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合活 凑合活 第105章
作者:三碗过岗
老太太道:“我很小的时候跟着我师父遇到过一次怨神,仙门派出了大量人手,算上散修得有百来号人,才将那邪门东西围困斩杀,就一头就差点儿把我们玩儿死。”
“以前十几个怨神纠集一处,便可屠城,现在灵气枯竭的一大好处,大概就是这东西也很难形成了。”薛清极冷声道,“我总觉得今天遇到的那个‘蚕蛹’似的东西,似乎是缺少些什么,或者说形成条件不足,所以其中东西才未能脱出。”
严律道:“别说缺少什么,单说这人到底是得到了什么才能成了那鬼样子。”他顿了顿,沉声,“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吃了快活丸……如果真跟快活丸有关,那当年淬魂的效果应该也是这样,难道当年那些怨神是因为淬魂形成的?”
后半句是对薛清极说的。
“那时我们只是怀疑可以‘造神’,却并没有相关佐证,也没有亲眼见过那些东西成型。”薛清极眸中冷意闪过,“当年我和师兄前往求鲤江检查有异动的大阵,遇袭反击,本已占了上风,要不是怨神纠集成群进攻,又怎么会令阵眼松动,以至招来境外境。”
老太太反应三秒,猛然起身:“求鲤江的大阵?我想起来了,这事儿我听说过!”
“姥姥?”董鹿急忙扶着她,其余人也面露疑惑。
“三大阵落下,以三阵成一巨型阵,庇护一方平安,三阵犹如三条腿,从建成开始就基本没有过太大的挪动,”老太太道,“只有求鲤江那处例外,门内掌事儿之间流传,说千年前此阵遭到重创,阵眼受损,几近崩塌,导致周遭灵气倒转孽气四溢,草木枯死生灵离魂儿,前往维护的修士们死伤无数,后来……”
这茬老太太从没跟小辈儿们提起过,董鹿等人都听住了。
隋辨听得格外入神,神情竟然有些恍惚,不由追问:“后来?”
老太太看着薛清极,叹了口气儿:“传闻当年仙门大弟子以身填阵,才算稳住了大阵,只可惜那位据说年少成名的修士却因护阵而亡,连个整尸都没找到。前辈们多以此事告诫后人,三处阵决不能轻易挪动,否则就未必能有那次的运气了。”
“以身填阵”四字一出,屋内瞬间安静。
说是修士,毕竟血肉之躯,入阵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必死无疑,但当年薛清极还是填进去了。
严律压下心中绞痛,这千年他并未将这些事情对旁人提起太多,猛然从别人口中再次听到,就如同又亲眼瞧见薛清极的半个残躯从空中坠下时一样。
“填的并非是阵,而是一道裂口。怨神与那些活死人一道袭击导致阵眼松动,招来了境外境,也就是你们现在所说的空间罅隙,大阵倒转,将空间罅隙中的上古蛮荒灵气吸入,倒灌进阵中,”薛清极澹然道,“如不制止,别说是当时在场的人,这地方恐怕都要成个凶地,到场的同门死伤过半,别无他法,我只能填进去,再由师兄将阵稳住,重新固定。”
短短几句,已将当时的惨状重新描绘。
老太太长叹一声:“难怪先前严律说您死于怨神围攻,难怪你们从一开始就对这药格外警惕,又对大阵十分上心……当年要没有各位,还不知是什么光景,是我们后人无能,竟没什么人再记得这些事儿了。”
“何必说的那么高尚,我当时并未想什么后人。我上,是因为再没有比我更厉害的人在了。”薛清极半垂下眸,这话说的轻描淡写,却又能令人窥见一丝当年大弟子的自傲,他无所谓地笑了笑,“现在想想,却觉得走运,若非让那裂缝夺走我一半的魂魄,现在又怎么会有重活的一天?”
