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 他与它 第67章
作者:莲鹤夫人
魔马们集体瞳孔地震了。
不愧是首领,何等的老奸巨猾!确实,它们怎么没想到这一点,马是站着睡的,可人类是躺着睡的啊,不管休不休息,它们完全可以先贴上去再说啊!
马群虎视眈眈地望着另一边的位置,很快就在洞窟里你踹我一下,我咬你一口的打起来了。趁这个机会,灾变鼓起勇气,偷偷地跑上前,“轰隆”一声,卧倒在地。
洞窟寂静无声,灾变把鼻子埋在余梦洲的枕头边,瓮声瓮气地说:“先、先到先得。”
首领在这镇着,马群纵有再多不满,也只好先咽到肚子里。余梦洲听它们啪嗒啪嗒地吹着嘴皮子,小声地骂骂咧咧,只觉得好笑。
要是在空地上栽种猫薄荷,用不了一天,它周围就能横七竖八地躺上一地猫,余梦洲现在也面临着这个情况。不过,因为魔马的体型过大,身上的鞍鞯也狰狞嶙峋,它们到底没有挨得太近,唯有先围着人类趴倒一圈。
洞窟彻底暗了下去,就连魔马身上的烈火也停止了燃烧的趋势,无边的黑夜里,仅剩下高低起伏的呼吸声。
余梦洲垫在软得不像话的枕头上,和马群生活的这些天,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它们身上的金属、血和硫磺的气味,也许人就是适应性这么强的生物,在确定自己是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无论周遭环境有多么恶劣,都能够放心入睡……
寂静中,他的脸侧忽然感受到法尔刻温柔,但是灼热的吐息。
“明天,我们要去挑选一点物资,”法尔刻的声音又小又轻,近乎耳语,“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余梦洲翻了个身,转向它,鼻尖不慎擦过魔马的柔软的鼻端,令它浑身一僵。
“我不知道,”余梦洲用气音悄悄地说,周围那么安静,他尽量不让周围的马匹听见,“但是我真的很想洗澡……”
法尔刻抬起头,将鼻子轻轻埋进人类的颈窝嗅了嗅,它的本意是想闻闻人类身上的味道,告诉他不脏,但它失策了。这实际上是一个错误到极点的举动——魔马的嗅觉何等灵敏,法尔刻之前从未离他这么近过,此刻,它贴着人类的肌肤,鼻腔充满了他的气息,蓬松如云,带着盐粒的微咸,以及另一种充满生机的芬芳,香得它骨头发疼,灵魂也饥饿地抽搐着,仿佛有火焰在它的血管中舔舐,要把它活活烧死。
它停顿了太久,余梦洲忍不住伸手去摸它的鼻梁,小声问:“法尔刻?”
“……你身上不脏,”法尔刻哑声说,“只是……非常香。”
余梦洲不由得失笑:“哪来的香啊,是你闻惯了硫磺味而已。”
眼看法尔刻仍然固执地依偎在他的肩颈侧,喉咙里发出恋恋不舍的呼噜声,余梦洲便伸手上去,摸到它坚硬锋利的犄角,按着推了推。
“好啦好啦,”余梦洲哄道,“先睡觉吧。”
推的人不觉得怎么样,法尔刻的呼吸却一下凝滞了。
和表象展示出的不同,恶魔的犄角,其实是非常敏感的器官,也是荣辱的象征。冒然触碰一只魔物的犄角,可能被视为意图挑衅的奇耻大辱,也有可能被视为大胆凶猛的求欢前奏……无论如何,犄角上密布的触觉神经,甚至可以直接感知到触碰者的灵魂,与对方短暂地神魂相连。
黑暗中,余梦洲的手掌只是麻了片刻,然而,魔马的大脑都为这过度的刺激宕机了,人类的手掌比最细腻昂贵的天鹅绒还要柔软,而他的灵魂……
——他的灵魂像一个最美的幻梦,要把恶魔战马的钢筋铁骨也融化成一滩黏糊糊的、只知快乐为何物的小水洼。它的心灵深处,那种永不止息的怒火亦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火焰,极度渴望的火焰。
马群的首领暂时失去了言语功能,它骤然瘫软,如果不是坚硬的马具支撑着它,它此刻会像一块坍塌的山峰,在巨震中轰然倒地,再也动弹不得。
“法尔刻?”余梦洲察觉到它在剧烈地打着抖,赶忙小声发问,“你怎么了,没事吧?”
他浑然不觉地把手从犄角上挪开,转而去摸它的眼睛:“喂,还好吗?”
