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林珩 第152章
作者:来自远方
君上要改旧制,勋旧首当其冲,理应更急。眼下却稳如泰山,实在不合常理。
电光火石间,鹿敏似有所悟,当即向身后摆手,示意众人不要心急,谨慎行事。
林珩高居上首,俯瞰殿内众人,将群臣的表现尽收眼底。
他的目光掠过新氏族,在勋旧的班列中逡巡,先后扫过智渊、陶裕、费毅及雍楹等人,最终又回到陶裕身上。
新军中不乏氏族子弟,黑骑更是由氏族郎君组建,其中半数出身勋旧。
陶氏私底下的动作,他知之甚详。之所以没有动手,专为等待时机。
新氏族经过梳理,各家变得老实,不敢再肆意妄为。勋旧在平叛中有功,绝大多数得以保全,有损失也不过皮毛。
林珩决意变法,有意以鲜血祭旗。若陶氏执迷不悟,正适合送上法场以儆效尤。
宝座之上,年轻的国君正身危坐,双手置于膝头,袍袖自然覆于两侧。
冕冠垂挂旒珠,价值连城的珠链遮挡漆黑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下,淡色唇角微翘,弧度恰到好处,仿佛用尺量过。
无人能够想到,国君正思量该从何处下刀,以血染红法场,为变法扫清阻碍。
就在这时,传讯的侍人来至殿外,找到殿前的马塘,道出使臣入城一事。
他一路冒雨赶来,身上的袍子被雨浸透,站到廊下犹在滴水。冷得嘴唇发白,他的声音依旧平稳,说话极有条理。
“许、后、朱等国入贡君上,人已至城内。”
“去换身衣服,免得着凉。”马塘对侍人点点头,让他去换一身干爽的衣物。自己转身进入殿内,贴墙绕过氏族的队伍,朝宝座前的马桂使了个眼色。
后者向林珩躬身,迈下台阶行至马塘身前。
“何事?”
“许、后、朱等国来使。”
马塘言简意赅,一句话说明情况。
马桂重返宝座前,附在林珩身侧道清事由。
“着人带去驿坊安置。”林珩做出安排。
“诺。”
马桂领命,将旨意传给马塘。后者躬身行礼,快步退出殿外,亲自出宫去瓮城接人。
目睹这一场景,群臣心生猜疑,林珩却无意多言,而是重提前番话题:“军功爵一事,诸卿以为如何?”
“君上,臣有奏。”陶裕先于众人出列,手持笏板站至宝座前。
见他出面,智渊眸光微暗,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莫非好言相劝终是无用?
勋旧目光齐聚,新氏族也陆续看过来。众人神色各异,但无一例外,都认定陶裕要出言反对。
以陶氏历来的作风,此种猜测无可厚非。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预料。
陶裕立在大殿中,双手交握笏板,仰视宝座上的林珩,朗声道:“晋有武风,以战立国,迄今四百年,从不曾改。君上承先祖烈风,心雄万夫,初登位即有灭国之功,实乃盖世雄主。”
众人以为他会直言反对军功授爵,不承想画风突然,陶裕半句不提旨意,开始对国君大加赞扬,口出颂美之词。
始料未及之下,勋旧和新氏族齐齐愣在当场。
智渊看向陶裕,眼底闪过惊愕,随即化作了然。如此看来,应非无可救药。
无视笼罩在周身的目光,陶裕继续道:“战功得赏,晋人敢战,以功得爵,则悍不畏死。君上高瞻远瞩,逸群绝伦,当率虎狼之师横扫天下,创不世伟业!”
咣当!
群臣下巴落地,看着与平日里判若两人的陶裕,简直不敢相信。
堂堂晋国上卿,竟能如此厚脸皮?
饶是以揣摩君心上位的新氏族,此时此刻也是自叹弗如。
林珩心中也难免诧异。想到朝堂会前听到的消息,目光转向智渊,心中浮现猜测。
各种各样的目光刺在身上,陶裕面不改色,表现得一派坦然。
厚脸皮如何?
家族将要不保,脸皮算什么东西。
“君上,臣以为军功授爵实为良法。”智渊起身出列,站定在陶裕身侧,迎上林珩的目光,支持他的决策。
费毅心思急转,紧跟着站起身:“臣附议。”
雍楹反应极其迅速,转瞬间理清思绪,顾不得擦去冷汗,匆忙站起身,顺便拽起田婴,朗声道:“臣附议!”