他抬起眼来,看向严律。
妖皇想到他当年身死魂裂,那时的撕心裂肺就又重新清晰,忍不住狠狠抽了下自己的胳膊,却被薛清极拽着动弹不得。
两人这较劲的举动哪怕做得再隐蔽,到底也没逃过屋内几人的眼睛。
再想想严律这千年来都保持与仙门的联系,以及之前老太太说他“心愿已了”和“死人都能等活过来”……
一个死了千年,一个活了千年。
死了千年的从地狱里爬了出来,而活了千年的那个竟真的就守在他半拉残魂身边儿直到今天。
这怎么不算两个死心眼儿?!
严律下意识不愿再想当年的场景,挣不脱薛清极的手,便恼怒地瞪了他一眼,继而道:“总而言之,如果快活丸真的能导致怨神的产生,那这事儿就更严重了。”
“明白了,”老太太的神色显出些许不济,慢慢地又坐回原处,“总不能重蹈当年覆辙……好,我现在立刻安排下去,严查各世家的收治点是否还有类似情况,另外,小孙,你开始着准备带门内医修进行压制,手段厉害些也顾不得了,能把孽气拔除的统统拔掉。隋辨,我看阵也不能掉以轻心,总觉得其中还有蹊跷,你这几天把几处大阵再琢磨琢磨。”
董鹿等人点头领命。
薛清极又道:“和现在的快活丸相比,当年的淬魂似乎还有些粗糙。现在的药,减缓了服用时的痛苦,似乎有些令人成瘾,而且有了一套生产流程,相比也要有合适制作的场地,仙门与妖族不如从这几方面下手调查。”
几人将事情理了个大概,见老太太已有些精神委顿,严律便不再逗留,他还得把事情跟老堂街那边儿交代了。
他刚走了没几步,便感觉到握着自己手腕的薛清极的手松了。
“你先上去,”薛清极笑道,“我去一趟洗漱间。”
胡旭杰嘀咕道:“上厕所就上厕所,还‘洗漱间’!”
严律给了他小腿一脚,转头看了眼薛清极:“行,你快点儿。”
薛清极笑着点点头,目送严律带着胡旭杰变掏电话边疾步朝外走找信号,又等屋中孙化玉和隋辨前后脚离开,这才慢慢带上房门,转过头来看向老太太。
“我有事不明,”薛清极声音温和,只是眼中并没有多少暖意,“他手臂上的仙门之术,到底对身体造成了多大负担?”
老太太的脸上浮起些许了然笑意,对董鹿挥了挥手,小姑娘便跟薛清极打了个招呼后,转身去了更里侧的房间。
“具体的我并不清楚,他那个狗脾气你是知道的,也不可能跟我说这些,”老太太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薛清极和严律加起来比她十辈子的寿命都长,但某些方面在她眼里,倒没比董鹿更成熟多少,“有一回他找上我说要加固,我才知道他手臂当时因耗损过度抬不起来了。我检查了一下,这本来该是疼的事儿,但他似乎觉察不到,所以我一直在思索,他痛感迟钝也是和次术有关。”
薛清极心中又惊又疼,想起当时在求鲤江时严律右臂就已不大能抬起,仙圣山为老棉拔孽遭到孽气反噬,右臂的恢复也比正常的左臂要慢上许多……
山怪当时有一件事没说错,严律的右臂已经半废了。
薛清极眸中掀起些许疯怒,又问:“这些年,仙门是否有掌事之人胁迫他?”
老太太的表情浮起些许厌恶与愤愤,哼了一声:“说是修士,但到底是修不掉本性的凡人。威胁倒是不敢,但提点儿要他来多麻烦一些的要求……我也只是听我师父提起过,都是很早以前的事儿了。”她说着低低叹气,“我死前当然会找个最合适的人来继任,但这术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已经回来了,他还放不下什么呢?”
大雨已下了许久,似乎仍未有停止的势头。
胡旭杰已经掏出车钥匙,撑了伞准备走进雨帘去开车,却被严律伸手拦住了。
“钥匙给我,你去问仙门借辆车走,去看看雪花儿,”严律伸手拿走车钥匙,咬着烟对他扬扬下巴,“顺便问问那边儿,什么时候开始跟肖氏有联系的,我怎么不知道。”
胡旭杰想想薛清极,看看严律,眼一瞥嘴一歪:“支我走就直说,谁没谈过恋爱似的,装什么装?”
