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神书 霹雳神书 第51章

作者:麦客 标签: 穿越重生

  墙外的兵邦声停了。

  动荡之后,且兰府诸事待兴,禄仁堂上以裴同之为首的众官僚等待谢书玉前来议事。

  “谢大人去见千户,总用不了这多时间?”裴同之奇怪道。

  参军道:“大人一向有在傍晚时分进香的习惯。这会儿当是在后院。”

  后院嘉荣树下,谢书玉拨弄香盘中的灰烬。

  他心不在焉地以香箸将余烬归拢平整,铜盘上剩下几截断断续续的线条。

  “我想知道……”谢书玉自言自语,“我为何会有这个名字。与六百年前的谢书玉,又有什么关系?”

  黄昏的风将香灰折断,补齐最后一根线条。谢书玉凝目细看,一笑道:“雷在巽宫,天雷无妄。无妄者虚妄也,所求皆虚,所欲皆妄,如水月镜花……”

  天色骤然转暗,一片雷云笼罩官邸之上,闷雷在檐下炸响。谢书玉循声回头,那廊庑下一道人影……

  “保护大人!”

  “有刺客!”

  江宜正与狄飞白收拾行囊,离开客院,忽然府中大乱。二人找不着半君,本想等他片刻,见府兵前往内府后院,正是谢书玉日常起居之所,又听大呼“刺客行刺”,一时感到不妙,忙一路跟随士兵。

  待到后院中庭,果然地上躺着一人,殷红血泊漫散。谢书玉跪在那血人身边,却是毫发无伤。

  江宜看清那血人的模样,犹如迎面一记重锤。

  狄飞白急忙上前道:“什么刺客?刺客在哪儿!谢大人,你没事吧?”

  谢书玉两手按在血人为利器贯穿的伤口处,沾满鲜血,抬头看向狄飞白。那表情令江宜灵魂出窍一般,忽然遍体发麻,不知身在何处。

  “半……半君?”狄飞白喃喃。

  那具倒地血尽而亡的身体,不是半君又是谁?

  “刺客往东跨院逃去了。”谢书玉两手颤抖,声音却很稳健。

  府兵分作两股,一队向东边追去。一队护在谢书玉左右,将半君抬起,送走。江宜追在一旁:“等等,等等,这是要去哪儿?”

  乌云漫过群山,阴霾密布。天气闷热使人窒息。

  半君被众人抬进屋内,他身体里的血仿佛已流尽了,剩下一具苍白的躯壳。此时仍留在官邸中的上级官僚得知谢书玉遇刺,尽数赶到。谢书玉道:“半先生来后院找我,刺客忽然出现,半先生为我挡了一击,被刺客手中弯刀穿心而过,当场便没救了……”

  谢书玉嘴唇发白,面色沉痛。先后有两人都为了救他受无妄之灾,谢白乾到底活下来了,半君这个无辜的书生却没这么好运。

  “忒也嚣张!”长史拍案道,“陛下宽仁,饶恕了这帮贼寇的罪过,他们却一而再再而三肆意作乱!”

  裴同之道:“这么说,你看清了刺客的模样?”

  谢书玉眉心紧皱,半晌不答。长史道:“使弯刀,又在官邸之内神出鬼没。除了那个从诸位大人眼皮底下逃走的垫江族长,还能有谁?那个挟持裴大人的女子必定是同谋,若是抓不到刺客,便从她入手逼问下落!”

  几人口诛笔伐依则的罪过,商议发布缉拿檄文。

  里屋内,半君余温尚存的尸体几乎被人遗忘。

  江宜偷偷将狄飞白拉进里屋。狄飞白一抽鼻子,闻到空气浓重的血腥味。

  “你……你看看,半君那伤口,用经纶千丝或许能缝起来。”江宜小声说。

  狄飞白看了他一会儿,说:“半君不是你。”

  “……”

  “他只是个凡人。凡人的心裂为两半,即使缝合如初也不会活过来的。”

  “哦,”江宜愣愣地道:“他死了?”

