱼也无法理解人类的语言。当然,他不需要拉珀斯听懂,他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多地发出声音,以此吸引人鱼的注意力。
拉珀斯歪头,这么短的时间内,人类居然已经平静下来了。刚才,他看起来是紧迫的,焦灼、惊叹,一点恐惧……还有悲伤,这些情绪杂糅在他的每一个动作里。现在,他看起来只是有点无奈,有点沮丧,更多的则是和缓,像无风无浪的水流,安宁地绕着礁石波动。
他在跟自己小心地交谈,轻言细语,但不是惧怕的那种小心,而是……
拉珀斯的耳鳍痒痒的,他情不自禁地抖了抖,奇特的感觉。
人类的态度,他只在那些面对幼崽的长者身上看到过,这更像是呵护的姿态。自从拉珀斯的体长超过两码之后,就再没有年长的人鱼敢和他这么说话了。
【你保护我,为什么?】拉珀斯问,语言不通的情况下,他基本是在自言自语,【难道你看不出,我比你大太多了吗?】
“‘拉珀斯’,这个名字是……我们为你取的,你的同伴又是怎么称呼你的?”
江眠知道,自己完全是鸡同鸭讲,还有一整个实验站的人围着仔细倾听他们对话的动静,可他真的忍不住。
人是需要和外界交流的生物,江平阳走后的三个月里,他原先小而稳固的社交链被打破得十分彻底,除了泰德,只有寥寥几人愿意用无差别的态度待他。
人可以忍受漫长的孤独,但人无法忍受漫长的孤立。法比安一旦流露出清算的意图,原先那些笑容和善的同僚们,比任何擅于趋利避害的动物还要敏锐。除了书本,江眠需要一个不会恶言相对,不会冷嘲热讽、漠然推拒的谈话对象,哪怕对方只是一条无法有效对话的人鱼。
他凝视江眠,目光那么专心致志……江眠无法拒绝这个诱惑。
“见鬼,你们看到了吗?”实验站里,一名研究员压低声音,“它望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该死的情人。”
“更像是看一只该死的猎物。”旁边的人斥驳,“它不过是只野兽,可怕的野兽,什么老虎狮豹都没它残忍,停止你的幻想。”
【可能是因为我戴着枷锁,伤势未愈?】拉珀斯慵懒地揣测,音波犹如一句短促的歌,【显而易见,陆民对牢笼抱有十足的信心,对吗?】
江眠说:“所以,你突然游上来是为什么,因为你想观察我?”
【为我唱歌,也许我会给你弹珊瑚琴。】拉珀斯看着他,【假如你不会唱……嗯,你应该唱,你的声音像一团毛毛,你见过海兔吗?那种毛毛。】
江眠与拉珀斯静静对视了一会,他放松了许多,也不那么怕了——虽然情绪还是很激动。理智回笼的同时,他也发觉出当下的情况有多尴尬,江眠无奈地笑了一声:“不,这感觉太蠢了,我们根本就听不懂彼此的语言,我根本不知道要对你说什么……”
“继续让它发出声音。”实验站立刻强硬地发布命令,“直到我们叫停为止。”
江眠顿了一下,拉珀斯敏锐地盯住了他凝滞的动作,那个小小的疙瘩,卡在人类耳朵里的疙瘩,刚刚又发出了细微的噪声,那是什么?
“你想吃点东西么?”江眠叹了口气,他和先前一样,再度从食槽里抓出一块新鲜鱼肉,尽力忽略从胃里烧起来的,诡异的空虚感,慢慢伸手过去,“或许,我可以……?”
拉珀斯钉子般的眼神终于从江眠脸上挪开了,他注视着渐渐接近的鱼肉,不由眯起眼睛。
如果做出这件事的是一条人鱼,那么他会评价对方的行为是大胆僭越的,因为在海下的世界里,唯有互为灵魂伴侣的两条人鱼,才会籍由对方的身体进食。
手、嘴唇、胸膛、尾鳍……以及更多的部位,彼此相爱的人鱼会将食物放在上面,用以喂养自己美丽的情人。
这是供奉,也是效忠,更是引诱,通常由雄性向雌性发起喂食的请求,证明他们永恒不变的虔诚爱意。
——但是人类?
——不。
【即便没有灵魂伴侣,我也不会从陆民的手上取食,小人类。】拉珀斯咧嘴,露出锋利的白牙,【因为你们没有资格……】
他忽然停住了。
……灵魂伴侣,没错,灵魂伴侣。
这是反常的,拉珀斯骤然清醒过来,他在干什么?
