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清醒 你不清醒 第59章
作者:狐言乱与
临冬的北方总是天黑得快。
镜头切到了少年穿过街巷,拐过胡同,在即将走向筒子楼时,少年的背影停了一停,兜帽下的脑袋往一侧细微地偏了偏,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而在少年短暂停步的后方,一个同样只给了身影镜头,没有给出全脸的女生出现在画面中。
她像是有些怯懦,两手紧紧捏着书包带子,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一会儿后,才脚步一转,朝与少年方向相反的另一座筒子楼楼梯口走去。
几十秒的画面里,影片主创名单通过白色字体浮现的方式一一介绍,俞显的目光在“领衔主演 易然”这小竖字体上多停留会儿,直到字体隐去。
镜头再次切到俯视视角,少年从黑暗的楼梯一步步往上走,他的步伐放得慢,看不到一点回家的急迫感。
穿过走廊时,他的左边是这层楼的邻里住户,透过门窗,每家每户不同的生活景象一一掠过镜头。
而他的右边,是被三竖从下直上的老式剪刀楼梯隔断出的一个个黢黑天井,楼梯对面连接着另一栋筒子楼,整体看去,空间封闭,却又包裹着这片地带的烟火气。
最终,少年走到了昏暗楼尾处一扇紧闭的门前。
在门前,他停了脚步。
画面切到了门旁的一扇窗户,窗户虚掩着,散出昏黄不明的灯光,隐约可见光线里晃动不清的黑影。
少年无声静默两秒,然后他身形微转。
慢慢靠在了门旁斑驳的水泥墙上。
在清冷月光切割的阴影中,少年脑袋微仰,一张同样清冷漂亮的脸就这般跃进了镜头中,给了屏幕前的人一记视觉冲击,就连已经看惯了易然容貌的俞显,此时都不免呼吸一滞。
这种漂亮并不让人觉得空,觉着只是一张浮于表面的皮囊,反而非常有故事感,每一个表情变化都带着难以言喻的味道,属于精致立体,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天生电影脸,完全扛得住电影镜头。
此时镜头里,少年静静地望着天空中圆盘似的月亮,明明表情淡漠,可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却莫名让人读出了他内心深处的迷茫麻木,孤独无助。
让人无端心里一酸。
易然本身的美,加上镜头富有技巧的构图,打光与色调,直接让这一特写画面成了易然的封神图之一。
镜头再度切换,是前面已经出现过,此时正好走到了家门口的女生,女生看着紧闭门扉下,溢出幽微光线的缝隙,清秀脸庞浮上一丝畏缩害怕。
她不自觉后退两步,抱着书包背靠墙壁,然后缓缓蹲坐在墙角下,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随后镜头给了女生和门扇一个主视角,在镜头慢慢拉远的过程中,画面逐渐黑下,盘着两圈锁.链的“门禁”二字浮现出来,字体采用了艺术设计,瞧着就像一棵即便被锁.链束缚,也在努力挣出门扇,向上生长,以求摆脱桎梏的植株。
片名隐去,画面切到一扇向内打开的门,一个身材中等发福,神情餍足流气的男人从门内走出来,看见门边的少年时,他摘下嘴边的烟:“小生回来啦,怎么不进屋里去。”
“被你妈妈赶出来啦?”
说完男人奚笑了一声,等着看少年的反应。
乔生充耳不闻,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男人自讨没趣,嘴里啐啐叨叨地叼着烟走了。
直到屋里传来一句“愣着干嘛,还不进来做饭”时,乔生才直起身来,朝屋里走去。
门扇在镜头前吱呀关上。
随着电影进度条移动,故事信息通过镜头语言逐步呈现。
影片以乔生高中时期为时间背景,片头出现的女生名叫林漫,与乔生是同班同学,因性格怯懦不爱说话,被戏称“小哑巴”的同时,也是班里不良学生的重点欺负对象,因乔生偶然一次出手相帮后,便成了放学时不远不近,安静跟在乔生后面的“小尾巴”,哪怕乔生态度不冷不热,也没有再帮过她。
这一跟,就是几个月。
电影开头四十多分钟以乔生在校园家庭两点一线的生活常态为主旋律,原该是质朴平实的基调,却因穿插其中的青春冲突画面,而将压抑与挣扎拉到了极致。
当看见画面里乔生被几个不良少年堵在回家的路上时,俞显面色都不由一沉,易然其实没多注意自己演的电影,视线更多时候是停留在俞显身上,此时见俞显跟随影片剧情而生了担忧,便仰头亲了口俞显的下颌。
俞显一顿,担忧的情绪瞬间散了几分,他看了眼易然,然后低头回亲了易然一口,提起的心弦便又慢慢定了回去。
“长成这样,以后就跟你妈一样出来卖的!”
