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尊对他一往情深 剑尊对他一往情深 第75章
作者:戮诗
却不知,这话反而刺到了游元尊者,她冷笑一声,打断了方赭衣的话,反问道:“血浓于水?如今这仙门之中,哪里还有什么亲缘、血肉?”
“到底是舐犊情深,还是食犊求仙,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这话已不只是掷地金声,藉由她音修的深厚功力,传遍整个大殿,是真正的振聋发聩。
只可惜这条求仙大道上,有人毛羽未丰,有人已是行尸走肉,终究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
谁知方赭衣听闻此言,却笑意更深,似乎有几分幸灾乐祸之意。
莫非人丹之事确实与他无关?可人丹的残忍邪异与引心丹之法如出一辙,只是熔炉中有不灭真火,引心丹经此由世间万千生魂所炼,自然没了那妨碍修炼的怨气杂念。是以红冲从前以为,人丹之法应是方赭衣藉由引心丹之法,所传予交好之人的邪术。
然而,项盗茵曾说,人丹乃是鬼修所钻研出来的法子,令红冲也甚觉莫名€€€€鬼修修为愈高,愈难掩真身,又怎么可能不被天雷和身边弟子发现?而有炼人丹嫌疑的善仪真尊、定寅真尊,加上如今殿中的这一位蕴凌真尊,都是仙门中成名已久的正道修士。
哪怕说是方三益、孔怜翠,甚至江合心都是睁眼瞎,看不出身边就有个鬼修,红冲却不信乘岚也会眼神不济至此。
除非€€€€他们并不是鬼修。
又或者说,不全是。
民间人言道:吃什么补什么,于鬼修便是食魂补魂。寻常鬼修便如方三益,莫不是魂魄出了什么问题,才不得不寻求旁门左道。然则食人生魂有伤天和,一旦堕入此道,就成了遭天谴的恶孽,再也无法靠吸纳天地灵气而修炼。
因此,若能修成大鬼,必然是恶孽缠身……可红冲却忘了,如果他们不是以鬼道修炼至此,而是已成一方大能,才半只脚踏入了鬼道呢?
是方赭衣以引心丹赠予或是大限将至,或是困于瓶颈不得突破的这些门派魁首,却又在引心丹中留下怨气,以至于他们不曾修习鬼道,还是成了半个鬼修,虽然迈过了当下的坎,却从此再也无法修炼,除非服用更多的引心丹。
可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想来他们心中也清楚,于是一边受方赭衣钳制,一边暗地里自己豢养人丹,寻求突破。
该说是方赭衣太通人心,才能钻进这个空子,还是人们鼠目寸光,才酿下今日之祸?
可惜红冲无法生出怜悯之心。
误服引心丹之人或许有,可他想,一定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在这般境地下,选择豢养人丹,用别人的命,来补自己的命。
殿中静了半晌,终于,蕴凌真尊沉声开口:“好吧!莫再多说,带隰光上来。”
“庄主,可是……”侍剑山庄弟子迟疑道。
“本尊有令,带她上来。”蕴凌真尊看向游元尊者:“就让游元尊者亲眼看看她,如今是什么模样!”
侍剑山庄弟子只得唯唯诺诺地去了,场中仍是方赭衣、蕴凌真尊与游元尊者三人对峙。
然而,待得镣铐声作响的沉重脚步声响起,游元尊者惊讶地回过头,终于忍不住干颤出声:“合心!你……”
殿中回响起浪潮般的惊讶、议论声,但最终化为了鄙夷的指责:“真是自甘堕落!”
江合心手脚被套在沉重的镣铐里,字决密密匝匝地覆了几圈不止,她形容憔悴,跟随着侍剑山庄弟子缓缓进殿。在抬眼看见游元尊者的那一刻,她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她想要走向游元尊者,游元尊者亦扑向她,却被一道沉重的字决阻挡。
蕴凌真尊缓缓道:“游元尊者已看见了,此事与引心丹无关,更非本尊罔顾人伦,而是隰光€€€€”
“她已走火入魔!”