说完赶在严律一脚踹他屁股上之前窜进雨帘中:“得了,我也不开车了,附近有个地铁口,我坐地铁过去。您跟那个谁到家了跟我说声。”
“滚吧。”严律客气地告别。
胡旭杰走出去几步,忽然回过头来喊了声:“哥。”
严律正拿着手机给佘龙发消息,听到动静抬起头。
大雨之中,胡旭杰半遮在伞下的面容好像有些模糊,他笑了笑,道:“我以前老担心你以后越活越凑合,现在没那么担心了。我……算了,没事儿了。”
严律没听明白,皱起眉还要再问,见胡旭杰挥挥手,将手插在口袋里踩着地上的雨水走远了。
车停的不远,严律站在医院门口等了一会儿,薛清极还没出来,便先去车里等。
薛清极再出来时,严律已经坐在驾驶座上点着了烟,也跟佘龙等人联系完了。
剑修打着一把从仙门借来的伞,穿过雨帘来,拉开副驾车门坐进来,身上沾着一股消毒水混着雨水的气味儿,令严律皱了皱鼻子。
“怎么打的伞,你也不是拿不稳的那些傻子转世了。”严律抽出几张抽纸递给他,让薛清极擦拭肩膀上的雨水。
薛清极接过来擦了两下,才忽然想起之前来时,严律握了握他把着伞柄的手,说了一句“握得挺稳,跟做梦似的”。
他终于明白其中的意思。
是因为严律已经见过太多次他那些连伞都拿不稳的转世了。
薛清极压下心中酸苦,笑了笑:“你那个侍从呢?”
“别老侍从侍从的!”严律并没有开车,夹着烟摇开车窗,“我打发大胡先走了,他在这儿也不好说话。”他说完,没搭理薛清极看过来的目光,兀自道,“跟四喜聊的什么?你其实可以直接问我,她才活了多少年,知道什么。”
妖皇和小仙童已混的太熟,乃至于一个人说要走,另一个就知道他要迈左脚还是右脚。
薛清极并不意外,他轻笑道:“问你?你虽不至于撒谎,却总对我避重就轻。”
严律没吭声,这倒是事实,他无话反驳。
“好吧,妖皇让问,我倒真有要问的,”薛清极侧过头来,目光牢牢地黏在严律脸上,“你怎么还不将胳膊上这鬼东西解掉?”
后半截儿终于再也装不出云淡风轻的模样,声音低下去,好似从牙缝里硬挤出来一般凶狠。
严律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头,手臂神展开来,露出满手臂的云纹,小臂上薛清极留下的魂契那一小片儿是干净的。
云纹或许会覆盖他的全身,但只有这片儿总是干净的。
严律看着自己的手臂,笑了一下:“我说过,你这魂契在你当时死后不久就开始淡了,这术没了,单方面的魂契马上就会消散得无影无踪。”
薛清极并未答话,见严律另一只手摸上小臂那处空白,两指一扫,一只小灵兽雀跃而出。
那似狼似犬的小兽撒着欢儿,毫无犹豫地奔向薛清极,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抬起手来,小兽在他的指尖跳跃几下,融进他的掌心。
严律的目光追随着那小兽落在薛清极身上,眉头微皱,眼神儿里带着些许苦恼无奈,以及些许忧愁无措:“那以后我还怎么找你呢?”