他一直在懒洋洋的对话,观察人类的言行举止,享受——他不愿承认这点,但他确实在享受人类柔软的轻语。他抖动耳鳍,专心凝视,说得太多,杀意太少,行动也太少。他居然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一个陆民,全然忘了时间的流逝……他是来陆地上寻找灵魂伴侣的,要务在身,他怎么会松懈至此?
江眠敏感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他伸出去的手臂僵硬,鱼肉攥在掌心里,凝作一块冰冷无情的血泥。
不知为何,平静的对话氛围骤然消失了。空气寒如刀锋,刺得他汗毛耸立,拉珀斯的眼神不复好奇,唯一柔和的、人性化的情绪荡然无存,他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冰冷而可怕的顶级掠食者。
人鱼闭上削薄的嘴唇,冷漠地向后游曳,绮丽漫卷的绸鳍悬浮在水中。
“情况不太对……”泰德喃喃地说,“情况不太对!快叫他回……!”
人鱼发力甩尾,凭借他的力量,合金锁链轰然巨响,爆出一连串的炸裂声,撞得四壁都在哀嚎。
江眠同时被突变震得摔倒在地,耳膜嗡嗡乱颤。他头顶的红光疯狂闪烁,警笛亦刺耳长鸣,实验站霎时乱成了一锅粥,大量持枪的警卫随之冲了进来。
“等等,别伤害他!这是正常的应激反应,他没伤到我!”回过神,江眠慌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竭力大声疾呼,“这是正常的,他不是有意要这样,等等、别!”
呼吁全然无效,混乱中,他被好几双有力的手臂强制拽下楼梯,喂食口迅速闭合,巨大的高压电流瞬间贯穿电网,俨然在室内打了一个惊天的霹雳,防弹玻璃折射强光,便如千阳照耀。惩罚太狠,也太快,江眠已经紧闭双目,视网膜上仍然烧出了一片灼热的红芒。
“你们疯了吗?!”他闭着眼睛,青色的血管在纤瘦的脖颈上道道凸出,声嘶力竭到破音的程度,“凡是实验都会有容错率,你们这跟赶尽杀绝有什么区别!”
但他的声音也被淹没在了刺耳的电流尖啸中,法比安博士戴着护目镜,居高临下地看着江眠在警卫手中拼命挣扎的样子,他挥了挥手,那两名不为所动的警卫立即接收到了命令,压着力气不足以反抗的青年离开了观测室。
他望着渐渐远去的瘦弱青年,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对方绝望失控的哭喊声,一想到这里,德国人便不禁愉悦地勾起了嘴角。
接着,他惬意地转过头,重新看向人鱼所在的方向。
法比安嘴角的笑纹逐渐凝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拉珀斯:*失落,抱着手臂,被痛苦绊倒* 我要找到我的灵魂伴侣,他很痛,让我也很痛。在找到他之前,我发誓不会放过任何活东西。
江眠:*只是张嘴* 嗨,我……
拉珀斯:*立刻扔掉刚才的誓言并彻底忘记,甩头发* 嗨!
第5章 果核之王(五)
江眠蜷在地毯上,是被两名警卫推进来的。
锁门的机械音从身后传来,江眠的脑子一团浆糊,完全麻木了。强烈的电光依旧残存在他视线内激越闪烁,痛得他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他捂着欲裂的太阳穴,勉力扒下防护头罩,跌跌撞撞地滚进盥洗室,猛地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接着一头扎进洗手池,等待熟悉的刺痛感淹没自己。
西格玛研究所防守严密,它的生活用水尤其特别,里面不知道加了什么引发过敏的化学物质,其他人还好,只有江眠,触碰时间稍微长一点,都会像是被高浓度的消毒液痛苦灼烧过,洗漱也必须使用纯净水。
但是江平阳走了,再没有人会关注他的自残行为。冰冷的凉水劈头盖脸地冲刷下来,没过鼻梁,江眠张大嘴巴,跪在水池边深深吸气,他的肺叶干涸,有种身不由己的焦渴。
水使他冷静,即便它们很快就会热烈地燃烧起来,在他的皮肤上跳跃戳刺,但短时间内,他确实好了许多。
青年的头发打湿了,松散地飘在侧边的水面,睫毛亦沾满细碎的水珠。回到熟悉的密闭空间,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眶发红,泪水先于过敏反应,滚烫地冲开面颊。江眠把脸埋在水中,无声地哭了起来。
自由的生命凭什么要遭受这种折磨?拉珀斯不属于这里,六年前的那条人鱼同样不属于这里,他们全都是被人的一己私欲所捕获,然后强行关押在这里进行榨取研究的——就好像他们不会哭,不会笑,不会疼,也不会说话一样……
从血腥中得来的永生,人造的畸形仙水,什么样的人才会兴高采烈地痛饮它?