喧嚣声中不乏惋惜之言,唯独红冲眼前一亮。
第76章 水覆难再收(十一)
游元尊者看着江合心,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走火入魔,自然功力全失,而契约为何会被断开,似乎也有了理由。
蕴凌真尊也向各方抱拳见礼:“侍剑山庄弟子走火入魔,使山庄弟子无不蒙羞。家丑不可外扬,之所以将隰光囚禁于山庄地牢中,本想将她暗中处死,以绝后患。不料为证清白,不得不向大家道明,实在是令本尊愧对各位道友啊。”
他当机立断,又道:“侍剑山庄有错在先,不求各位道友原谅,只求今日让各位道友都做个见证!”言罢,他转过身,对着押人上来的侍剑山庄弟子道:“行刑。”
“不行!”游元尊者连忙挡在江合心身前。
“自古仙魔两道,她已堕入魔道,沦为我辈之敌,游元尊者这是要包庇魔修?”蕴凌真尊长眉一挑,反问道。
局势逆转,便轮到游元尊者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辩解,却怎么也不舍得让开身位。
“……有误会,此事或许有误会。”游元尊者心慌意乱,几乎是胡言乱语:“好端端地,怎么会莫名其妙就走火入魔?必然是发生了什么……”
她不曾提及引心丹,可方赭衣偏在此时插话:“游元尊者慎言,走火入魔非同小可,绝非引心丹所致。”又轻叹一声,故作无奈:“唉,这脏水泼得,也太荒谬了些。”
他这副模样,果然引得殿中嘲笑声此起彼伏。走火入魔是怎么回事,修士无不心知肚明,如今江合心已走火入魔,自然不会有人再怀疑引心丹的功效€€€€而游元尊者也早就顾不上关心那颗丹药,她心乱如麻,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阿埙,算了……”江合心颤颤巍巍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不行……不行啊。游元尊者不知道该不该回过头去,却知道,这件事她绝对无法答应。
角落里,红冲轻叹一声。
他想,难怪项盗茵接连造下无数杀孽,却还能使用雷法,或许不只是因他亦造下不少善因,功过相抵。如今看来,分明是因为项盗茵比他更早地摸清了引心丹中的一切秘密。
修行是要修去杂念偏心,悟得大爱无情,方可登仙,也难怪引心丹有那等至于百病、精益修为的奇效,因为那本就是世间万物最精纯的能量,经由熔炉中不灭真火炼去杂念,而反哺人间的灵力。
而魔气中杂念深,魔修再强,也只会与登仙越来越远,所以人丹若是走火入魔,便难以再为人所食。
所以项盗茵给江合心的那颗引心丹,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引心丹,而是什么能够引人走火入魔的怨气也好、魔气也罢。
入魔便不能成仙,但不入魔,就只能被人拆吃入腹。
似乎一切都已经明了,如今九连环只差最后一环。
冷嘲热讽声中,蕴凌真尊与游元尊者对峙,方赭衣事不关己,面带微笑地欣赏着手足相残、水比血浓的一幕,却突然脸色一变。
他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之处,又似乎是莫名生出一种不安,真气猛然爆发,席卷了整个大殿。
突变只在一瞬之间,殿中一时人仰马翻,只有几位大能不受影响,却也将疑惑而警惕地目光投向方赭衣去。
只见方赭衣的身形竟然渐渐抖动起来,宛如被火焰炙烤得扭曲了轮廓,甚至逐渐淡化。
几人俱是惊讶万分,蕴凌真尊先是一怔,才面露懊悔,咬牙切齿道:“竟然是身外化身!”
另有人奇道:“可身外化身怎会有如此功力?连你我也不曾看出丝毫端倪!”
方赭衣并不回应几人,而是缓缓低下头。
一只手从方赭衣的心口探出来,让这道身外化身的颤抖更加剧烈,紧接着,那只手的主人现出身形。
“你果然还活着……”方赭衣说:“恶妖!”
他话音才落,四面八方顿时涌来无数道各式各样的攻击,蕴凌真尊也顾不上就地执行家法了,游元尊者便趁机将江合心带到了角落中。
然而,火环从天而降,套在了红冲周身,转眼间化为滔天火海,吞没了所有的真气术法,又分出千万道火苗弹入殿中每一个人的体内。也不知那火焰有什么神通,有人登时痛得满地打滚、哀嚎连连;有人却只是稍觉不适,不得不运功抵抗;甚至有人神色一如往常。
无人可窥探的火海内部,只有红冲与方赭衣二人。
方赭衣的身形一闪,就转过身来,与红冲面对面。
那火环并非红冲所召,却是方赭衣所引来,可见红冲的出现全然在方赭衣意料之中€€€€方赭衣竟然想要与他私下聊聊。
两双冒着火光的眼睛对视,一双红得发亮,另一双却只是倒映出了火海,但红冲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勘破方赭衣的心思。
方赭衣摸了摸自己心口,似乎犹有几分残留的幻痛,他看着红冲,缓缓道:“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还活着,也怪方某这些年疏于管教,竟然让斗魁都生出异心来,私藏了你,这才有你的今日……只可惜这不过是一道身外化身,还是你的神通,哪怕毁去,也不会伤方某分毫。”
“胆小鬼。”红冲冷笑一声:“这‘身外化身’,也是我的神通,对不对?”
“呵呵,你说得没错。”方赭衣坦然道:“你这份机缘太过得天独厚,本不能现于世间,若非我替你使出来,恐怕到死也不能面世,岂不可惜?只是我没想到,这鸿门宴,你居然真的敢来,方某一边愤怒,一边也对你实在敬佩啊。”
红冲知道,之所以这道身外化身能如此逼真,必然是因为法力源泉是自己的一颗莲子。
方赭衣摆下这场鸿门宴,恐怕就是从项盗茵的死中察觉出些许异常,为了确认他是否真的没有死透,更为了确认他对自己的使命、权能了结几分€€€€为此,方赭衣不惜又用出一颗莲子。
思及此处,红冲看着方赭衣那强装出的镇定自若,似乎是拿不准自己的功力,而不知该更强硬些,还是遵循怀柔政策,就觉得十分好笑。
如今二人之间,除了你死我活,还有别的选择吗?