  “他已经死了。如果有一天我也被人劈成两半,你最好不要用经纶千丝把我缝起来。”

  江宜感到一切都很不真实,他靠近放在停尸板上的半君的身体,的确感到那是一具与半君完全不同的东西,在那其中没有任何生命的波动,犹如一滩死水。他握住半君冰冷的手掌,也没有再体会那偶尔能令他心中一亮的灵犀。

  那张曾经在鸡鹿寨百层高楼上从天而降,为湖光照亮的清隽面孔,如今好像一层平淡无味的白纸。

  这是一副皮囊。这不是半君。

  江宜蓦地后退半步。意识到半君的灵魂已经散去了。

  “这就是死亡,”狄飞白说,“凡人是很脆弱的。其实,这一路上若非我们走运,已死过很多次了。”

  “可是,这太突然了,究竟为什么?”

  狄飞白语气里隐隐有怒火:“谢书玉不该明知依则想杀他,还独自一人留在后院。半君不该明知自己弱不禁风,却要出头替人挡刀。千不该万不该,依则最不该时至今日,仍一心要杀谢书玉复仇,不仅连累自己的族人,还连累了无辜百姓!”

  依则……

  依则!

  暑气如笼,离开且兰府这天,气候闷热得连蝼蛄都懒得叫一声,道路万籁俱寂。

  群峰沉默,包围着且兰府,犹如一座巨大牢狱。

  因半君非是且兰府本地人,生前又不曾告诉过亲戚居所,死后竟然一时间查不到他的身家来历。盛夏里不宜停尸,只好谢书玉做主将他葬在漏泽园,立了块碑刻上“半”之一字,便连出生年月、全姓全名都没有。看着好似个玩笑。

  江宜本就恍恍惚惚,这下更觉得荒唐。

  谢书玉亦是千般愧疚,只当江宜与狄飞白是半君好友,为表歉意,亲自为二人送行至清溪关隘口。

  因依则仍在逃,谢书玉点了一队五十亲兵随行,颇有些阵仗。

  至将军庙前,那座老旧神像已改换了新身,应是谢书玉后来着人重建的。想到先前腹中藏座像的一幕,那表里不一的两尊造像,竟然好似一种隐喻。

  “这支紫旃檀笔,原先就说好赠予江先生,”谢书玉递过一支笔匣,“二位一入我且兰府就遭遇贼寇劫杀,半先生更因此罹难,谢某难辞其咎。”

  “抓到依则后替我们问问她,”狄飞白冷冷道,“她先杀江宜,又杀半君,更不惜发动叛乱,令保塞城下死伤多人。人命在她眼里就如此不值一提?”

  自那日依则惊鸿般出手,夺走半君性命,其人便消失无影踪。犹如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仍是亲兵将府邸翻过来倒过去搜寻,都闻不到一丝踪迹。

  狄飞白心中有怒火,本欲亲手抓住依则,却是无法在且兰府空耗下去。他这一番话,倒令江宜意外,想不到半君之死在狄飞白心中亦有如此份量。

  清溪关别过,二人各一匹骡子,行走在山间石路上。蹄声磕磕绊绊,垂落的衣袂拂过路边醉鱼草。

  今日无雨,爽风拂面,然而两岸猿声之中又有一番哀愁。

  江宜怀里揣着一杆鹅毛笔、一杆紫檀笔,袖中掖着一卷书,袋里挎着一柄伞。

  “江宜,”狄飞白问,“你游历四方,是为了追寻神曜皇帝足迹。在沙州时,你找到了先帝襁褓,在且兰府却又找到了什么?”

  江宜默然不语,半晌后答:“找到了很多。”

  “哦,是什么?”

