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玉 识玉 第76章
作者:江楼
在秋白手中的酒盏被轻轻放回案上,那满溢的酒水未再洒落半滴。秋白这才将目光从那酒盏上移开,抬头望向步惊川,目光沉沉,似是夹了万千思绪,“你不会。”
一句简单的回答,却让步惊川解读出了数种意味。
他总觉得自己是被对方所深深信任着,令得他情不自禁地有些飘飘然。
然而心底里仍是有一个声音正在斥责着自己,说你这是在恃宠而骄。
正是这样的认知,令得他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你便如此确定?”
秋白连半点犹豫也没有,便点了点头。
步惊川失笑。秋白应得爽快,加上也未曾遮掩过自己心中所想,他也应当给秋白这个面子才是。
他站起身,同一旁的弟子交代了一声,便转头带着秋白离开了闹哄哄的宴会。
走过一个拐角,将身后宴会的热闹抛于身后,步惊川便停住了脚步。
他回过头来,看向秋白,“那个要求,我已经想好了。”
秋白知晓他说的正是方才作为交换的那一个要求,于是轻轻“嗯?”了一声,让他说下去。
步惊川嘴角的笑意更深,“但是这个要求可是足够伤天害理了。”
秋白知晓他在调侃,神色间颇有几分无奈,道:“愿闻其详。”
步惊川便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等到今年年底的腊月,你陪我去潭池镇放花灯。”
没有预料到他竟是这个要求,秋白面上出现几分惊讶,“腊月距离现在,可还有半年时间。”
步惊川晃了晃脑袋,道:“毕竟那花灯只有腊月前后才会出现……现在去,也是空欢喜一场。”
步惊川心说,早在十四岁生辰那年,他心中便有遗憾。那年他与师兄师姐们前去看花灯,身边却少了秋白一人。
虽然事后知道是监兵捣的鬼,然而这遗憾也久久未能消解。
潭池镇那年,他现在想来还是因为变故太多,过得颇为匆忙。他也只有十四岁生辰那年去过潭池镇,往后的这四年间,他多数在外历练,便再也未有机会在腊月去一趟潭池镇,便也缺了再同秋白一同前去看花灯的机会,。
秋白闻言,只松快道:“无妨,左右也还等得起。”
“那便一言为定,你腊月可要记得此事。”步惊川生怕秋白反悔似的,“我们可要过去潭池镇一道放上一盏花灯。”
潭池镇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是他多年来心心念念的事之一。那花灯如何灿烂炫目,其实他也记得不多,唯记得当时心中想的便是,如此盛景,也应当让秋白来陪他一同观赏。
当年他还太小,只能光看着别人放出去的花灯,还未自己放上一朵。待到腊月去了,他定要拉着秋白同他一起放一盏花灯。
光是如此想着,他的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
“我不过答应你一事,你便这么高兴?”秋白见他神色变化,忍不住出声调侃。
步惊川嘴角的笑意再也压抑不住,“那是自然。潭池镇的盛景,你应当与我同赏。”
步惊川毕竟还是从宗外回来,一路舟车劳顿,从宴会回去后,困意便早早上涌。他回到自己的院落中后,稍稍歇息了一会儿,心中正盘算着打水沐浴后直接睡觉,谁知甫一推开房门,便见到岑清闻在他院中站定。
“师娘?”步惊川有些惊讶,他方才推门的动作懒散而随意,在发现岑清闻后,他连忙站直了身体。
岑清闻见他动作,面上泛起淡淡的笑意,“你出来了正好,我来的路上还担心你睡了。方才正好走到你院子门口,便见到你房间里灯还亮着,这才进来了。东泽不会不欢迎我罢?”
“哪里的事,我怎么敢嫌弃师娘。”步惊川急忙否认,“夜深了,师娘怎的来我这边了?”
要知道,他自己的院落与步维行所在的院落隔了大半个宗门,这距离对于修士来说虽然算不得太远,但总归还是麻烦的。
尚且年幼时,他还住在步维行二人的院中。等年纪稍大些的时候,步维行便让他去了一个附近的院落,但他仗着两处院落离得不远,每天晚上都会偷偷跑回到步维行二人的院落中。
岑清闻从来不会将他往外赶,令得步维行烦不胜烦,便直接将他的院子安置到如今这处,叫他没办法在晚上往回跑,这才成功让他习惯一个人独自居住。
想起往事,他的唇角也不由自主地勾了一勾,见岑清闻不作答,便又补充道:“我正想着今夜晚了,怕打扰到你二人休息,想明日再去拜见师父与师娘。”
随着年岁渐长,步惊川如今也不像小时候那般常常回去步维行的院子中,特别近几年他一直外出游历,停留在长衍宗的时间不多,于是便极少往步维行那边跑。特别是他现在外出常常大伤小伤不断,他也不想惹得二老担心,便去得少了。
岑清闻轻叹一声,“东泽,我方才见到你时便想问了。你眼下气血亏虚,可是受伤了?”