薛清极仿佛被一把捏住了鼻腔喉头,酸苦、窒息同时涌来,半晌才说出一句:“你说过,那些转世都不是我。”
“但看到他们,”严律说,“我会想起你,就不会忘了你了。”
第76章
冷风夹着秋雨从车窗外送进来, 几点雨星借着风扬起,落在严律的右手手臂上。
他那一整条手臂的云纹勾连缭绕,缠了他千年, 他随时有机会将这些东西拆掉,却又保留至今。
仿佛是个已没了理智的守财奴,起先只是抱着个保险柜,后边儿又在保险柜外头建了个大屋子, 又为了屋子修了院墙。
守财奴不分昼夜不吃不喝地加固、修补这些耗费他心力的东西, 但保险柜的里头,其实只放着一枚残缺不全的宝石。
薛清极觉得自己的嘴唇仿佛已在秋雨中冻僵,却又仿佛自虐般硬逼着自己张口:“你以前虽然也常来往六峰, 但都全凭心情好坏, 来去自由……”
“我现在也全看心情,”严律挑眉, 将烟头按灭,“心情好了出个活儿, 心情不好大门一关,天王老子来了也敲不开。”
薛清极一把捂住他那张破嘴, 低吼道:“那是因为现在的掌事是个明白人, 但并非历任掌事、所有修士都不动私心!我重活回来,就疑惑你为什么如今与仙门联系如此紧密,也是我见到你就昏了头, 现在才明白是为了手臂上的东西!”
严律嘴唇好悬没被牙齿磕破, 竖起眉正要拽了薛清极的手反驳,对上薛清极的双眼时却顿住了。
那双与薛清极性格并不相符的澄澈双眼里, 他的身影轮廓好像是砸进去的一块儿石子,没入清潭, 却激起层层波纹,将他自己的倒影也搅得破碎,盛满他碎片的水光像是要从眼眶中落下。
哪怕是千年前被强行拔孽,严律也没见过薛清极这个神情,顿时感到一阵慌乱,他全不记得自己以前倒过的霉遇到过的王八蛋了,只抬起手来想碰碰薛清极的眼睛。
温热的指尖即将触及眼眶,薛清极却好像被这热度刺到,略偏过了脸:“你向来不耐烦被约束,连选落脚的地方都选了个偏僻的弥弥山,随性妄为,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这世界上再没有比薛清极更了解严律的人了,他眼中湿漉漉的光浮动,仿佛又瞧见当年神采飞扬的妖皇,唇角扯起一抹笑意,但随即便眼中水光冲淡,硬生生扯成了疯狂的恨,喃喃道:“他们发现手里攥着条结识无比的好绳子,就拿来拴了你好多年……而我是那根令你甘心上套的骨头。”
他捂着严律的手略有些抖,指尖发冷。
严律在这颤抖中逐渐意识到,薛清极泄露出的恨并不只针对仙门那些有私心的掌事儿,这恨的大部分是奔着他自己去的。
千年前落下魂契时的狂喜,成为了今日无处可宣泄的恨。
这恨里裹着太多太混杂的东西,令哪怕已因孽气寄生留下后遗症的薛清极头疼欲裂,已分不出其中滋味,只自言自语道:“你的心太软了,换成是我,必定杀了以此胁迫我的蠢货。但说起来,千年前的我,又怎么不算是蠢得令人发笑?竟还埋怨不能在你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严律心里酸软一片,他的小仙童这会儿大概是气疯了,心疼的劲儿上来,连千年前和他结契的自个儿也恨得够呛。
他用了点儿力,才将薛清极的手掰开,握在自己手中,一字一句道:“你少偷摸着骂我,你是骨头,那我是什么,千年老狗么?”
也不怪薛清极第一反应就是捂他嘴,这老妖说话实在没谱。
不等薛清极再开口,严律又道:“你既然知道自己是根香气扑鼻的肉骨头,现在该做的难道不是送上来让我啃一口?”
天地造物很讲究个平衡公道,捏出来个随时都会爆炸的薛清极,就能捏出个谁跟他发疯都不好使的严律。
薛清极被他猛地拉下,栽进严律怀里,连带着将严律顶在车门上,他心里原本就是恨怒交加无处发泄,反手死死搂住严律的腰,感觉到严律的嘴唇先是落在他的额头,随即又转到耳边道:“都过去了,以后……以后会好的,况且我从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选了你,也不会后悔。”
车外响起阵阵雷鸣,乌云压下,将薛清极的神情压得晦暗不明,在阴郁昏暗中将严律满是云纹的右臂拉起,声如轻羽般落下:“真奇怪,我分明恨得要死,但一想到你为了我这样,又好像高兴的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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