“我……我没事……”宛如一个重得空气的溺水之人,法尔刻颤抖着长长吸气、吐息,此时此刻,它的心情异样矛盾,它不知是该哀求人类再碰碰它的犄角,还是该告诫人类,恶魔的利角是不可随意触摸的禁区,“我……明天再告诉你,今天太晚了……你该睡觉了。”
说完这句话,它完全失去了平日的老成持重,近乎慌乱地把头偏过去,不敢再看余梦洲一眼。
余梦洲属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困惑地睡正了,又听见旁边的灾变偷偷说:“我听见你跟首领说悄、悄悄话了……”
余梦洲:“……”
梅开二度,余梦洲再转过去,也学着它偷偷摸摸的语气,说:“好吧,现在我也跟你说悄悄话啦。”
灾变把脑袋藏在蜷起来的马腿后面,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真好呀,”它小声说,“都不、不笑话我的口、口吃。”
听出言外之意,余梦洲皱起眉头,他低声问:“这里有人……我是说有马,笑话你吗?”
“不、不、不是!”灾变赶忙否认,连说了三个不,“我们相互维护,是别的魔、魔物笑话。不过,嘲笑我的都被我处、处决了,所以也没什么……”
余梦洲爱惜地揉揉它的前额鬃毛,奇怪地问:“可是,你怎么会口吃呢?”
灾变张开嘴巴,借着一缕点燃的火光,余梦洲睁大眼睛,看到它的舌头被深深割开,又颇具恶意地缠绕在一起,用铜环锁在了末端。
“两根舌头,有各、各自的想法,说什么,不能一下说、说清楚,”它羞怯地笑了笑,“习惯了,也还好。”
“明天我给你把这个去掉,”余梦洲摩挲它的鼻梁,“行不?”
灾变还没来得及答应,七重瞳就像一只幽怨的女鬼,在头顶嫉妒地拖长了声音:“讲了这么长时间的悄悄话啊,也跟我说说吧……”
“我们都听见了,好羡慕呀——”
“毕竟是先到先得,真好呢。”
洞窟一片蒸腾而起的怨气,余梦洲赶紧快快地翻身,闭眼大声道:“咳,这就睡了!”
魔马们忿忿地喷气,不过,一闭上眼睛,他很快便陷入了酣眠,一夜无梦地睡到了天亮。
醒来后,高耳和军锋已经不见了,法尔刻亦不知所踪,铁权杖老实地笑道:“那两个去拿物资了,首领么……也许是去看着它们一点吧?军锋撒起欢来可是了不得,光是高耳,还管不住它呢。”
余梦洲若有所思地颔首,说起来,法尔刻昨晚上说的,要告诉自己的是什么事来着?
吃完早餐,既然答应了灾变,他就拿出小一号的剪蹄钳,先清洁了,再给它解开舌头上的束缚。
不知是什么原理,他用手里的工具去对付这些施加魔法,本应比钢铁还要坚固的刑具时,就像拿铁锤去砸花生,轻轻松松就能破除桎梏。好比眼下,他小心避开软滑的舌面,在铜环上稍微一夹,便将其夹碎了。
虽然转下来的铜环还是在灾变的舌头上留下了四个洞,但它仍然非常高兴,新奇地张着嘴,把舌头甩来甩去。
舌头都搞了,自然也要连带着修一修蹄子,余梦洲拿着修蹄刀,先观察了一下它的情况。
普通马匹的蹄子,虽然会有各式各样的病症,比如腐蹄、蹄肉赘生、糜烂等等,可是魔马的病症,却远远超过了这些的范畴,来到了一个常人无法想象的阶段。
安置给灾变的酷刑装置,就像四个小型的碎头机。中世纪教廷使用的这种刑具,可以把人的颅骨慢慢压扁、压碎,直至牙齿挤裂下颔,脑浆也从七窍喷出,而灾变的腿骨和蹄子,已经在这样的压迫中完全变形,蹄皮也遍布裂痕,倘若它不是愈合能力强到变态的魔马,这会儿早就不能行动,唯有等死了。
棘手,余梦洲握紧了修蹄刀,来回抠着上面浮雕的商标。
准确地说,是非常棘手。
“怎么样?”灾变满怀希望地问,“有、有没有办法?”
余梦洲深呼吸,露出一个笑容。
“没问题!”他轻快地说,“保证可以放你自由。”
作者有话要说:
余梦洲:*摸马蹄* 我看看这里有没有问题……
法尔刻:*沉稳* 有,但是问题不大。
余梦洲:*摸马脑袋* 那这里呢?
法尔刻:*仍然沉稳,十分可靠* 没有问题。
余梦洲:*摸到犄角* 这里?
法尔刻:*一声不吭,立刻晕倒*
亲王:*在花园中闲逛* 嗯,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嘎!*很明显,头顶的花盆被地震波及,砸昏了*
第77章 暗空保护区(十二)
看着灾变信任地转过头去,余梦洲心中下了决定。
不能按常规的修蹄方法来了,直接给它干碎是最好的。
说搞就搞,余梦洲换上蹄铁专用的钳子,剪蹄钳还是对付马蹄的,剪钉钳可就是对付马蹄铁的了。
他手持钳子,仔细地琢磨了一下这个碎蹄机的构造,发现这玩意儿固然能够伸缩大小,然而找不到焊接的痕迹,就像从蹄子里长出来的一样,蜷曲错结,浑然天成地扭成了一个整体。
“嘎嘣”一声,余梦洲尝试着夹断了一根链条。
“疼吗?”他问灾变。
灾变立刻结结巴巴地回答:“不、不疼!”