一直都在掩饰的伤势,没想到还是被岑清闻一眼便察觉了。
既然被看出来,步惊川也没有再多掩饰,只怕掩饰过了,反倒会引得岑清闻更加担心。他微微颔首,“先前受了些小伤,不过已经痊愈了,只是后续需要慢慢恢复而已。”
他还是留了个心眼,只坦白了自己受伤的事情,将自己先前伤重濒死的事略过了。他生怕若是自己将先前的伤势如实说了,还会平白惹得师娘忧心。
毕竟当时的伤势,可是连秋白都吓到了的。
那时就连秋白也束手无策,所幸后来等到青龙孟章出手替他医治,这才捡回一条命来。
说起来,他总在那些典籍中看到说,青龙孟章的灵力之中带有一股生机,掌握生机之能,最为适合疗伤。且青龙心善,每每见到伤者,不忍伤者受苦,总是会主动疗伤。
只是一想起替他治疗时骂骂咧咧、一边给他治病一边骂人的孟章,步惊川便有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也不知传闻有几分是真,或许此时,岑清闻比他更为清楚,只不过他断不敢同岑清闻透露此事,生怕对方看出些蛛丝马迹来。
岑清闻面上仍是忧虑,步惊川只好伸手给她探了探自己的经脉和身体。
青龙灵力中裹挟的那股生机果真厉害,他体内的大量伤势得益于那股生机,已经被修复大半,因此他才敢让岑清闻前来检查。
探过步惊川的身体状况后,许是发现他身上并没有预想那般伤痕累累,岑清闻终于放心了一些,细细叮嘱道:“你经脉中还是会有时不时的波动,应当还是不太稳定,如今你大伤初俞,切忌不要急着修炼,先把伤养好了才是正途……我与你师父,其实并不望你在修炼一途中有多么出人头地,都只盼望着你平安便好。”
师娘的关心,仍是如他幼时那般真切。
步惊川心头一紧,晃神间手中便被塞了一物,他惊讶看向手心,低声问道:“师娘,这是做什么……”
他刚将手指摊开几分,露出被师娘塞到手心的青色瓷瓶,便被岑清闻握着手,将那瓷瓶又裹了回去。
“你师父脾气犟,认定的东西改不了,我早些年也劝过,但仍是无法改变他的想法。”岑清闻忽然便提起了不想干的话,但步惊川心中忽然有了预感,意识到岑清闻接下来的话不简单,果不其然,岑清闻接着道,“所以我今日便擅作主张来找你了。”
岑清闻轻叹一声:“这是你四年前寻回来的朱玉果制成的丹药,我在两年前才研制出来克制寒玉之体的方子,但你师父一直不愿我与你明说,于是拖到了现在。”
“是我执意要告诉你真相,尽管你师父不同意,我还是来了。”说到这里,她朝步惊川笑了笑,“他自知拦不住我,也作罢了。”
步惊川久久地凝视着岑清闻,手中的瓷瓶登时有千钧之重。
他对于找寻步维行问清楚他身上封印一事,心里还是很没有底的。他其实心中还存了几分逃避的心思,不大想这么快去面对步维行。
他对步维行的态度或许只发生了微妙的改变,步维行自己都未曾察觉。不想,却被岑清闻发现了。
岑清闻的话不算多,平日里即使是开口,也多是替步维行开解弟子或是叮嘱弟子,久而久之,众多弟子甚至只把她当成了步维行的附庸,甚至忘了,岑清闻也是一名修士,甚至是以医修之道修炼至心动期的修士。
秋白也曾同他解释过,他并非寒玉之体,而是另有原因。但就连秋白自己,也未同他明说他的身体是什么情况。
他此时亦有一种无力感,分明是自己的身体,自己却不知道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还需得他人告知。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让他十分不好受,但那些隐瞒着他的人,却都借着为他好的由头,从不与他细说、明说。
但他又无法责怪他们,因为他们俱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
特别是岑清闻,岑清闻恐怕连自己都对他身上的情况并不知情。她并非是不关心自己,而是囿于自己所知,对他身上的状况知之甚少。
然而,岑清闻担忧他的心却是真的。
“你师父压着的秘密太多,有时候连我也不知晓,”岑清闻摇了摇头,“你现在也大了……有什么事情,他可以、也该同你一道商量了。这是你自己的事,你不该把主动权交予他人,哪怕那是你的师父。”
“多谢师娘。”听出岑清闻话语中的鼓励之意,他深吸一口气,将不必要的情绪驱逐,“我会与师父说清楚的。”
第109章 绰绰迷局·一五·多年教养
昨夜分明同岑清闻保证会自己去同步维行说清楚,但到了第二日,步惊川还是连出门都磨蹭许久。
从玄里城回长衍宗的路上,步惊川便一直都在想如何与步维商讨起此事,时至今日,他也未想出合适对策。