俞显霎时回头看向屏幕,只见找乔生麻烦的几人表情讥笑嘲弄,然后画面忽然一闪,“啪”的一声,一记耳光狠狠落在面貌更青涩一些的乔生脸上。
“别坏了老娘的生意!”
这记耳光,以及“生意”两个字,像是让乔生的脑袋也跟着嗡了一下,他脸色空白了好几秒,满脸不理解,不敢置信。
明显是被乔生揍了几拳的陌生男人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提了提松垮的裤衩,光着膀子拎着衣服,骂骂咧咧地摔门走了。
而乔生唤作“妈妈”的女人见状,气得又转头指着他骂,“再有下次,老娘就把你赶出去!”
画面从回忆切回现在时,乔生一拳挥了出去,顿时同那几人扭打在了一起,打架的过程用了不少特写慢镜头,尤以乔生眼眶通红,眼里氤氲着愤恨泪水的表情最为抓心,像只被彻底惹怒的困兽,下手没有半点留劲,豁了命地打。
而在这过程中,回忆碎片恰到好处地穿.插闪出,交代了乔生的过往。
乔生生父不详,从幼时起就留守在村镇长大,而在县城打工的母亲总是时隔许久,才会回村看望他一次。
直到他高中考到县城,才从村镇离开,得以长时间待着母亲身边,彼时的少年眼里写满了憧憬。
然而在他搬到县城后,才知道总以光鲜面貌回村,惹人羡慕的母亲,在县城里一直以出卖身体为营生。
于是每逢家里来“客”,就是乔生的门禁时间。
最后一片回忆灰下,镜头从俯视角度,慢慢朝脱力躺在巷口,躺在脏雪下的乔生拉近,在他周边,是连滚带爬逃跑的不良少年。
画面切到近景,只见一滴泪水混着眼尾伤痕的血,沿着乔生的鬓角滑落,他像是笑着哭,又像是哭着笑,积攒了许久的种种情绪在这一刻爆发,在以口琴吹奏的背景乐响起的那一刻,彷徨,迷茫,悲愤,绝望,全被渲染到了极致。
俞显看得心疼不已,下意识摸了摸怀里易然的脸:“疼不疼?”
易然看着屏幕里的乔生,说了句俞显一时不太能理解的话。
“我不疼,但他疼。”
“小尾巴”林漫在乔生情绪平复些许后,犹豫着,慢慢走到了乔生身边,两个始终保持着陌生距离的少年人,在这一刻起,有了轨迹交汇。
林漫把乔生带回了家里上药,短暂地照顾了乔生,而在乔生准备离开林漫家时,乔生头次与意外回家的,林漫的生父打了照面,这一照面,开启了影片后半段剧情。
基于敏锐的直觉,乔生能断定林漫与林父之间相处的氛围不对劲,随着一段时间的留心观察后,乔生便发现了林漫长时间遭受生父猥.亵的真相。
在冷眼旁观与出手相帮之间,乔生选择了后者。
避开林父的窥探监视,乔生尝试与林漫在学校里接触,觉察到林漫在涉及关于林父的话题上,总是难以控制地抗拒与恐惧时,乔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拿出另一部手机,打开相机界面,然后将手机递向林漫。
“人是孤独的动物。”乔生说,“很多时候,我们只能自救。”
“如果连自救都没有勇气,那么谁也救不了我们。”
他在告诫林漫,又像是在告诫自己。
良久,林漫接过了手机。
影片高.潮部分,在林漫和乔生的配合下,证据收集充分,全数移交公安机关,林父被逮捕归案,判了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林漫从门后禁锢了她多年的黑暗中,重获新生。
而乔生也推开了那扇紧闭的门,将每一个“不速之客”通通轰出了门外,与母亲进行着不还手但也不屈服的抗争。
让乔母真正败下阵来的,是一个荤素不忌的客人见了乔生后,不但没有对原定交易被干扰吹了而生气,反倒瞧乔生实在漂亮,便打起了乔生的主意。
乔母见状,笑得风情万种:“磊哥,你想玩我儿子?”