余梦洲放心了,他就怕这里头有什么连锁的机关,会导致碎裂的张力波及到蹄子内部。得到了灾变的许可,他就像一个坏脾气的园丁,尽情修剪着不和谐的钢铁杂草,将装饰精美,意图却无比恶毒的刑具钳碎得乱七八糟。
等到每一处连接的地方都断开了,余梦洲才开始上蹄刀,先将被穿刺过的蹄底清理一下,剜掉已经和金属长死的角质层,再把那些破碎的零件一根根地抽出来。很快,零零碎碎的残片落了一地,当中不乏已经和血肉黏连在一起的部分,余梦洲狠心一拉,就是一个血洞。
好在魔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疼痛,等到他动手拔掉咒钉,灾变才开始抑制不住地惊嘶、挣扎。
“好了好了,没事啊,没事……”两匹魔马立刻赶来架住同伴,确保它不会乱动,余梦洲轻声哄着马匹,用脚把滚落地面的咒钉踢到一边,再老练地开始常规流程,勾掉蹄叉内淤积的异物,接着铲平蹄底,把那些坑坑洼洼的地方修理整齐,确保愈合过后的蹄子不会长歪。
第一个蹄子修完,余梦洲用上了最后一点绷带,所剩无几的碘酊也给它倒光了,灾变有所感应,转头为难地问:“药是不是没、没有了?”
余梦洲拍拍它的大脑门,宽慰道:“拿了药就是要用的,这没什么。”
旁边的亵舌帮忙衔来了多余的丝绸,跟着帮腔:“等会儿它们就回来了,物资是不会缺的。”
余梦洲高兴地伸手,也摸摸它的大脑袋,亵舌亲昵地舔了舔余梦洲的手腕,得意地甩着尾巴。
有了第一只蹄子的处理经验,后边三只就好处理多了。他修得越多,就越发觉得,只有血屠夫的咒钉是最不好去掉的,第一匹重获自由的魔马,就像坚固堤坝上破开的一道缝隙,自它以后,每当有新挣脱桎梏的同伴,都像是在缝隙上加大了开裂的面积,使余梦洲动起刀来,也越发的得心应手。
马蹄上精细巧妙,费了大心思去设计的刑具,统统被余梦洲破坏成了四堆金属垃圾。他刮掉脏污的部分,铲干净蹄底千疮百孔的细小窟窿,再将柔软的丝绸撕成细条,充作绷带,绑在修好的蹄子上,擦了擦汗。
“可以啦!”他摩挲着灾变的鼻梁,“这两天先不要过于激动,不能随意跑跳,把绷带挣开了,好不好?”
灾变激动地连连颤抖,差点要调成震动模式了,它说不出话,只是呜呜咽咽地把头埋在余梦洲怀里,拼命蹭着他。
余梦洲边笑边叹气:“唉,我这一身的汗,别蹭啦别蹭啦……”
其它魔马眼红地看着这一幕,以太不客气地走过来,假心假意地把灾变往旁边顶:“就是啊,人类也很累了,你让他休息一下吧,别缠着他了。”
虽说它们都是患难与共了这么久的同伴——共为地心降生的魔马,甚至可以说,它们就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恶魔毕竟是恶魔,弱肉强食是纂刻在基因里的本性。自从它在缠斗中输给血屠夫之后,同伴们看它的眼神都带着幸灾乐祸,灾变更是抢到了它前面,成为了第四匹解脱禁锢的魔马,再没有人类的安抚,妒火就要把它烧干了。
没有首领维护秩序,七重瞳也咬着灾变的鬃毛,把它往后拽。灾变气得头顶冒烟,转头喷吐烈焰,用尾巴不客气地狠抽它们:“滚、滚开!”
怎么又要打起来了?
余梦洲心里着急,刚想上去劝架,袖口忽然被轻轻地拽了一下。
他回头一看,是朝圣。
朝圣无声地摇了摇头,示意它不要去理会马群的日常争端,同时站在他前面,用身体作为盾牌,挡住了熊熊灼烧的烈火。
“让它们闹吧,”铁权杖晃了晃脑袋,“只要你不被波及就好了,首领回来之后,会处理它们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洞窟正在摇摇欲坠的边缘,法尔刻的声音便出现在洞口,遮挡了大半的光。
“在干什么?”它阴沉地问,“精力无处发泄,是不是?”
纷争的动静戛然而止,闹事的魔马们讪讪地停止厮打,看向马群的首领。
“收拾东西,准备转移了。”法尔刻下令,“想闹,就去行宫里闹。”
亵舌惊讶地问:“军锋这次这么收敛,还能留下一座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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