眼下避无可避,他甚至还生出几分退缩之意来,不知该如何同步维行开口。
他今日早早地起床洗漱,原本计划是晨练过后便去寻步维行,可等他穿戴整齐后,他忽然就犹豫了。
一边是教养自己长大的师父,另一边是追寻已久的真相,他进退两难。
自己身上的封印是步维行所设,可他害怕若是问起此事,会令得二人之间的师徒情谊都于今日散尽。
他问起此事,便是意味着他将与步维行数十年的师徒情谊,推到了一个岌岌可危的地步。
这份情谊最后到底是安然无恙,还是高悬不下,亦或是落入深渊万劫不复,他心中都没有底。
手下那道他触碰过不下万次的木门,登时比烧红的烙铁还要烫手。
他自幼生长于长衍宗,所知所识皆是步维行赋予,万一二人关系走到最差的那个地步,他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收回搭在门上的手,步惊川往后退了一步。他龟缩在木门之后,仿佛这木门是铜墙铁壁,能够给他几分喘息之机。
他站在门前发了不知多久的呆,秋白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在听清楚秋白的话后,他回过神来,抿了抿嘴角,缓缓转回身去,看向不知何时站在他房中的秋白。
房间不大,两人同时站在房中,倒是生出几分拥挤的感觉来。
更别提秋白此时离他很近。
步惊川移开视线,低头盯着地面,没敢对上秋白的目光。心头划过万千思绪,最终只能汇聚成一句话:“那是我师父。”
所以,他才更加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开口。
他正是因为重视这份师徒之间的情谊,才迟迟不敢去寻步维行。昨日遇上的时候,因为在场的人多,步维行也未得空搭理他,这才不至于让他太过尴尬。而若是今日去寻步维行,在场的恐怕只会有他们二人,他便避无可避了。
“你若是真的珍惜与他的情谊,那便更要同他说得清楚明白。”秋白淡淡瞥了他一眼,“而不是在此处暗自揣摩,空耗你们之间的情谊。”
步惊川张了张嘴,想说秋白将此事想得太过简单,可仔细一想后才领悟过来,秋白说得不无道理,不过是他当局者迷。
步惊川终是去寻了步维行。
出门前,他思前想后,始终觉得空手过去不大好,便从储物戒中取了在外买的一坛酒,踏入了步维行与岑清闻的庭院。
这处庭院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便是在此处长大,院中每一个角落他都滚过,就连角落里那棵歪脖子松树上有多少个疙瘩都数得清。只是自他搬离此处后,回来得少了,加上近些时候他也一直在外游历,几月不回宗门也是常事,后来便来得极少。
因此,院中的变化对他来说都是突兀的。
院中一处平地,现在被圈起来做了花圃,那花开了数十朵,长得亭亭玉立,娇艳可人。可步惊川分明记得,上次他来此处时,这平地还是步维行的鱼池。
这庭院如今的模样,俨然同他上次来时所见到的,是两个模样了。
岑清闻不在。约莫是昨日找过他后知晓他今日会来,便主动避开了。
庭院角落的歪脖子松树正是朝着庭院中心歪,在炎炎烈日下,投下一片墨绿的阴影。阴影正好罩在松树下的石制桌凳上,步惊川来到此处时,恰好见到的便是坐在石凳上的步维行正悠然泡茶。
步维行正忙着刷洗手上的茶杯,忙完后才抬起头来,朝步惊川点了点头,示意步惊川坐下。步维行面上没有半点惊讶,约莫是步惊川在半路时便察觉到了。
步惊川走近几步,拂去石凳上落的松针,这才坐下。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挑起话题,视线无意间落到了那花圃上,于是有些没话找话地问道:“师父,师娘这是填了你的鱼池种花?”
步维行向来是不会主动关心人的性子,这几年步惊川游历不断,步维行除了偶尔询问他的心境领会以及外出遭遇,从不询问他历练所得。
修道一途,终归是大道孤独,即使是师徒,也存有竞争关系。步惊川早年或许还不懂,但现在却是越来越清楚,步维行这是在主动避嫌。
早年步维行还会在修行上替他指点一二,倒是步惊川越大越趋于放养,有时候遇到些问题,步维行总是同他说些类似于“相信你自己”之类说了等同于没说的话,时常弄得步惊川一头雾水。
但他也觉得奇怪,步维行从来不吝啬于对其他弟子的指导,反倒像是笃定放他自己钻研,会好更多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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