江眠曾经和江平阳据理力争过,然而江平阳只是淡淡地看着他,说:“我的身家性命,包括你的身家性命,都是做人鱼研究得来的,你不想干吗?好啊,话放出去,明天咱爷俩就得被套着头秘密处决,尸体再拖出去喂鲨鱼。你跟我讲理想,讲公义讲道理,谁跟我们讲怎样活?”
江眠无法反驳养父,但他知道这是错的,他在心里始终坚持这是错的。江平阳经常在私底下哀叹他是正确的傻子,傻子就傻子吧,正确的傻子总比错误的聪明人强得多。
直到今天,他再次眼睁睁地目睹了研究所针对人鱼的恶行,并且比上一次暴烈了十倍不止。
江眠想尖叫,想远远逃开,想冲出去砸碎这一切,无时无刻不期盼着一场报应不爽。痛苦的怒火犹如岩浆,胀满了他孱弱多病的身躯。这个冷酷的、坚如钢铁的地方,始终在强硬地挤压他正直却脆弱的道德观,试图把他也塑造成一个可以对残酷的迫害无动于衷,然后愉快按下电击按钮的人。
江眠心余而力拙,每和它碰撞一次,就遍体鳞伤一次。压抑的愤怒无处可去,唯有在心底苦苦燃烧,折磨自己。
不,他的喉咙连着胃一块抽搐,呼吸急促,气管犹如暴沸,心跳也太快了,几乎在猛砸他的胸腔……不。
池水开始在他的皮肤上变烫,江眠只能用全力把自己推倒在地,过敏反应要来了,再不离开洗手台,等不到明天,他的脸就会肿得像被一窝马蜂蛰过。
好,现在吸气、呼气,保持相同的频率,吸气、呼气,然后开始数数,从一到三。
一、二、三……好的,接着再从一数到五,注意保持呼吸,不要中断,不要再像上次那样,被迫诱发强烈的心绞痛了……
再然后,找出五件你能看到的东西,四件你能听到的东西,三件你能碰到的东西,两件你能闻到的东西,以及一件你最喜欢的东西……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可以做到,相信自己,没问题的……
江眠知道,因为目睹了活体电击的酷刑,时隔数月,他再次惊恐发作了。
五件能看到的东西,瓷砖、门框、立柜、立柜上的香皂盒、香皂盒里的香皂,那是他最喜欢的海盐香;
四件能听到的东西,风声、呼吸声、洗手台上的滴水声,还有,再想,不要忘记呼吸……还有心跳声,对,心跳声;
三件能碰到的东西,冷而凉的瓷砖、又冰又烫的水流、他黏湿的袖口;
两件闻到的东西,研究所的生活用水,它们有刮鼻的消毒剂气味,鱼血的腥气也算一样,隔着手套,那股味道似乎依然残存在他的指缝间;
以及,最后一件最喜欢的东西。
隔着口袋,江眠紧紧攥住了里面的旧钢笔,那是江平阳生前的爱物,现在,也只剩下这只钢笔还陪着他了。
吸气,呼气。
他的双臂和肩膀在刚才的挣扎中拧伤,此刻正火辣辣地发疼。身强力壮是研究所警卫的基础配置,要江眠反抗他们,无异于以卵击石。
吸气,呼气。
好的,没问题,你没事的……
不知躺了多久,直到心跳渐渐平复,江眠才试着一点一点地坐起来。
倚着洗手台靠坐片刻,他抬起发抖的手,吃力地往下撕扯汗湿的防护衣,褪到腰间时,江眠慢慢扭头,瞥了一眼,看到四道红紫的指痕凹陷在他的大臂上,肩头和锁骨处也有钳制的印记。
他的皮肤从来苍白,又是易留疤痕的体质,这一肩的淤青因此显得分外触目惊心,没有一个来星期,怕是消不下去的。
江眠无精打采地瞄了片刻,复又转过头,不为所动地盯着地板。
他该做点什么?
他拿起纸巾,吸干脸上的水,手指依然难以自抑地不住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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