  骑骡走下山脚,此时回望,南方湛蓝天空中一团殷紫的雷云,笼罩峡谷之上。虽已遥远得仿佛长天中一粒黑子,却似乎仍能听见雷声轰鸣。

  “都已经被雷墓埋葬了。”江宜低声说道。

第68章 第68章 梦老

  大雨滂沱,洪流漫涨。躺在地底,大地在雷霆下的颤抖,悉数传到后背。

  依则卧在地下室角落中,半梦半醒。

  她逃出禄仁堂后,一路甩脱追兵,在山中藏了数日,最后躲进菁口驿地下酒窖中。驿馆已重新开始经营,幸好酒窖中的隐秘空间尚未被发现。

  她有时趁夜色出去找些东西吃,大部分时候都躲了起来。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那一夜以前,她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杀了谢书玉、夺下一座城。一夜过去,她却忽然失落了,好像那天凶猛可怖的雷电,连同她的灵魂一起斩碎。她失去了某样重要的东西,心中仿佛空了一块。

  “我知道这种感受,”苏慈与她在府司狱中见面时说,“我在城墙上,看见身边的同胞一个接一个奔赴敌人的刀剑,浑身浴血,死在我眼前。那时我忽然也觉得失去了很多。有时我们走得太远,初衷早就被抛之脑后。就像你费尽心力建造了房子,回头却发现能和你一起居住的人早就没有了。所以我投降了,对不起,是我没有坚持下去。”

  “那种情况下,就算你坚持也没有意义。”依则冷静地说。

  苏慈紧紧握住她的手:“就算为了小琅,你也要坚持下去。他离开的那一天,说过会让族人都在阳光下生活。你要让他看到这一天。”

  依则很困惑,继而明白过来,苏慈是怕她失败寻死。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真的好像丢掉了什么,却想不起来,”依则说,“那天琅祖本可以留在寨中,却偷偷追随母亲而去。他不敢让母亲一个人面对危险,因他是个懦弱的人,不能接受任何失去。我和他不一样。”

  “你弄丢了什么?”苏慈默默看着她。

  “我不知道。”

  依则仰望府司狱外的蓝天:“我要去把它找回来。”

  依则贴着墙壁躺着,感觉雷雨是在地底肆虐,好像有无数根芽要破土而出,搅动得大地没有一刻宁静。

  她恍惚跌入梦境,梦见无数个碎片似的瞬间。有时是在家中,洞穴里光线永远不够,她蹲在地上削磨箭头,琅祖捧着几株山里野花,小步跑进来献给父母。

  有时是她与苏慈等人巡山狩猎,遇见琅祖蹲在雷击木下,观察蚁虫爬过的痕迹。

  “那不是小琅么?”苏慈笑着说。

  依则转身要走。琅祖已经发现了她们,连忙追上来:“姐姐!……”

  “姐姐!山的那边你去过么?跟我来玩啊。”

  依则不耐烦:“让米介陪你。”

  “姐姐,来吧!快来。”

  依则跟着琅祖,进入山腹中,一条羊肠小径蜿蜒地穿梭,向山的另一面。琅祖灵活的身影在五步开外,随着光线黯淡,逐渐褪色。依则忍不住叫他走慢点,琅祖却浑然听不见。

  渐渐地两人越走越远,深入地底,前后皆无处着落,犹如被一座坟包似的高山镇着。依则手脚发抖,喊着弟弟的名字,声音被吸入深渊中。

  依则茫然无措,在一片黑暗中等待,不知过了多久,黑暗的尽头琅祖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回来。

  “姐姐?”琅祖笑道,“你太慢了。”

  “……”

  “快,我们马上就要到了。”琅祖拉起依则的手,走完剩下的路。尽头豁然开朗,原来是处峡谷。谷中阴风阵阵,风声犹如窃窃的呻吟。

  “山的另一边,是谷……”琅祖迎风展开双臂,陶醉一般。

  “你是谁?”

  “小族长莫要惊慌,”琅祖说,“老朽不过借用令弟的外表。你可以称呼我为梦老。一只只能在梦中行走的幽魂。世人夜里做梦,便是老朽脚下道路,人有千般百种,梦亦有千奇百怪,老朽因此走过山河表里……今夜小族长亦做了个深深的梦,比旁人的梦更有意思。”

  “我梦见了我的弟弟。”依则以为自己懂了。

  难怪她走路总有种头重脚轻、不得其法的感觉,原来是在梦中。

  梦老微微一笑:“小族长认得眼前这座峡谷么?”

  依则只是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