更何况,一个曾经敢于封印熔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竟也沦落成了如今这副畏首畏尾,色厉内荏的模样,前后对比如此悬殊,亦让他心生嘲讽。
“你一定很害怕吧。”红冲便从心所欲地笑出声:“你派项盗茵杀了我,偷走了我的权能,并藉此炼人生魂,成了仙门魁首,那时你虽离经叛道,倒是还有几分与天相抗之心。可是你在天下第一的宝座上坐了太久,贪恋起凡间的名利来,以至于如今还觉得你我之间,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不成?”
“这几百年来,你坐在熔炉边,就是这般犹疑不决,既贪图不灭真火的威仪,又担心浪费而不舍得用掉,日日捧着几颗莲子,痴痴看着,像个第一次得到蜜糖的稚儿,是不是?”红冲大笑出声。
若说此前方赭衣的脸色只能算是隐有一份阴晴不定,听闻此言,便成了阴云密布无法掩饰了。
但他握了握拳,还是强作出漫不经心地样子,辩解道:“你若这样想,方某也无法,只是方某今日在此,确实也有些苦衷,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听方某一言。”
红冲看着他,冷声问:“我只想问你个明白,你在引心丹中究竟动了什么手脚?自然,你若不说,待我细细将你切作臊子之后,也有的是功夫慢慢研究。”
“方某要说的,正是此事。”方赭衣听他提及此事,顿时露出几分真心笑意:“只是此事说来实在话长……”
这副似乎占了上风的模样只让红冲更觉不爽,却还是沉着脸色听着。
在这处不灭真火之中,面对着一个由不灭真火而衍生出的身外化身,红冲双眼的神通虽然无法使用,但真火之下众生平等,想来方赭衣也同样无法弄虚作伪。
“方某将灵山封印,又得获机缘,自此天下灵力尽在掌控之中,让方某终于触到了登仙的门扉。”这话中的“机缘”显然便是红冲,方赭衣微微一顿,轻叹一声:“只可惜,方某终究无法登仙。”
“世人求仙问道千万载,可真仙的记载只不过寥寥,方某泯然于众人时,亦是心生仰慕,直到方某高处不胜寒,才终于明白,登仙,原本就是一个大家口口相传的谎言罢了。之所以真仙的记载只有只言片语,是因为一旦飞升成仙,便成了无心无形的化身!”
方赭衣抬起双手,火焰在他掌心舞动,分别化作熔炉与火焰的模样,口中缓缓道:“修行只为摒弃杂念,悟得大道无情,可又有谁能真的做到大道无情?只有天道而已€€€€灵山之火将这世间一切焚烧得干干净净,莫非世人求仙,都只是为了子虚乌有!”
红冲眉头紧锁,倒不知他悟出来的,居然是这么个道理。
真仙,本就不会是世间庸庸碌碌、熙来攘往的一份子,自然也视这繁华人间如沧海一粟。既然要求仙,那自然不再拘泥于为人、为妖的情义,无论好坏,无论深浅。
仙途漫漫,悟不得大爱无情,便不算仙。有人在漫漫长路中知晓仙道如此,便半途改道;也有人在懵懂中向前,却迷失了本心……但若成真仙,必然是悟得其中真意,又心甘情愿投身此道。
方赭衣生出如此执念,说来倒是与曾经造下这一切恶因的那个千年竹妖相仿€€€€割舍不掉私心,哪怕修行再久,终究不得飞升。
方赭衣正说到慷慨激昂处:“所以,方某觉得,倒不如这一切由方某所用,让方某来制定一个新的规则,为世间改天换日!”
红冲无情道:“你的‘改天换日’,就是将生魂炼丹,断了这世间循环?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方赭衣面露恼怒,却还是道:“我开宗立派、广传道法,万仙会因我而起,不知有多少修士从中受益!我在引心丹中留下一丝怨念,也不过是为了让这些自视甚高的仙门放下身段€€€€是他们自己动了歪心思,拿了我的好处,却又想要与我割席,才折腾出人丹这等邪法来!”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终于震声道:“我创下的功德,我身上所连着的因果,早已远甚于我身负的孽!”
不灭真火熊熊燃烧,红冲明白,他是真的这么想的,没有半丝假意。
只可惜,功德是真,错误也是真。
万仙会百余年来确实为无数修士提供机缘,这份功德无人可否认,但他之所以能办起来万仙会,令各方仙门豪族参与其中,摆擂、开铺,堪称无私奉献,也同样是靠利益。
这一切都建立在引心丹这个错误的源头上。
而熔炉被封,灵气的循环被截断,仙门地界尚且能够维持原样,人间却已是乱世百年不得安宁,死伤无数。甚至时至今日,不知有多少该活的人无端丧命,又有多少该死之人本应往生,魂魄却挤不进熔炉,被强留世间€€€€怨气与灵气都在熔炉中积攒,才生出红冲来。
“你踩在凡间的尸山血海上,用凡人的气运哺育仙门修士、哺育你自己……”红冲轻声道:“你觉得自己与天下修士同甘共苦,可旁人不知真相,你却心知肚明,将他们都蒙在鼓中,在一无所知时,就成了你的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