磊哥刚要应声,就见乔母提着把菜刀砍了过来,顿时吓得吱哇惊叫着乱躲。
乔生看着母亲泼辣地追着个男人砍,边砍边骂,惊得表情都呆滞了。
等磊哥怒骂着逃出门后,乔母喘了两口气,一把扔了菜刀,瞪向乔生,“看什么,还不去做饭!”
乔母的生意彻底没了。
某日乔母抱怨到这事,乔生边写着作业,边说:“放学后我去打夜工,不会让你没钱花。”
“……得了吧。”乔母吃吃笑了声,她抬眼望向大开的门扇外,悬在天空中清冷的月亮,慢慢吸了口烟,视线变得悠远。
吐出烟雾时,乔母突然道:“走出去。”
乔生看向母亲,乔母道:“走出去了,就什么都好了。”
乔生在试卷上写下一个“解”,淡声说:“高考结束后。”
乔母一笑:“行。”
影片的最后,是高考,是告别。
林漫鼓起勇气拥抱了乔生后,便拉着行李箱,去奔赴她的远方。
乔生给那已退租的单间上了锁,转身与乔母一同,踏上前往大学就读城市的路。
在汽车里,乔生透过车窗望着无论人间如何奔忙,始终高悬苍空的太阳,嘴角微扬,露出了全片下来,唯一一个笑容。
镜头定格在这美好的笑容上,逐渐落了终尾。
主题曲响起时,俞显还沉浸在影片的余味里,没有回过神来,直到觉出易然安静凝视在他身上的目光,俞显才看向易然,眼里尽是慨叹赞赏:“演得特别棒。”
《门禁》是取材于现实的青春文艺片,含括了对青少年家庭伦理缺失问题的思考,对校园暴.力恶性事件的抨击,对人性弱点的探讨,同时更是呼吁了全社会关注青少年的健康成长,因话题的多重敏感性,影片宣发后便引起了高度热议。
这其中,乔生不同阶段的情感表达都极富层次感,需要极为精准的把控才能演绎出来,而易然却通过浑然天成的演技将之刻画得淋漓尽致,很难让人相信他是第一次接触表演。
也更不会有人想到,这是患有精神分裂症,存在情感障碍的易然演绎出来的。
易然闻言,却没有因为被表扬而流露出高兴的意味,他只是很平静地看着俞显,说:“我没有演。”
俞显不明所以,眼里写着疑惑,易然继续道。
“他的灵魂进入了我的躯壳,他成为了我,我成为了他。”
第55章 你好像是他(8)
俞显怔了一怔,为这句话传递给他的震撼。
他凝眉看着易然认真的神色,隐隐意会到了易然的思维活动。
在表演艺术领域中,有一种区别于方法派、表现派般技巧型表演方式的派系,叫做体验派。
前者侧重于驾驭角色与模仿表现,后者则是融入角色,自我欺骗地相信当下构造出的情境,从而达到与角色融为一体,甚至变成角色的演绎效果。
后者的演绎方式其实非常危险,极易造成个人情感与角色情感杂糅不分,出不了戏,混淆现实与虚幻的情况发生,以致于演员短时间内很难再专心进入下一部戏的拍摄状态不说,严重的还会因为精神长久混乱,从而终止演艺生涯。
所以比起技巧型演技派,体验派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调解自我,回归戏外。
可易然却不一样,他既不是靠技巧拿捏来表现角色的技巧型演技派,也不是从自我出发,暗示自我就是角色,然后在拍摄期间去活成角色的体验派。
他的躯体就像自由割裂的空间,中心是被上了重重枷锁的情感,周围是数个分割出的不规则微型空间,可以容纳不同的角色灵魂。
而角色灵魂又像是钥匙,能够打开易然躯体里的病理枷锁,释放出枷锁囚禁的情感颜料,进而一点点刻画出角色灵魂的模样,任由角色灵魂在他的躯体内上演形色变幻的人生。
每每角色灵魂抽离出易然的躯体时,病理枷锁就会随即自动栓上,易然又会变回情感障碍的易然,这就成了旁人眼中“出戏快的体验派”。
与其说易然演活了角色,不如说角色是生机注入易然灵魂的媒介,能够让易然感受到正常人普遍拥有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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