有几人带头,勋旧陆续出声附和。
无论心中如何想,哪怕对旨意有所不满,也不会在这时唱反调。人不聪明无妨,但要学会看形势,懂得驱吉避凶。
陶裕的态度很能说明问题。
不想糊里糊涂走上岔路,最好随大流,一致表示赞同。
“君上行良法,臣等赞成。”
勋旧一致表态,令新氏族措手不及。
林珩的目光转过来,鹿敏等人齐刷刷打了个哆嗦,不约而同站起身,异口同声道:“臣登赞成!”
大殿外,缪良听到动静,不由得满脸惊诧。
这就成了?
昨夜南殿商议的内容,他也听到些许,以为旨意必招来反对。
封爵袭三代,无功而夺。
无疑是动摇氏族根基,岂会无人反对。
事情的发展却大出预料。
缪良探头看向殿内,百思不得其解。想起国太夫人还等着回话,只能暂且压下困惑,脚跟一转穿过廊下,撑伞行入雨中,快步向南殿走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无一人反对?”
听完缪良的讲述,国太夫人吃惊不小。
她停下写到一半的奏疏,凝视竹简上的文字陷入沉思。
军功爵,无功一代而绝。
旧封袭三代,子孙无功夺爵。
推崇选贤任能,无才德之人罢黜,有能之人授官。
此三项皆打破旧制,功在社稷却动摇氏族根基。一旦实行全国,则国人能得爵,庶人可为官,氏族沿袭四百年的官爵世禄将被彻底推倒。
氏族中竟无一人提出异议,反而交口称赞?
国太夫人神情恍惚,委实是想不通。
殿外大雨如注,闪电爬过天空,不时有雷声炸裂。殿内清香萦绕,人俑状的铜灯矗立在屏风前,于台阶上高低错落,灯盘中闪烁明光。
国太夫人凝神思考,良久不发一言。
缪良垂手恭立在阶下,眼观鼻鼻观心,长时间一动不动,也未出只言片语。
殿内的滴漏发出轻音,水珠溅落荡起波纹。
响声唤醒国太夫人,她侧头看向隔窗,正遇雨珠击打窗扇,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缪良。”
“仆在。”
“你如何看?”
“仆不敢评议君上之法,斗胆猜测朝堂诸君未必是首肯心折,应是看清形势,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国太夫人细细品味这四个字,设身处地去想,忽然间茅塞顿开,“你是说畏惧君侯?”
缪良谨慎抬头,见国太夫人神色平静,暗中松了一口气。
他也是刚刚想明白,大致琢磨出氏族的立场。
今上不同先君,凡事雷厉风行,从不心慈手软。
有狐氏聚众谋反,便屠家灭族,主谋车裂,余者尽绞。郑侯困先君,便发兵灭郑,将郑地纳入版图。
氏族需要制衡,先君从内部着手,扶持新氏族对抗勋旧。今上却另辟蹊径,建新军,在军中拔擢国人,启用庶人,牢牢掌控军权人心。
氏族并不愚钝,必然看清其中用意。
无奈国君心思缜密,行事毫无破绽,在国内声望日胜一日,他们又能如何?
对抗国人?
镇压庶人?
当真敢这么做,无疑是自绝于晋。
缪良越想越是透彻,面对国太夫人的询问,他没有丝毫隐瞒,原原本本道出心中所想,斟字酌句组织语言,说得一清二楚。
“国君无道,国人逐之,勒石以铭,证为义举。氏族叛乱,君上劲力摧之,郑国犯晋威,君上一战灭之,国人莫不敬服,赞有英主,必重现烈公之治。”缪良微垂视线,盯着袖摆上的花纹,回想林珩掌权以来的变化,心中不无感慨。
“君上建新军,召庶人从军,即能收揽人心。昨日入军营宣军功爵,国人欣喜若狂,更是人心所向。氏族为溪,则国人是江河,庶人如海。君上威望盛隆,攥人心于股掌之间,朝堂诸君非耳聋眼盲,势必能看得清楚明白,自然也会有所取舍。”
话至此,缪良没有继续向下说,国太夫人已能猜出未尽之言。
“溪流之窄,江河之广阔,海之无垠。”
氏族有能力架空国君,联合起来与宗室对抗,对手换成数以万计的国人和庶人,胜算又有几何?
“仆以为君上在制衡,然策略手段高超。不以氏族为基,实开诸国先河。其足智多谋,雄心万丈,当世豪杰固多,鲜有能与之并辔。”
缪良所言真心实意,绝非溢美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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